第六章:病入膏肓
1.
夏至以前的那个周末,梅林在家宴请两位好友共进晚餐。
这是很平常的聚会,偶尔也会有系里其他同僚加入进来。威尔从附近的餐厅里订了主菜,开胃酒和杂七杂八的点心就都由梅林负责。从黄昏开始,他们边吃边聊直到夜幕降临。话题总是以学院见闻开始,待到下肚的美酒开始发酵,便一路奔着不大正经的方向上去。
“就上周,我亲眼所见,西语系报到的新老师。简直是阿基里斯下凡。”威尔不止一次说起这个,顺道非常用力的在梅林肩膀上拍一下,“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你也太夸张了。”弗雷娅嗤之以鼻,“去年希腊语系那位 ‘马拉松先生’你也这么说的。”
“马拉松先生怎么啦?”
“你问梅林吧。”
威尔非常坚定的重申了一遍:
“马拉松先生很好嘛。”
梅林笑呵呵的应道:
“是挺好。”
“你瞧!”
弗雷娅哼道:
“你怎么不问问哪方面不好?”
威尔又转向他:
“有吗?”
梅林抿了口酒,思考了片刻措辞。
“威尔,你知道’马拉松先生’能一口气上六节课吗?”
“知道啊。他外号就这么来的。”
“嗯。要是他做别的事也这么持久就好了。”
“你是说——等等。要求不能太高嘛,毕竟人家长得帅。”
“他简直比宙斯劈闪电还快,威尔。我要求也不能太低吧?”
他们这会儿都笑起来。那之后威尔颇认真的:
“唉,言归正传。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你总该找个人约会吧?”
弗雷娅这回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梅林含糊的:
“这个嘛......”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我只是还需要点时间。最近太忙。”
“这一个月内,梅林,你已经给莎士比亚和萧伯纳贡献了两位数的剧评。再这样下去你日程堪比首相了。”
“是啊。”
“所以别这么干啊!”威尔几乎跳起来,“没人让你写那些该天杀的稿子。出去约会!”
“好吧。我会试试。”
威尔很不满的:
“上次你也是这么敷衍我俩。”
“我没有啊。”
“说真的,梅林,”弗瑞雅正色说道,“有什么事发生吗?”
“干吗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说起来好像很荒谬。但总感觉你变的不太一样了。”
威尔摊开手,好像在表示:我就说嘛!
“比如?”
“的确很荒谬。”
“弗瑞雅,请告诉我吧。”
她顿了一下。
“以前你更像罗瑟琳。真诚,机智,绝顶聪明。把奥兰多们耍的团团转——”
“唉,停,下班之后别扯莎翁那一套行不——”
“闭嘴威尔。”弗瑞雅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梅林,“以前你从来不怀疑自己想要什么。但现在?你更像是……普洛斯帕罗。困在荒岛。被自己的忧虑越缠越深。”
梅林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很违心的:
“我没事,弗瑞雅。”
“梅林,你是不是遇到谁了?”
“嗯?”
“从卡梅洛特回来以后你始终这样。”
他很想继续佯装出无辜的样子,直到把整件事敷衍过去。但弗瑞雅的话实在太过锋利,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坐在那儿瞠目结舌。那之后,就像有一缕阴霾掺进了日光里。他试着不去想亚瑟,故作轻松的跟他们聊起别的事,但始终抛不开那个击中他的问题。谈话越发的漫不经心,直到一阵莫名的敲门声终于把他们从静谧的夜河里捞上岸来。
“你还请了谁吗?”
梅林摇头,起身来到门口。
他甚至还没开口问清外面站着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狡狯的说道:“是我。”
他打开门,声音的主人站在那儿,风尘仆仆,浑身大汗,脸上挂着一个半戏谑半欣慰的笑。他们面面相觑看了一会儿,高汶这才开口说:
“不让进嘛?”
梅林连忙把他迎进屋里。高汶穿了一条脏兮兮的工装长裤,因为整个胸膛把上衣撑的太满,那上面斑驳的酒迹就显得格外清楚。他停在客厅那盏优雅的吊灯底下,背后是卡拉瓦乔那幅《提篮少年》的仿作。整间公寓把他凸显得高大,像荒原上一只野狼误闯了人类世界。他这副样子让厅里在座的另外两位看得目瞪口呆。
梅林在脑子里略过了几百种说辞,才终于开口介绍道:
“一个朋友。”
“ ‘朋友’……?”
梅林忽略了威尔那句意味深长的重复。
“高汶,”他拍了拍这大家伙的肩膀,“这是威尔,还有弗瑞雅。我的大学同事。”
他很得体的跟他俩握了手,然后就肆无忌惮的在桌前坐下了。梅林进厨房给他煮了份意面。那期间威尔和高汶因为聊酒的缘故热络起来,等他再出来时,威尔憨笑道:
“这哥们真好!”
弗瑞雅偷偷对梅林说:
“是他吗?”
梅林摇头:
“我俩真是朋友。”
她想了想:
“嗯,想也不是。”
“为什么?”
“说不准,就是感觉。”
高汶的到来加速了整个晚餐的结束。
弗瑞雅和威尔离开以后,他俩就在餐桌前坐着,越过一片食物残渣不时交换眼神。直到沉默的气氛最终到了有点暧昧的地步,梅林才开口问他:
“说吧,来伦敦干吗?”
高汶喝了几口咖啡:
“你猜呢?”
梅林预感到什么:
“是兰斯洛特吗?”
他点点头,表情很平静,但并不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无所顾忌。几个月前,无论你在一天当中的什么时候碰上高汶,他总是带着几分醉意过日子。然而这天夜晚,梅林首先意识到的是高汶那异样的清醒;继而就立刻明白有事发生。他胸口沉了一下。
“发生什么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高汶陆陆续续的讲起这几个月以来兰斯洛特糟糕的精神状况。毫无来由的暴怒,极具攻击性,这些状况毫无理由的发生,并且越来越频繁,最终到了不得不去见医生的地步。但医院里这样那样的量表测试却总得到莫衷一是的答案。医生们一会儿说起这个,一会儿说起那个,但全是无意义的医学术语。总结起来,他们谁没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情况。人的性情大变是一回事,精神疾病是一回事,但兰斯洛特似乎是第三种情况。高汶最后总结说:
“就像被什么鬼东西附身了。”
说完这些之后,他长长歇了一口气。那时候夜很深了,两人都已口干舌燥,头脑混乱,并且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梅林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摇摇头:
“明早要赶回去。”
梅林又意识到什么:
“所以你在照顾他。”
“他发起火来挺吓人。有时候得打一架。”
说完他耸了耸肩,又咧嘴乐了:
“真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要挨年级第一的揍。”
他想说个笑话, 但也只是他自己干巴巴的笑了几声。随后,他们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梅林再开口时很阴郁的:
“我不知道,高汶......有一些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猜也是。”
他很绝望的摇摇头:
“这跟班恩有关系。但根源或许在我父亲。如果我回去,说不定会把情况弄的更糟。”
“那倒说不定。”
他顿了顿,随后又说:
“不过,我倒不是来劝你回去的。只是有必要通知你一声。”
“谢了高汶。”
“本来想打个电话,但亚瑟说还是见一面比较好。所以我就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梅林就忍不住去想今晚坐在他对面的可能是亚瑟。但转念他又纠正自己——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为了缓解高汶的忧虑,他故作轻松的问:
“亚瑟这阵子怎么样?”
“你走之后郁闷了挺长时间。”
“后来呢?”
“他和薇薇安订婚了。”
他愣了一下,很短暂的一下,随即立刻说:
“好事啊。替我恭喜他。”
高汶似笑非笑的,好像把他看穿了。
“他俩成不了。”
“为什么?”
“你觉得谁能受得了亚瑟那**性格?”
梅林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高汶的眼神里闪过几丝狡黠:
“还惦记他吗?”
“还好啦。”
“诶。实话实说。那**除了尺寸大点儿,还有别的优点吗?”
高汶那副贱兮兮的表情终于让气氛缓和下来。梅林挑起眉毛:
“你确定要跟我讨论这个?”
高汶哈哈笑起来。梅林又说:
“明天晚点走吧,请你吃饭。”
“下次吧。兰斯洛特那家伙......”
话题回到最初,他们在平静的沉默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梅林给他找了一套新内衣:
“洗个澡吧,你都臭死了。”
为了报复他这句话,高汶就故意在他面前脱得只剩内裤,随后才大摇大摆的走进浴室。等他出来的时候,梅林已经在沙发上躺下了。
“你睡床吧,”他对高汶说,“开车累。”
高汶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地板上:“现在睡不着。”
梅林侧过脸盯着他。高汶抱着双膝坐在那儿,半眯着眼睛。那张放肆的面孔像是在雨雾中浸泡太久,已然像丛林猛兽一样敏捷、神秘、变幻莫测。他随后意识到这就是卡梅洛特给人的感觉。为了兰斯洛特的境况,他心里难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另一方面,高汶的存在似乎又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头一次感到无比轻松。这个伦敦的夜晚就是这两种矛盾状态的奇特结合。
他们后来又聊了一些别的事,大部分只是在胡扯,小部分时候谈到更沉重的话题,还有一些时候只是沉默。他们都一宿没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梅林起来做了顿简单的早餐。高汶吃过早餐,喝了两小杯浓缩咖啡,就启程回卡梅洛特去了。
*罗瑟琳,《皆大欢喜》中公爵的女儿。
*普罗斯帕罗,《暴风雨》中的老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