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降谷零和工藤新一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是在警视厅的庆功宴。
神经绷紧了快三个月再绷就要彻底断掉的众位警官在酒宴上各种放飞天性，连不苟言笑纪律严明的警视总监也难得纵容大家胡闹一通。觥筹交错的欢乐里，降谷零捏着不知道哪个同伴递给他的香槟靠坐在人群边缘，安室透的温暖保护色已经不需要了，连同那张城府阴森的波本面具一起被丢回身后那场决战的硝烟里，一连告别两个身份让他有些精神恍惚，甚至不知道这种场合该换上什么样的表情，索性将自己冷漠的公安人设进行到底。干这行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眼力见，看得出这位所在系统与本厅关系复杂的精英明显心不在焉，自己也不必上去讨那个尴尬困窘。
可偏偏有人跟不信邪似的。
“打扰一下，是降谷零警官吗？”
正在神游的他下意识抬头，撞进一片澄澈的湖底。

二
降谷零和工藤新一的第一次非正式会面，是在案发现场。
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也不是什么严重危害国家安危的要案，交给搜查一课的那些人也没什么问题。作为目击证人之一的降谷零叫了救护车报了警并保护了现场，把见到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做笔录的小警察后，就拿了个“还有急事”的借口想匆匆离场。
小警察连直视这位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级的长官的勇气都没有，连连点头忙不迭说“辛苦了”还侧身让了道，在场的其他人更是不会阻拦。
依然有人不想如他愿。
“降谷先生请留步。”
清脆的嗓音加上笑盈盈的表情，像一只优雅的猫翻身稳稳地把爪子摁到主人的胸口。
“案发现场有几个疑点还没弄清楚，可以多耽误您五分钟吗？”

三
降谷零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
不是争分夺秒的限时任务没有火烧眉毛的截止日期，他的急就像一个习惯了搂着小熊抱枕安然入睡的孩子有一天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的小伙伴丢了，翻遍房间都没找到只能睁眼到天明，甚至无数次催眠自己下一个夜晚小熊就回来了，结果接下来的每个黑夜自己的怀里都空荡荡的，午夜梦回之时伸手一捞，只抓到冰冷的空气。
是焦急也是迷茫，那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东西，他现在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了。
那个小熊抱枕叫江户川柯南。
两次遇到工藤新一的时候他都在想那个小骗子，第一次他正好回忆到软软糯糯的童声一本正经地说着“安室先生是敌人吧，那群坏家伙的...”，温热的呼吸悉数喷洒在他耳边甚至让他忘记第一时间换上那张颠倒黑白的脸；第二次他正好回忆到决战前夕自己关上咖啡店的门把辞职信发给老板后，转身看到那个孩子的身影隐在行道树下。
“再见，安室先生，明天也好，以后也好，请继续加油哦。”
闪烁的霓虹灯照亮那张让JK尖叫了无数次“好可爱”的脸，他却第一次看不清男孩的眼。
宴会上得到自己许可的风间神清气爽地去和其他同事相互灌酒去了，身后投来几道诧异的眼神降谷零也不在意——多半又是在疑问为什么这个才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青年精英活得像七十二岁看破人世的老大爷。他小口地抿着酒任由思绪肆意飘荡，过了一会才发现不管念头的线团如何缠绕，交织点都是那个男孩的音容笑貌。
也罢，小孩子就该好好休息，不用来这个什么庆祝一举铲除跨国黑社会组织的闹腾宴会。
他忽视着小小的失落安慰自己道。

然后便遇见了那个孩子常挂在嘴边心心念念的“新一哥哥”。
礼节性握手的瞬间已经可以让他做出很多判断了，继承了父母优良基因的姣好面容，到位而不做作的礼节，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笑容，以及，过分苍白的脸和过分纤细的手腕骨节。
降谷零不疑有他，听说这位高中生侦探以幕后者的身份为这起围剿行动付出了很多，大概是太辛苦了身体还没调理过来吧。这位名声如雷贯耳的年轻侦探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虽然是那个孩子所崇拜的哥哥，但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看在男孩的份上，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以示萍水相逢的友好，顺便给旁边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时出现的F B I一个白眼。
作为这起案件的国外合作势力代表，赤井秀一受邀参加庆功会很正常，就算有接近本国刑 侦优秀人才之嫌那也是记下恩怨来日方长，其他同伴好不容易卸下一个巨大的担子想要放松一下，降谷零当然也不会在这里发难惹得众人不快，加上组织覆灭了也算给景光报了仇，恨意也在逐渐化解——
当然，也别想让他对这个F B I有什么好脸色就对了。他现在只求这个少年侦探不要像其他话痨一般跟自己聊个没完没了，不然自己一直维持这个应景的笑容也挺累的。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仿佛完成一件心事一般向他礼貌告别，转身和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直接离开了会场。
——临走之前专门来和自己告别？
——为什么？

四
“工藤君的问题问完的话，我这边倒还有一个问题。”
“嗯？”
“那天宴会上工藤君为什么来找我”，他直视少年的眼，想从里面找出一丝破绽，“真的只是，为了和我打声招呼？”

五
“这样就可以了吗，男孩？”
虽然身旁的人已经恢复了少年的模样，私底下他还是叫着只属于那个人的固定称号。
“这样就可以了，赤井先生。”
出了宴会的少年拢紧身上的衣服，呼出的气息有些轻浅却透着明亮的愉快。
“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让宫野知道她刚醒不久的病人这时候还敢偷跑出来见老熟人的话会被她揪着耳朵训上三天三夜的。”

六
“当然不是。”
气氛明明开始凝重了，对方的坦诚倒是让降谷零错愕些许。
“受人之托罢了，那个孩子带我向你问好。”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牢牢握住，力道大到大病未愈的少年眉宇间闪过痛色。
“他在哪里？”
降谷零问过太多人这个问题了，得到的回答不是“出国留学了”就是“和父母去美国生活”，和孩子最亲近的事务所姐姐夹杂着怀念和遗憾的神情不似作假，那个带着粉色发带的小女孩还贴心地把印着外文的明信片给他看，“是柯南君写的呦，步美长大了也要去美国玩。”
“还给我们寄了很多好吃的，虽然没有鳗鱼饭”，旁边憨憨的小胖子补充道。
不够，这远远不够。只是出国为什么从此只剩下无法回复的明信片，哪怕想要彻底告别过去想要隐居为什么连出境记录都搜不到，公安的检索系统基本是万无一失的，技术没问题那么疑点就指向了对象。
江户川柯南到底去了哪里？
或者说
他到底是谁？
——他就在你面前啊。
降谷零一个没注意用上了审讯时的语气，手上的力道也没控制，但少年依旧笑容不改。
“他说他过得很好，降谷先生不必担心。”
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七
工藤新一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更疯狂了，是一个本该跟自己形同陌路的人忽然成为了邻居更惊悚，还是自己居然没有犹豫便同意跟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邻居出行更可怕。
哦，或者说是两者都有。
在工藤宅前撞见降谷先生有多大的几率呢？几乎为零，但如果这位降谷先生已经成为自己的邻居并且一副结交朋友团结町内的公事公办态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新一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比窗户后面偶然看到这一切的宫野和赤井更精彩。
偏偏擅长察言观色的公务精英仿佛人设下线一般露出淳朴甚至有些憨厚的微笑，如果他送的不是刚烤好的柠檬派外加一个一览无遗的包装袋的话，新一敢拿阿笠博士的头发发誓见面礼里面一定藏了窃听器，或者是其他更高级更方便探查别人秘密的东西。
“所以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还要去招惹这个家伙？”彼时看自己欲言又止的脸不为所动的宫野抱着手臂冷冷地说，显然是还在为这个前几天偷跑出去结果回来差点病发的家伙的鲁莽行为生气。新一自知理亏只能嘿嘿笑着打马虎眼，宫野又斜眼瞄了一旁和自己病人“狼狈为奸”的赤井，后者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这人是我的房东我管不了”的表情。在主治医师怒火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后果就是自己那天喝的药充满了终生难忘的味道。

“身体还不舒服吗？”
只是不小心回想起那么惨痛的味道忍不住皱眉的表现显然被旁边的人当作身体不适的标志，本来靠在座位上假寐的降谷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
——你其实就没在休息吧。
新一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收敛了窥探和凛冽的气息还不足以骗过早就清楚他本性的自己，不过他也没打算戳穿，只是淡淡一句“没事”搪塞过去。
“昨天你也是这样回复我的，当我发现你面色白得跟尸体没什么区别的时候。”降谷收回视线，看向窗外的电线杆。
明明没有承受任何的眼神压力，新一却眉心一拧。
决战后不知是当时伤势过重还是APTX4869解药的副作用，自己从此变得畏寒易倦，体温和血压比起常人来也偏低，虽说都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但偏偏昨晚困在山林间却遭遇瓢泼大雨，料峭的寒意不剧烈却悄然渗入骨髓。等众人跑回别墅后，正在玄关给衣服拧水的降谷无意转头，进入视野的是正在细细擦拭头发的少年，和布料下隐藏不住的惨白唇色。
“只是淋了点雨罢，没什么大不了了。”他故技重施，语气像拭去多余的水迹，为了配合这番轻描淡写他也把视线转移到窗外，看着电线杆上的麻雀一扑翅膀滑进林间。
——果然有问题。
降谷下了一个肯定的结论。

八
——休学期间虽说对外宣称是查案，但在警方档案的时间线上却有大片空白。
——对两个话题讳莫如深：江户川柯南和自己的身体情况。
——在对抗黑衣组织的斗争中不可或缺，但自己没有在任何一场具体的战役中看到他的身影。
这是从作为著名高中生侦探的响亮名头和作为知名作家与传奇女优的独子的背景光环之间的夹缝中提取出来的信息。
降谷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围绕工藤新一的相关情报并不少，但有趣又有用的却不多，仿佛是天朗气清的日子非要在眼睛上罩块纱，人影轮廓倒是能辨出，就是看不清细微的面部肌肉抖动，说不定自己接受到的信息是友善的微笑结果人家眼角里藏着讥诮。
这种感觉自然是不爽的，降谷零承认自己一开始的试探仅是为了打听出小骗子的下落，现在却忽然觉得搞清楚这家伙身上之前发生了什么也是件很关键的事。
而且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揭开工藤新一的伪装，就能知道最初问题的答案。
——或许吧。
他自己都不确定。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答案来得这么快。

九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降谷零斜靠在水泥柱上沉思着。
一周前，收到犯罪预告信，自己匆忙结束了并不存在的假期切换回工作状态，回厅稳住局面后开始分析犯人的下一步动向。
嗯，这点没问题。
五天前，收到匿名报警称某某集团的庆功宴上会出现集体中毒事件，警视厅出动接管了整个厨房，因为涉及到一些大人物的出场，自己有些不放心，主动请缨去确认安保情况，结果正常宴会平安无事，不知是犯人放弃了还是一开始就只是个恶作剧。
嗯，这点也没问题。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陆续收到匿名电话，匿名短信，犯罪传真，甚至送到公安厅的奇怪包裹，里面内容无一例外都是一些一旦发生就一定会引起日本社会动荡的重大犯罪预告函，可诡异的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预告里面写的是炸弹，赶到现场发现是连未成年拿在手里都很安全的小烟花；预告里面写的是毒气弹，赶到现场发现是裹上面粉炸一炸隔壁小孩都快馋哭的发酵豆腐（虽然据当事人回忆那个味道闻起来的确很像生化武器）；预告里面写的是火灾，赶到现场发现正在举办演唱会，台上的和服少女在极乐净土，火在哪里呢？被现场的超高分贝吵得生无可恋的降谷零觉得大概在疯狂呐喊的歌迷心里吧。
嗯，这个的确有疑点，不过每次都是自己带队前去侦察和护卫，现场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就算暂时搞不清楚犯人在干什么，起码一次又一次保护了国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所以也没有什么问题。

今天，再次受到了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奇奇怪怪的预告函后，自己本着从一而终的认真负责精神，来到这座新建成不久的大厦里搜寻薛定谔的炸弹，风间还跟另一个下属打赌这次搜出来烟花的厂家号到底是哪个，赌输的人要请客，降谷零心不在焉地听着甚至还能抽点精力去想想工藤新一的事...
没人想到这次的烟花不止一个，而且还是一旦绽放便能夺走大厦内几千人性命的死亡烟花。
虽然也带了拆弹组的人来，但人手明显不够，降谷零把几个比较小型的炸弹交给其他人处理，命令风间等人去疏散群众，自己选择正面刚承重墙上的那块硬骨头。整个过程虽然艰辛但还是有惊无险偏多，直到自己剪断最后一个引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听见一声地动山摇，旁边的地板开始断裂垮塌下去，天花板和墙壁也跟被巨人的手捏扁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中间挤。
嚯，问题大概就出现在这吧。

一个漫长的障眼法，一个“狼来了”的心理博弈，用屡次的恶劣玩笑激起警方和公安的逆反心理，紧绷的神经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反击”而松懈。他们面对的是全日本最黑暗最凶狠的事件，不可能一直耗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上，相关的调查人员越来越少，防护装备也越来越简单，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直到今天，噩梦成真。
大厦内的通道错综复杂，几个炸弹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承重墙的这个尤其关键，所以一定是最权威的人员驻守在这里，如果拆不掉整个大厦都会毁于一旦，造成的社会负面效应不亚于劫持飞机撞击世贸大厦，就算运气好拆掉了附近也会有联动烟花等着他们，这些公安厅为之骄傲的精英也难逃一劫。
怎么算都是一个大出血的局面，唯一比较划算地是这次留驻在此的只有他一人，其他地方的兄弟可能会受伤不过应该能及时逃出去，风间刚刚也借着最后的通讯信号告诉自己群众已被疏散完毕。
挺好的，毕竟牺牲的都是公安警察，加上如果这次牺牲的只有自己那就更好了，这么大规模的炸弹不论是制造还是购买都不可能毫无痕迹，犯人敢这么孤注一掷，相当于反过来也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了审判的断头台上，后续的抓捕工作就算没有他，别人也会完成得很出色。
好吧，这样算下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

脚下又开始摇摇欲坠了，虽然垮塌下来的林林总总勉强形成一个相对安全的三角区，但这种虚幻的稳定又能维持多久呢？达摩克里斯之剑什么时候落下还不是看命运的旨意罢了。
身后的水泥柱歪了一下，降谷零本能地一扶，才发现自己的右肩撕裂般地痛。
没希望了啊，他撇撇嘴权当自嘲。掉落的钢筋水泥瞬间阻塞了唯一的逃生通道，只剩下顶部有一个勉强供一人爬过的缝隙，要是平常的自己当然可以赌一把，只是，今天相当于废了一只手臂，自己还没练就单手在摇晃的大楼里飞檐走壁的神技，嗯，或许只能在另一个世界训练了。
想清楚一切的降谷零倒也洒脱了很多，毕竟很快他就可以去见荻原和景光那群家伙了，以前都是梦里的可遇不可求，但如今自己也快变成这幻境的一份子，这点福利总是能得到的吧。
失去朋友后本就是孤独的游魂，变成幽灵也没什么可惜的，降谷零只希望平时无意间听说的那些诸如“死后的人仍然可以见到生前人”“亡魂可以无所不知”的奇怪传言是真的，说不定他就可以知道小骗子到底去哪以及工藤新一到底在隐瞒什么事了。
“降谷先生！”
听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