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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 作者:斩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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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20-09-15 18:14回复
    主要人物简介
      朱颜公主:七海蕊,七海震宇的小女儿。
      七海震宇:晁朝初年夜北望漠部首领。其时夜北共有七个较大的部落,望漠部是其中之一,七海震宇在七部中影响很大。
      青蘅公主:七海怜,七海震宇的长女,七海蕊的异母姐姐,因代夜北遗民请命而被晁帝封为“青蘅公主”,后来成为晁朝越州大都护诸婴的妻子。
      翼无忧:在夜北流浪的羽族贵族。
      晁高帝:晁朝的开国君主,他出身行伍,百战而得天下。称帝后,他将全部国土划分为九个州,设置都护府,这就是“九州”名称的来源。
      界海天:晁初钦天监博士,曾追随高帝二十年,是高帝最信任和倚重的谋士。由于他公开提出了对夜北尚未征服的疑虑,高帝为了掩盖加兵夜北的意图而将其枭首。
      谢雨安:晁初蓝衣军统领,卫将军。
      诸婴:晁初名将,界海天的儿子,在界海天被杀后被赐“诸”姓,后封为越州大都护。
      晁朝:东陆人族(华族)建立的第二个王朝,建立时间与《缥缈录》所描述的胤末时期相隔约一千六百年,存续五百余年后被贲朝取代。晁朝末年,由于云望运河工程引起海水倒灌,形成了地中三海,本来连在一起的九州从此被分割为东、西、北三陆。在《朱颜记》和《青蘅传》故事发生的晁朝初年,九州还是连在一起的一整片大陆,其地理形态与后世有很大差别。
      夜北七部:相传燹朝中期,一批失势的宗室贵族东迁至夜北,在夜北高原建立了若干游牧部落。到了晁朝初年,这些游牧部落已经被不断兼并融合为望漠、黑水、图颜、呼岚、素巾、狄别、热河七个大的部落,统称“夜北七部”。
      蓝衣和鬼弓:蓝衣是晁军最精锐的骑兵部队,经常在决定战场胜负的关键时刻投入使用,并获得不败的威名。鬼弓是蓝衣中的机动部队,精锐中的精锐。
      秋选:夜北七部每年秋天举行的竞技游乐活动。
      夜沼:澜州南部的湿地沼泽,整个九州最恐怖的地域之一。那里湖沼和丛林上空飘浮着阳光无法穿透的黑雾,湖泊水波不兴,舟楫不渡,丛林中怪兽横行,危机四伏。晁初的夜沼,面积比后世要大很多,夜北高原以南直到雷眼山几乎都是夜沼的范围。


    3楼2020-09-15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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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引子的引子
        《晁史一·高帝纪》……帝起于布衣,平天下,收五族,存亡定危,以安万民,功高海内,史所未有也。诸将上疏请居帝位。遂即位于锁定河之阳。
        ……五月,均分天下州。东设澜州、越州,北设殇州、瀚州、宁州,西设云州、雷州,中设中州、宛州,各置都护府。
        ……帝曰:“兵乱起于西江,绵延万里,至今三百年许,万民苦甚。今天下同,九州立,当绝刀兵。”时夜北未平,钦天监海天曰:“未可知也。”帝笑不语。海天再问,帝曰:“夜北弹丸之地,况七部乃华族旧王,血脉相通,兵取徒害民也,当善谋之。”遂号令天下,聚九州之金,起河络之民,以铸星殿五所。群臣说服,唯海天不许。
        ……二年三月,诛钦天监海天殿前。
        《夜北初录·朱颜海》……七月午时,地震于夜北若感峰,坏败地方百里,水泉涌出至九月止,朱颜海乃成。是时声惊千里,晋北五军皆闻。然其势虽烈,未杀一人,奇哉!《九州山河录·销金河》……销金河是夜北最大的河流,其势汤汤,一路向北。传说古代夜北有七海,其实就是七个高原湖泊,高原融雪多数汇入七海当中。后来七海湮灭,雪水没有去处,都流入了销金河,才有了今天的声势。
        夜北本来高寒,没有了七海,草场也就越发贫乏,所以今天夜北能够承载的人口与古代不能相比。如果不是淘金带来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和新鲜的农业技术,夜北居民大概现在也还不过十万。传说中夜北曾有七十万牧人,那种繁荣如今真是难以想象。


      4楼2020-09-15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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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9-15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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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今天早上起来,父亲的脸色很不好,连我按惯例为他斟好的奶茶也没有动。他就那样握着黑漆漆亮晶晶的牛角杯,看着我帮着母亲烤小羊。
            小羊是昨晚刚杀的,抹上了香料和盐在帐外挂了一宿,都吹干了。暗红的炭火一起来,香喷喷的羊油就滴在了炭火上,散发出一阵一阵的蓝烟,好闻得很。
            隔着浓浓的蓝烟我也能够看清父亲的面容,他还是那么威风凛凛,可是他的眼角有好多皱纹。父亲老了,他的眼睛里有些我不熟悉的东西,好像是疲倦,又好像是感伤。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阿蕊,你过来。”父亲冲我招手。所有的族人都不再称呼我蕊儿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管我叫朱颜公主,只有我的爹妈还是用小名称呼我。
            “怎么了,爹?”我跪在父亲身边,轻轻捏着他的肩背,“您的旧伤又犯了么?”父亲是夜北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带着族人打过多少胜仗啊!他身上的伤痕好像高天里的流云那样纵横。可是这样的父亲也会老,寒夜过后,他的旧伤都开始作痛。难怪族人都说夜北第一的武士现在是楚夜。楚夜当然很强,可是和父亲比起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
            父亲低着头,轻轻把他粗糙的手掌盖在了我的手上。“没事的,阿蕊。爹不疼。”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仔细地看着:“阿蕊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年轻时候还要漂亮啊!”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溺爱和疼惜。
            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接他的话。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夜北最美的女子,大家都那么说,可是母亲总说我比她当年要美得多。她总是要纠正父亲的话,因为她觉得我比她漂亮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今天母亲只是笑了笑,还是烤着她的羊,那是为昨天到来的外乡客人准备的。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可是一定很尊贵,连二十万族人中最高贵的女人都要亲自下厨来招待他们的首领。他们不是从夜北来的,穿着的服装都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华丽威武,我看见族里年青人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艳羡,只有楚夜是淡淡的神色。这我知道,楚夜的眼里反正只有我。
            “去吧!”父亲对我说,“不用帮你妈烤羊了。昨天夜里落了霜,草原上一定有初开的雪蓝花了。去好好玩玩,你不是最喜欢雪蓝花的么?”我早就想听这句话了,要不是父亲早上的神气不好,我早就偷偷溜出去了。妈妈说女孩子家心里要放得住事情,不可以太张扬的,可是我就是做不到。父亲的话才出口,我已经忍不住欢欣鼓舞了。父亲的大手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瞧你高兴的,去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大家都说我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还会悲伤,连父亲也不例外。
            我跑出金顶大帐,快得就像一阵风,把等候在帐外的叶子也刮了起来。她拖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咯咯地疯笑着飞奔。叶子是我的侍女,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父亲是族里的占星师,叶子也学过一些星象。昨天晚上叶子看星星的时候告诉我要落霜了,她还说,有一颗小星昨天特别的亮,那颗小星的名字叫做“休肜”。
            “那颗休肜代表的是什么呢?”我问叶子。
            “嗯……”叶子用手指支着额头说不出来,我知道她的占星术也就是这么点三脚猫的水平。
            “我想起来了,”叶子宣布说,“这颗星星代表的是美丽。说明关于我们朱颜公主的美丽已经传遍了大陆的所有角落,就连将要盛开的雪蓝花也会传达这个信息。”“你又瞎说。”我红了脸去胳肢叶子的腰。大家都说我美丽,可是我并不觉得我很特别。和叶子并肩站在销金河边的大青石上的时候,我看见那青石上的积水映照出的是两张一样青春的面容。叶子也是很美的呢!可是她总是拿族人们的赞美来取笑我。
            “我没有瞎说啊!”叶子笑得喘不上气来,“具体什么的确记不得了,可是这颗星星真的应该是和美丽有关的。”哪里会有星星代表美丽呢?星星们代表的事情总是那样的重大,转眼消逝的红颜又怎么值得在夜空中闪耀?何况,这世界那么大,该有多少和叶子一样美丽甚至更美丽的女孩子生活在夜北之外啊!不管星星怎么说,我们今天都要去找雪蓝花,这是昨天夜里说好的。初开的雪蓝花多么的动人,要是真有星星代表的是美丽,一定也该代表上雪蓝花的这一份。
            一边跑着,叶子一边吹了声口哨。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吹口哨的功夫她比男人们还强,又嘹亮又清脆,只是吓坏了帐门口的卫兵。满脸胡子的卫兵抱着长矛一脸苦相,远远地冲我们喊:“朱颜公主啊!这是大王寝帐,你怎么又往这里招它来呢?!”我们只是笑,不去理睬他,反正他是喊给父亲母亲听的。金顶大帐方圆四百步内不能跑马,这是祖上立下的规矩,可是父亲送我“微风”以后我从来没有遵守过。四百步对于快马算什么?!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叶子口哨才响过,微风就到了,它很神气地站在我们面前,蹄子还很不安地刨着地面。雪蓝花开,它也一定该想念它旷野中的小情人了吧!父亲母亲说女孩子不能说情人这样的字眼,不端庄,我偏不听。这样的词连弟弟都知道,何必遮遮掩掩的?我还知道微风是个小儿马呢!我们到草原上去了。
            天亮得真早。
            帐外的篝火还星星点点地闪着猩红,天边就已经白了一片,毕竟是高原,毕竟是夜北。
            我的属下都还没有醒来。我能听见他们在帐中的呼吸。那呼吸声一段一段地从被寒风吹动的帐幕中飘出来,比往常要浊重得多了。皮部说,我们这些从“下面”来的人到了这该死的高原上,总要经历这样的苦楚。
            皮部自称是夜北最好的骑手,为了证明他的话,他站起来给我们看。的确,他的一双腿是一个圈,骑了一辈子马的结果。正好是晚饭的时候,我的副将言涉坚笑得把满口烈酒都喷进了火堆里,烧掉了他那一把引以为豪的大胡子。烧了也好,打仗的那些日子,我的属下别说胡子,就是头发也留不得。太平了两年,他们就把这些规矩都忘了。
            我不知道皮部到底是不是夜北最好的骑手,但是他说我们要受这样的苦可没错。连着几夜我都头疼得睡不着,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皮部居然说我的情况还不算太坏。什么是更坏的情况呢?我怀疑还有多少“下面”的人到这蛮荒苦寒的夜北来过,皮部又见过多少。这一个多月的旅程下来,我们可是压根儿没有走过什么正经的道路。说真的,这些销金河边的粗俗牧人生存的穷地方,就连我这些好战的属下也没有一丝征服的欲望。
            我望了眼被百多名夜北精锐武士严密守卫着的车队,那面神奇的铜镜就在里面。都是因为它,我们吭哧吭哧地跑到这遥远贫瘠的高原上来。下秋叶平夏阳的时候,我们都是绕着这恼人的高原行军的!都是因为它,初尝太平滋味的大晁又在夜北“下面”摆上了一百七十万雄兵,皇帝陛下本人就带着已经成为了传奇的七千蓝衣等候在那里。盛世的影子眼看又去得远了些。那到底是面怎样的镜子呢?军中传说陛下有三面铜镜。一面看的是天下的山河,那面镜子陛下每天都贴身带着。一面看的是将要兴起的刀兵,据说陛下登基那天焚化了祭祀星辰诸神的铜镜就是——因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刀兵了。还有一面看的是世上的美女,九州大地上最美的女子都在镜中展现出她们的容颜。那面镜子是陛下起兵时弃于建水中的,却在登基后启用了一万河工把它寻了出来。属下们都说我们这次携带的铜镜就是。
            “果然是那面铜镜么?”言涉坚问过我。
            我不知道。
            陛下用红锦裹着那铜镜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雨安啊!这红锦只有交给镜中人的时候才能打开。不要耽误了。”“镜中人是谁?”我问。
            “你想先看看么?”陛下盯着我的眼睛问,“看了就知道了。”“末将知罪!”我“扑通”一声跪到在阶前,脖子上背上“刷”地涌出一片密密的汗珠来,“末将不敢!”我深深地把头俯了下去。
            陛下微微一笑:“你这个问题合情合理,又有什么罪过?”“陛下既如此说,末将到时候就该知道交给何人。跟随陛下十一年,末将按陛下所令行事从来不需思量,从来没有出过岔子。如今……如今……”我哽咽着说不下去,叩头如捣蒜。


          7楼2020-09-16 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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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楚夜对我说,要是越过长满阿遥草的红色草原到更北的雪山中去,就会遇见夸父,他们的个子太大了,比烈鬃熊还要大得多。我见过烈鬃熊,它们要是迷了路,就会从山林里游荡到草原的边缘来。烈鬃熊长得可爱极了,圆溜溜的小眼睛,肥嘟嘟的身子,要是可以养在家里,一定很好玩。可真要养一头在家里,我们就没地方住了,它站起来的时候会把我的帐篷顶破的。夸父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要是他们那样的大。
              我想着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楚夜连忙说:“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再大的夸父我也能打倒他。”我相信他,楚夜的箭法比父亲还要出色。上次看见烈鬃熊的时候,我大声喊“快跑”,但是那头大熊才刚看了我一眼,就被楚夜射穿了胸膛。即使夸父比烈鬃熊还大,楚夜也一样能射中他们。我是让那头大熊快点跑,它真倒霉,什么也没做就被楚夜杀死了。可是楚夜一定以为我害怕了,他对我说:“有我在,不用跑的。”他还想伸手摸我的头发。我真生气,楚夜为什么要杀死迷路的大熊来证明自己很勇敢呢?大家都说他勇敢,可他总也不满足。
              楚夜还说,遥远遥远的西边上还生活着很多河络,他们又聪明又能干,是最了不起的工匠和建筑师,还有呼唤大神的力量,可是他们差不多只有我们一半高。
              这世界上有这样多的族类,可是我们长得都差不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羽人呢?他们会飞耶!”我问楚夜。夜北离宁州不远,时不时都会有些羽人的踪迹。
              “羽人啊?”楚夜大笑了起来,“他们就是一群鸟儿嘛!”他“刷”的一声抽出箭来,往天上看了一眼,就射了出去。这次倒霉的是一只大雁。“你看看好了,左眼进,右眼出,没错的。”他很神气地对我说。我想就算是一个羽人飞过,楚夜也一定会这样大笑着把他射死的。真是讨厌死了!!楚夜待我很好,可是他只懂得对他中意的人好,他目光以外的一切最了不起也不过是箭头所指的目标罢了。这样的人,我不喜欢。
              那个羽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鸟,正相反,他长得就我们一样。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灰,永远都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见过他的容貌,可我总觉得他会是很英俊的。
              “在找我的翅膀吗?”他看见我在偷偷朝他的身后看。
              “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不是都有翅膀吗?”“对,都有。”他和善地点了点头,“不过要到七夕那一天才会舒展开来。”“七夕啊?!”我失望地垂下了头,“那它们平时藏在哪里了?”“就在这里面啊!”他给我看他的肩胛骨,只是稍微高了一点,我看不见翅膀。“我们的翅膀,嗯,怎么说呢?和鸟儿的翅膀不一样的。”“那,你七夕的时候也会飞吗?”我不死心地问。
              “我?!七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了。”他转过头去打他的铁,火星随着叮叮当当的锤声飞溅开来。
              “为什么?”我绕到他的面前去问他。
              他冲我挤出了一丝笑容,“不想飞了呗。其实在天上飞不像你想的那么好玩。”飞行怎么会不好玩呢?要是我能在天上飞,就能看见我们的金帐和好多好多其他的帐篷,我们的白马,还有碧蓝碧蓝的苦渊海,它们都会是小小的,一定显得很不真实。怜姐姐带我上过若感峰巅,我们一起看着遥远的草原。她说从那里看夜北就好像是从天上看下来一样。
              我真是想飞,可我看见那人的笑容是虚假的,他的眼神中有很多很苦涩的东西,就像母亲眼神中有时出现的那样。我不再问他了,为了自己的好奇去发掘别人的痛苦是不对的。
              我还是常常到他那里去。
              我不再问他七夕的事情,可是他会讲很多很多别的故事给我听。他还有一盏黄金打造的琴,有十四根银色的琴弦,和我见过的所有的琴都不一样。那琴拨动起来的声音就好像早春时节消融的冰雪,他于是唱歌给我听。
              他会的歌那样的多,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都有,和他讲的故事一样。他一定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是真的去过,不像楚夜那样仅仅是听说过或是想着要去。可是他每次也只是讲一点故事唱一支歌谣给我听,如果他不是太忙的话。
              我没有问过他自己的故事,要是问了我想就再也听不到别的故事了。
              叶子说我不该去得太勤,“你是朱颜公主啊!他是谁?”叶子的意思我懂,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公主。
              “他不过是个流浪的铁匠喽。”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烦叶子管我,我烦的是叶子总是对的。
              “一个羽人铁匠?!”叶子反问。羽人似乎不擅长打铁的工作,他们更中意坐在树上睡觉,就像鸟儿一样,楚夜是那么说的。
              “可是他的手艺真是夜北最好的呀,族里的人不是都找他吗?”我说的是实话。那羽人半埋在地下的阴暗的小泥巴屋子里堆满了族人送来的铁器,我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炉火前锤炼着什么。
              “缝衣最好的不都是裁缝。”叶子念了一句老掉牙的谚语。“你见过哪个铁匠知道天下那么多的故事?”“嗯,也许他以前是个行吟者呢?”我托着脸颊猜想。
              “好高贵的行吟者啊!”叶子失笑了起来。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一盏竖琴,行吟者们总是衣衫褴褛,如果他们琴箱上没有斑驳的痕迹,马尾的琴弦不是颜色深浅不一,那就一定是才出道的新人了,而且他们都比那个羽人要快活得多。
              我直接去问父亲:“我可以去找那个羽人铁匠么?”父亲吃惊极了:“阿蕊,你找他做什么?”我告诉父亲我喜欢听他讲故事,父亲犹豫了很长时间。
              “你从来都没给我讲过故事。”我嘟起了嘴开始撒娇了。
              父亲笑了:“你去好了。”父亲知道我在耍赖皮,可是他总是纵容我。“不过你要记着对那个铁匠客气一点。翼无忧不是个普通的羽人,当然也不是个普通的铁匠。”父亲知道那个羽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专门查问什么人,可是夜北的事情都在他心里装着。翼无忧到白马快满两年了,父亲知道的一定比名字要多很多。
              我对翼无忧一直都是很客气的,但他好像忙了起来,屋子里的铁器越来越多,给我讲故事的时间越来越少。不管怎么忙,他总抽空给我唱上一两支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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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子说翼无忧总是要走的,这我相信。他来得那么突然,如果要走一定也是那么无声无息的。其实每次去他的小泥屋,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搬到白马来啊?”我有一次问他。小泥屋离所有的人家都那么远,即使是骑微风过来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时间。要是他就住在白马,我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这里的水好。”他说。
              泥屋外头有一口小水塘。我怀疑那不是一口水塘,因为里面都是牲畜的尿骚味儿,每次坐在屋子里面我都能闻到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怎么会呢?”我吃惊地说,白马那么多好泉水,冷的热的都有,哪一口不比这小水塘好呢?“不喜欢这味道?”他的笑容里有点讥刺的意思,他说着把通红的蹄铁浸到水桶里去,腾起的白雾也是骚哄哄的,我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小姑娘怎么会喜欢?不过对打铁好。”我强压着恶心说还行,母亲说我是倔脾气,我就是。
              我采了好多雪蓝花。雪蓝花又白又小,一枝一枝趴在地上,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白米,一点都不起眼。可是它们香极了。很远很远就能闻到那种清甜的味道,一直钻到人的心窝里去,透亮透亮的,舒服极了。等把它们抱在怀里,香味反倒淡了,只有远处的人还闻得到。
              我抱着那么一大把雪蓝花,坐在“微风”的背上,看着小泥屋上面袅娜的蓝烟,觉得很开心。七夕就要到了,不知道翼无忧是不是真的会飞走。起码他现在还在,而且一定闻到了雪蓝花的香味。
             


            11楼2020-09-16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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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香啊!”翼无忧从炉火前抬起头来对我说。
                “唉,你也知道香啊,我还以为你就喜欢这马尿味呢!”我笑眯眯地说。
                “我说香啊,可没说我喜欢。”翼无忧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居然愿意和我斗斗嘴。
                “那么香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我扁了扁嘴。
                翼无忧停下了他的铁锤,说要给我唱一个傻子的歌。
                辽阔的海洋里面生活着另外一个种族,叫做鲛人。见过他们的人非常非常的少,可是大家都希望能遇见他们,因为他们哭泣的时候眼泪就会化做昂贵的珍珠。有很多勇敢的商人出海去寻找他们,有一些走运的人就能遇见。商人们试图用他们携带的各种珍宝交换鲛人的眼泪,他们带着白银、黄金、宝石、锋利的刀剑和华丽的丝绸,他们带了一切想象中鲛人需要的东西,却什么也没带回来。
                “为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翼无忧弹了弹他的黄金竖琴,那是个滑稽的音阶,他学着商人的沮丧口吻唱了起来:“他也不要咱的金,他也不要咱的银,他也不要咱光彩夺目的华丽织锦,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万语叮咛。”翼无忧停了下来。
                “那他们要什么啊?”我急了。
                “他们要商人们别去骚扰他们,看见商人他们就心烦。”翼无忧仔细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们都笑了。
                今天真是开心。采了那么多的雪蓝花,听了一个那么有趣的歌谣,还看见翼无忧仔细地把雪蓝花插进了他床头的铜瓶里。我出来的时候一定眉飞色舞了。
                叶子问我那羽人的翅膀长出来没有。
                “什么呀!”我吐了吐舌头。
                叶子说我进去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扫了一眼翼无忧的肩膀。七夕快到了嘛!叶子说就知道我一直没有放下过自己的好奇心。这死丫头,挑我的毛病都挑出瘾头来了。
                叶子看见了我的目光,翼无忧会不会也看见了呢?要是看见就糟糕了,他一定觉得我还是想挖掘他的秘密。可是,七夕那天,他的翅膀真的会长出来吗?我的确很想知道。
                今天晚上我大概又没法安睡。倒不是因为头疼和气喘,这些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夜北春”的劲道很大,烧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烦乱。
                “秋选?当然要参加了。为什么不参加?”言涉坚瞪起一对铜铃般的眼睛。对他来说,只要有比试这类的事情,不参加才是奇怪的。
                是啊,当然要参加。既然七海震宇把我们的事情挪到了秋选那一天,摆明了就是要看看我们的斤两,我们没有选择。这也不是我心烦的原因。多数人都喜欢有选择,但是我不。不管面前有多少条路可以走,最终走下去的必然只有一条,那多出来的许多条又有什么意义?都是假的。只有没有选择的时候才知道怎么样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总想着这样那样的可能性就只能够画饼充饥。
                让我心烦的是七海震宇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还不曾开口,七海震宇就知道我们是来索取夜北最美的女子的。五十名鬼弓都是我挑选的,上路前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目的。我们乘的是快马,押的是轻车,走的是捷径,可是我们才到白马,七海震宇就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他连这样秘密的事情都知道,当然也会知道陛下的五军正在晋北走廊集结。大军集结又怎么可能是秘密?陛下要一个女子,七海震宇得把这个女子交给我。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他还是要我们参加秋选,他还是想看看陛下遣到夜北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物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七海震宇和多数人一样,也是喜欢有选择的。在陛下面前,还想妄谈选择,这人虽然也有些英雄气概,毕竟没有见过世面啊!七海震宇是热河部的王者,夜北高原隐然的领袖,他希望自己有一点选择,我们的日子就要难过很多。言涉坚不明白这一点,他还以为又有机会在众人面前炫耀他的力量和机敏。从这一点上讲,我很羡慕他,他虽然比我更会操心,却要比我快活得多。我不操心仅仅是因为我会妥协。妥协并不是开心的事情,我不需要想那么多,但我一样得看到那么多。陛下说我是英雄,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呢?陛下当然不喜欢妥协,所以他一定比我更不开心,七海震宇也是一样。这样一想,我其实已经够幸福的了。
                “他们秋选都比些什么呢?”言涉坚坐在我面前,脸上都是兴奋的光彩。“要是刀马功夫,那他们就完了,可要是比些古怪的东西该怎么办?”“什么是古怪的东西?”我问他。
                言涉坚用手指头轻轻敲着脑门,回忆着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新鲜气象:“比如用羊毛纺线啦,挤奶啦,或者比搭帐篷的速度啦……”“给牲口配种啦,这种事情你们也行的。”我接道。
                言涉坚得意地大笑起来。“我去了。”他说。我微笑着看他离开,心里不由有一丝的温暖。言涉坚是为了逗我开心,他看得出我的烦躁,这么高大的一个汉子却是心细如发。现在他一定又去打探秋选的消息了。可惜,他毕竟看不出我烦恼的原因,他也不知道秋选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起身到车队那里去。带来的珍宝也好,三天后的秋选也好,这一切加起来,也没有陛下交给的那面铜镜重要。从今天开始,那面铜镜我要带在身上才行。


              12楼2020-09-16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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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父亲似乎很高兴,他这两天都在和那些外来的人喝酒,我从草原上逛回来的时候还经常能听见他的笑声从帐篷里传出来。很久没有听见过他这样笑了。
                  我问父亲他们在讲什么,父亲说是外面的事情。难怪父亲笑得那么开心,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当然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那个羽人还给我讲过很多呢!不过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却一点不显得开心。我对父亲说:“爹,你怎么又不开心啦?”父亲奇怪地凝视了我好久才说:“阿蕊有时候那么小,我还以为把你宠坏了;有时候却很懂事啊!”他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我都习惯了。母亲说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不用知道太多,我们不懂。
                  我猜那些人大概没有翼无忧会讲故事。有些故事是这样的,听的时候很有趣,听过了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有些故事刚好相反,听过以后想想越发会觉得有趣。其实故事都差不多,看人怎么讲。那两个什么将军使节我远远地望见过,一个是大个子,一个懒洋洋的,看上去都是那么乏味,当然不能和翼无忧比。
                  其实我还是喜欢叫他羽人,翼无忧这个名字念起来总有一种奇怪的意味,而且他每天都是一肚子心事的模样,哪里无忧过了?父亲方才对我说:“今天不去找那个铁匠听故事吗?”这又是很奇怪的事情,父亲从来不管我去哪里的,虽然他都知道。我当然要去找那个羽人,今天是秋选啊,一年才有一次,我想叫他一起去看。他看过这世界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一定也不愿意错过这一次。
                  叶子说要陪我去,可是我不要,叶子的目光闪来闪去,最后还是没有坚持。我看见楚夜从大帐前经过,叶子一定也看见了。楚夜很神气,他火红的长发梳成一个马尾巴,骄傲地站在脑后,皮甲上镶嵌的金鳞闪闪发光,连他的黑马也编了一脖子的小辫子。他又要去夺标了。这几年都没有怎么打仗,要是没有秋选的话,楚夜一定会担心被大家忘记的。楚夜经过大帐的时候扭过头来,我知道他希望我去看他得胜。我点了点头,他就高兴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我想让那个羽人看看我们夜北头号的武士,也许他就会多了一个,嗯,也许是好几个新的故事。
                  我们夜北的故事,他会讲给别人听么?他总是要走的。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是不是也会住在一个荒凉的地方,会不会有别的小姑娘骑着马走上半天的路去听他讲故事?我忽然觉得鼻子里面有点酸。太不争气了!他还好好呆在这里呢,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觉得一定是被父亲传染了,不开心是会传染的,我今天本来应该多笑笑,就不会染上了,可是我为什么忘记对父亲笑了呢?真稀奇,羽人竟然有礼物送给我,一定是因为我给他采了那么多雪蓝花他不好意思了。我以后还要再去采。可是他说两件礼物里面我只能挑一件,这就比较小气了。哼,我挑剩的那一件他想留着去送给谁?!两件礼物我都很喜欢。一件是他那盏金竖琴,一件是白银打造的面具。呀,原来他那么有钱。除了那么多的黄金还有那么多的白银,他根本不需要给大家打铁的。我看见金竖琴就想抱到怀里,那琴声太好听了,我一直都希望自己也能弹呢!可我没有去拿。这间小泥屋那么脏,就是这盏金竖琴永远擦得亮亮的,他一定很在乎它。拿走别人心爱的东西可不好。那面具我从来没见过,精致得好像会呼吸一样,我摸了它一下,原来它是温暖的,一点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冰冷。
                  “是你打的吗?”我吃惊地问他。羽人的手艺很好,可这面具不是很好那么简单的。
                  “当然不是。”羽人笑了,“我怎么打得出来。这是河络们做的。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我几乎要跳起来了,是那个戴上就永远不会烦恼的银面具!我以为那只是他说说的,原来真的有啊!我抓住了那个面具。“我可以试一下么?”我哀求他。
                  羽人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可生动了。“你是夜北最美丽的朱颜公主啊,有什么你想做的不能做。”他的口气和父亲一样。
                  我把面具轻轻地套在脸上,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描绘,那感觉又温暖又清凉,我只觉得心里都是明亮的。而且,我能看见那黑灰掩盖下的真实面容了。我眨了眨眼,原来羽人是这个模样,他又高大又英俊,还有一种父亲一样的气质,就像……就像一个王者。
                  “你那么帅啊!”我忍不住说出来了,我知道羽人一定不是那么肮脏难看,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比楚夜要神气那么多。
                  “这是面具啊。”羽人笑了,他轻轻把面具从我脸上揭了下来,“你戴上它,看见的都是最好的,当然不会烦恼了。”他又变成那个黑乎乎的铁匠了。
                  我看看左边的竖琴,又看看右边的面具,实在拿不定主意了。羽人耐心地看着我,他让我别着急,慢慢地挑。气死我了,明明知道这个决定那么难做。
                  “我要竖琴。”我几乎是在一瞬间想通的。“面具虽然很好,可是我本来就不烦恼嘛!我用不上它啊!”我对羽人解释,“可是要是学会了弹琴,我就能弹给很多人听,那大家都不会烦恼了。”羽人微微笑了笑,他伸过手来捋了捋我的头发。“生在帝王家,生来是红颜,都是很不幸的事情。也只有我们被宠坏了的朱颜公主才能那么无忧无虑。我倒是希望你拿了这副面具去啊!”他的喃喃低语几乎听不见。我喜欢他的手指从我发际流过的感觉,可他转眼就猛醒似地把手收了回去。
                  “嗯。”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的话好像很有说服力。“那……”我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我可不可以都……”羽人肯定是假装不明白。真坏!他就是想听到我说都要才行。
                  “我都要啦!”我赌气说。
                  羽人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都会给我的,其实一开始他就是逗逗我而已。羽人和父亲一样,都很宠我,这我知道。
                  这个上午,我学会了七个和弦。羽人说有了这七个和弦,就足够我讲大部分的故事,唱很多的歌谣。这是真的吗?我一直很崇拜那些行吟者,原来他们只要做一个早上的功课就可以出门行走,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下降了很多。可羽人说不是这样的,他说没有见过我那么聪明的学琴者。“我可是练了几十天才熟起来的呢!”他说。他一定在哄我,不过就是把手指在琴弦上移来移去而已,羽人那么了不起,怎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呢?我想到琴弦,手指就自然跟了上去,哪里需要练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听见他夸我。大家都夸我漂亮夸我聪明,可是我不觉得。羽人说的,我就爱听。
                  “你可以试着唱一下歌谣了。”羽人说,“我们唱哪首呢?”哎呀,这就要真唱了,我忽然心虚起来。很多很多好听的歌谣从心中掠过,可我一点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弹奏。“唱那个不要咱的金好了。”我想起那个滑稽的歌谣,那是最简单的。可是我的脸接着就红了,我今天金也要了银也要了,还要唱这个歌。
                  “羽人可没有看出我的想法来,他只是和我一起唱。
                  他也不要咱的金,他也不要咱的银,他也不要咱光彩夺目的华丽织锦,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万语叮咛。”要不是我听见秋角声的话,我一定会把秋选的事情给忘记的。这样学琴唱歌,有多么快活!可是我听见了那低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吓得连忙跳了起来。
                  “我们错过啦!”我带着哭腔说。
                  “错过什么了?”羽人没弄明白。
                  “半天的秋选啊!”秋选虽然有三天那么长,可是只有头一天是各部的豪杰真正比试,后面两天就是大家一起做游戏、做好吃的、唱歌跳舞庆祝而已。
                  “哦,那你赶紧去吧!”羽人站起身来。
                  “你也去啊!可好看了。”我连忙安慰他,“最好看的都是在下午半天呢!”“我不去了。”羽人的声音里有一丝歉意。
                  是我呆得太久耽误他干活了吧,已经花了一个上午陪我了。“去嘛!”我又开始耍赖,“我叫爹发话……”我突然咽回了后半句。泥屋里好像宽敞了不少,原来堆在那里的铁器都不见了。“你没活了吗?”我突然懂了,“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要走了才送东西给我,才教我学弹琴……”羽人不说话。我知道我猜对了,他的床头已经倚上了一柄长长的绿色角端弓,床上整齐地摆着几个包袱。
                  我委屈极了,眼睛一下子酸了起来。但是我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红眼睛。我才不要让这个羽人嘲笑我,他只会哄我,不跟我说实话。我不要理他!我跺了跺脚,冲出小泥屋,眼泪终于抑止不住地飞洒开来。
                  “微风。”我叫它,它乖乖地把脑袋递过来让我抱,还是它对我好。我想摸摸它的脸颊,才发现竖琴和面具都还紧紧握在手里。我把它们举得高高的,却终于没有扔回那小泥屋去。“我们走。”我说,微风就飞奔起来。我抱紧了竖琴和面具,脸上都是泪水。依稀彷佛,那小泥屋里传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从来都没有那么难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些东西在心里面膨胀,胀得我酸极了。我不要这个样子。我不用这个样子的,我想起来,河络的面具就在我怀中。
                  翼无忧,我不会哭给你看,我要你知道,我不是朱颜公主,我是无忧公主。
                  如果不是言涉坚昨天晚上已经打听到秋选的内容,我们今天一定要郁闷得多。
                  秋选中虽然不都是些挤奶剪毛的杂活,和我们原来设想的比武竞技还是相去甚远。一早上没比上多少战场上的弓马功夫,倒是狠狠练了练训马角力什么的,我的鬼弓武士自然占不了什么便宜。尽管事先都知道了,属下们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有天分的人是少数,对大多数人来说,得第一只是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像我的蓝衣们这样处处争先,却没有处处用功的本钱,跌下马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是我的错,蓝衣们飞扬跋扈的日子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13楼2020-09-16 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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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夜北人问我:“大晁朝原来不用养马的吗?”那时候我手下最精锐的骑士刚被一匹烈马摔下来。夜北各部没有常备的军力,他们出生在马背上,生长在马背上,每个人都是战士,每个人也都是牧人。只是,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大晁就算没有培养出那么好的马师,只要去掠来不就有了?大晁征战四方,所用的良马千万,夜北又怎么可以相比拟,还不都是从北方草原上夺来的?那个夜北人是素巾部的王子,我于是知道素巾部有一个呆子。
                    七海七部到得这样整齐,很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才,那些比试还真好看得很。几处赛场一阵阵的欢声雷动让白马充斥着喜庆的气氛,让郁闷了一阵子的鬼弓们也染上了喜色。不过眼下这场赛事未免拖得太久,我的头皮都开始发痒了。
                    珠子就放在金盘中间。倒是很大一粒夜明珠,即使是大白天,也能看出些光华四射的意思来,可是珠子周围的人大多愁眉苦脸。言涉坚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有心说他,又觉得无聊。七海震宇出的这个题目本来也无聊。
                    起初是素巾部为了讨好他送来一颗夜沼里寻来的明珠。那明珠天生通心,冲着阳光就可以看见一道蜿蜒的孔隙穿过珠子直达两端。七海震宇说明珠很好,若是可以挂在床头就更好了。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一场新的比试就开始了。七海震宇已经有了这样的威望,以前我可没想到,难怪陛下要陈兵百万相迎。
                    那珠子孔内曲折,又只有米粒粗细,就是再韧的马尾又怎么能够穿得过去,这样简单的道理人人明白,却总有人跳出来尝试,那就叫做不死心。本来听皮部说夜北人固执,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
                    好在七海七部的汉子也不都是些直肠子,接着下场的铁课部一个黄脸汉子就信心十足。“就是麻烦一点。”他对大家说。
                    他打算在珠孔一端抹上奶油,从另一端放一只细蚁进去,拴上丝线,再拿热酒杯在细蚁这一侧烤它,那细蚂蚁就必带着丝线爬到另一端去。他还没有说完,赛场上就一片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忍不住笑了:这汉子的方法虽然古怪些,未必不能奏效,我还真没有想到。只是空口说来总是少点凭据,难怪众人不服。
                    七海震宇清了清嗓子,大家安静了下来,他反倒看到我这边来了,“谢将军纵横四海,识见自然是不一般的,不知道你以为这个法子算不算呢?”得罪人的事情由外人做当然最好不过,我可不能上这个当。我说这个法子当然很好,实在让人耳目一新,我们实在是想见识见识。七海震宇看了我一会儿,他的眼睛里也有笑意。我忽然醒悟过来,刚才这句话说得圆滑婉转,却是太没有担当了。这种话,我对陛下必然是不敢说的,对七海震宇说得就很顺溜,总还是看轻了他。
                    黄脸汉子倒迟疑起来,他眨巴了两下小眼睛,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已经落过霜了,现在要找出一只细蚁来实在不容易。”赛场上一片哄笑的声音。黄脸汉子也不脸红,走下去的时候也没有畏缩。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陛下身边十丈内不许有兵刃,七海震宇就没有这个规矩:夜北没有不带刀的男人。即便如此,我手里的这柄刀还是长了一些。七海震宇要我来破这个题,我就破给他看。这风头原来不必争,只是刚才我说错了话,现在就必须弥补啦!陛下送给七海震宇的刀当然好得不得了。我自己不用好刀。用太好的兵器就会习惯,就会依赖,就会多出很多危险的预期。可是好刀用起来真舒服,我的手只是微微一震,那明珠就沿着那细孔剖成了两半,这样把马尾填进去就容易得多。
                    场里静悄悄的,七海震宇看着我,并不发话。我知道,他需要的是一枚可以挂起来的明珠,如今马尾虽然填进了孔道里,挂可还是挂不起来。把明珠再合起来,这件事我做不来,但是我的鬼弓里有能做的。我招了招手,华思秋走进了赛场,他抱着那珠子念了两句什么,忽然有光从珠子中迸放出来,松开手的时候,珠子就是一体的了。我的鬼弓武士并不全是真正的武士,这一点七海震宇是不知道的。
                    只有七海震宇一个人为我们鼓掌:“好刀,好刀法,好秘术!”他转过头去,问背后纱幕里的人:“阿怜,这样的秘术可算是了得的?”原来七海怜已经回来了,我盯着纱幕。夜北女儿大方得很,多不遮挡面目,七海怜那么做,是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关系吗?“嗯,很不错了。不过……”浅浅的声音飘了过来,七海怜掀开纱幕。我看到的是一张完美无暇的脸,连一丝烟火气都不带,碧蓝的眸子好像梦幻一般。她走到我跟前,捧起了那珠子。我实在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走过来的。“虽然是强行粘合了,这法子总是霸道一些,珠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瞥了眼华思秋,华思秋居然变了颜色。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她说着抽出了那条马尾。我听见许多压抑的低呼。抽出来容易,穿进去可真难呢!七海怜把明珠泡进手里端着的一杯水里,双手一抽,竟然把明珠用那条水线提了起来。“这不就成了?”她的脸上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
                    “是。”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把刀举过了头顶。“长公主的秘术天下独步,我们自然做不出来。唯有借吾皇赠给七海大王的名刀断岳来施展粗鲁功夫,叫公主见笑了。”“断岳啊!”她把刀接了过去,“好大的名头,用来砍珠子真是可惜了。不过爹爹拿了也没有什么用……”她想了想,“楚夜!”七海震宇身边一个红发的英俊武士应了一声,飞奔过来。
                    “拿着吧。谢将军说是名刀呢!”陛下说断岳杀气太大,为国主者不可用,其实他自己也很喜欢这把长刀。可七海怜就这样随随便便把这名刀给了一个普通的武士。难怪七海震宇不喜欢这个女儿,他驰骋沙场一辈子,一柄名刀对他的意义又怎么是一颗珠子可以替代的?七海怜既不了解其中意义,却敢做主,这胆气也着实了得。
                    言涉坚一定很着急,他远远递过来的眼神分明就是在问我:“是她吗?”我忽然不知道了。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到时候就会知道。但是看见七海怜我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她真美,美得让我都头晕了,但她是吗?我的手紧紧按在胸甲上,里面藏着的铜镜上是不是有这张冰雪一样的容颜?“还有很多宝贝吧?一并拿出来吧。”七海怜还是不依不饶,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却冷得直掉冰渣子。我望了望七海震宇,他还是好脾气地微笑着,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们带了十口箱子,不多,但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真正的价值连城。比如那件纯钢锁子甲就为河络们换回了一个城池的生存,它那么轻,却那么强,连言涉坚的强弓都不能射透。再比如那银水壶,灌注了不知道前代哪个大秘术师的力量,多么肮脏的水灌进去都会变成甘甜的清泉……所有的礼物都是最适合夜北恶劣的生存环境、最适合七海震宇的夜北基业的,陛下用心良苦。可是七海怜就在这赛场中把那些宝贝随随便便地分给了赛场里的人。那里面有七海七部的王子勇士,也有普通的白马百姓。七海怜叫得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言涉坚和鬼弓们不知所措地盯着我。我们辛苦护送到白马的十箱珍宝就那么散入夜北民间,这个结局显然谁都没有想到。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七海怜看似随心的分配实在是太贴切了,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满足了那么多人的梦想和渴望。我刚才的判断显然又失误了。每个人都要犯错误,有时一天要犯好几个。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犯的错误不多,因为错误就意味着死亡。如果我们不是提亲的使者,而是邀战的先锋,早该死在这对父女手中。我的背后凉凉的,一时都是冷汗。
                    “还有吗?”七海怜问我。她是个要债的,而且要得理直气壮。
                    “还有一件。”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下,说实话都比较好,尤其是这样的情形。
                    “哦。”她望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把怀里的铜镜献给她。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是看起来那么熟悉。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然后我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藏在七海震宇的身后。那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不像七海震宇和七海怜那么深邃。那双眼睛是单纯的,欢乐的,也有一些很奇怪的空虚。我看不见她的面目,她的脸被一具银色的面具覆盖了。可单是那双眼睛也让我的心欢喜地膨胀开来。
                    陛下总是对的,他说我看见的时候就会知道。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果然就知道了。
                    我猛地把铜镜从怀中拽出来,言涉坚后来说从来没有看见过我那样不顾一切的神态,即使在最艰苦的战场上。
                    我大步走向那双黑眼睛。掠过七海怜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她冰冷的面容上忽然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是什么。
                    “大晁皇帝陛下愿以此镜献给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跪在七海震宇的身边,对那双黑眼睛低声说。


                  14楼2020-09-16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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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那个懒洋洋的谢将军说他送给我的是一面镜子。镜子我见过,母亲就有一面,磨得滑滑的亮亮的,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模样,但总是很暗,那就没有销金河畔那块青石上的水洼来得好看。不过怜姐姐刚才从谢将军那里要来了那么多的好东西,虽然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也知道那都是些很贵重的礼物。既然谢将军把这面镜子留到了最后,那总是面好得不得了的镜子吧?那包裹着镜子的红锦看起来光滑温暖,我很想接过来看看。
                      父亲好像不太高兴。他站在我和谢将军的中间。他说:“七海蕊才十五岁。”我十五岁又有什么关系了?不能收礼物了么?不能看镜子了么?又不是第一次。可是父亲身上有一种迫人的气势,我看见左右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父亲出去打仗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气势,我想他是真的不想让我收这件礼物。
                      但是谢将军忽然又跪在我的面前了。这个人很奇怪,平时走路的时候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懒得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可现在他的动作那么快,精悍得好像是捕食中的雪豹。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我想那眼神一定也会很凌厉,就像是楚夜的眼神一样。他还是在重复那句话:“大晁皇帝陛下愿以此镜献给天下最美的女子。”又来说我美丽了,他都没有看见我的脸。美丽难道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么?值得他们赶那么远的路来送这一面镜子。我接过了那镜子,打开了红锦。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有点不好意思,父亲一向很宠我,如果他不想要我拿这面镜子一定有道理的。我就是好奇嘛!谁叫那个谢将军搞得那么神秘,了不起我看完了还给他!镜子很明亮,雕花也很好看。我能看见自己的面具在镜子里一闪一闪的,我的眼睛也是一闪一闪的。这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戴着面具呢!摘下面具再看,镜子里是一张红扑扑的似喜似嗔的面孔,眼睛是黑亮黑亮的,嘴唇是嫣红嫣红的,鼻子还很俏皮地皱了一下。是我唉!这镜子果然比大青石上的水洼还要清楚。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三件礼物了,我应该高兴么?族人从来都不讲究送礼。夜北苦寒,讲的是家里的牲畜粮食,富裕些的人家才注意些器皿弓刀。就算是我,也很少收到这样多这样有趣的东西。可是,我应该高兴么?戴着银面具的时候,我就算想着那羽人也不伤心,都是那些快乐的听故事歌谣的场景,然而心里空空荡荡总像少了点什么。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一点一点又酸了起来,要是他在身后陪着我一起看该多好?他虽然见识那么多,也不一定看见过那么清楚的镜子吧?大晁国皇帝送的耶,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
                      头一次知道原来礼物也并不总是那么让人兴奋的。
                      我把镜子还给谢将军。“我不要。”我说,“我用不着。”可是他不肯接过去,他都不抬头看我。他的那些部属,原本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忽然都“扑通扑通”跪倒了。这些人真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们又不是我的族人,跪在我面前算什么呢?“姐姐,这面镜子给你好不好?”我跑到怜姐姐身边,她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呢!连我抱着她胳膊的时候,心里都是软软的。“你那么好看,每天看这镜子才合适呢!反正他们不肯收回去。”“好妹子。”怜姐姐捧着我的脸,手指轻轻从我面颊上滑过,“对不起,这个东西姐姐不能要。”她的蓝眼睛水汪汪的,满是怜惜,总是冰雪一样的神情好像忽然消融开来。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怜姐姐也不高兴了呢?难道我真的不该接这面镜子?父亲也不理我,低头对还跪在那里的谢将军说:“谢雨安!!”他的声音不响,听在我耳里却像是一个惊雷,杀气腾腾的。而他的眼中却依稀有点请求似的神气,看得我心惊肉跳。父亲戎马一生,又对谁低过头来?父亲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那个谢将军也不抬头,只是又对父亲叩拜了一回,说:“蕊公主既是镜中人,我怎么敢造次?”父亲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冲怜姐姐招了招手。怜姐姐一拍我的手腕,那镜子就直直飞到了父亲手里。呀!怜姐姐这手秘术真是了不得,好帅气啊!我顿时就把父亲的不快撇到一边,抱着怜姐姐的胳膊跳了起来:“姐姐真棒!这个叫什么啊?”怜姐姐没有理我,她见父亲看着那镜子,一脸愕然夹着废然,终于忍不住一把把我的头抱到她肩膀上:“傻姑娘,你要嫁到大晁去啦!”我觉得耳朵上有两点热乎乎的水滴,怜姐姐竟然哭了?!吓!那些外来人果然奇怪得很,我都不认识他们,更别提他们的皇帝了。可是他们就要我嫁过去,而且还好像很给我面子的样子。莫名其妙!那大晁国就是再好,我又不稀罕,哪里由他们做主,说娶就娶,不当我是个人哩!回到父母的寝帐里,我对父亲说:“爹,你别烦心。女儿不听话拿了那个镜子,你别生我的气。可是我会还给他们的,要是他不要我就丢在他们帐篷门口,谁爱要谁要。”父亲慢慢摸着我的头发,就是这半日里他竟然苍老了很多。“阿蕊,爹不生你的气,爹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他的神色是凄然的,“可是你还给他们也没用啊,那镜子里是你呢!”那面镜子真的很古怪。我拿来照的时候,里面就是我。可是别人拿去照的时候,里面也还是我。父亲说大晁皇帝一早就在镜子里看见我了,派了这些人是专门来寻我的。我听了就很生气。看见是我又怎么样?看见了我就非要把我娶到手才行么?我要是看见谁家的骏马生得好谁家的宝贝多就要抢来吗?还讲理不讲理了!父亲听我发着小脾气,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却始终没有赞成。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做什么事情他都给我撑腰,哪怕我做错了。他对怜姐姐和弟弟都没有那样。我看见他凝视着母亲,而母亲的眼中竟然又是迷蒙和凄楚,好久好久没有看见母亲这样了。我吓得连忙闭上了嘴。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似的。我想念那个羽人,在他面前我好像永远不会犯错误。哦,我想起来了,不对,我讨厌他!哼,偷偷就想跑掉!“阿蕊,”母亲忽然开口,“到娘亲身边来。”“岚!”父亲似乎想阻止母亲,却没有继续。
                      母亲亲亲热热地让我靠在她怀里,用牛角梳子梳理着我的长头发。我最喜欢母亲给我梳头了。


                    15楼2020-09-16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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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9-16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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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夜多少有点意外,微微点了点头:“你的人还不错,难怪胆子那么大。不过,还是赛场上见分晓吧。”双腿一夹,那黑马竟然飞快地倒退出帐篷。只听见蹄声嗒嗒,显然是奔着赛场去了。
                          白丝带是柿菱花的图案,虽然简单,倒是非常精美。言涉坚说这是夜北最郑重的挑战,只有在叼狼这样盛大的场合中才会使用。他倒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一帮人抢一条狼喽!”这个风俗我听说过,把一条狼丢在那里,大家骑马去抢它,最后谁抢到了就算得胜。
                          “是啊!”言涉坚得意地笑了,“听起来像是个挺愚蠢的游戏。”我知道言涉坚想的是什么,他那匹公牛一样的战马就能把别人都挤开。楚夜的实力相当可观,刚才几个动作间我还看不清他的底细。不过我不会为言涉坚担心,他总是能击倒比他强大的对手。更何况,这只是个“游戏”。交战的部族之间是不会通过叼狼来选定最优秀的武士的。我的心中有底。
                          七海震宇也在赛场里了,对于楚夜的挑战他表现得很抱歉。
                          “年轻人性子冲动,谢将军的蓝衣武士名声那么大,可整个白天都没有见识到,楚夜就急了。其实没有什么恶意。”他啰嗦地解释,就像一个老头子。“不过帛书既然投出了,那关系到夜北人最珍视的荣誉,也就不能取消了。”原来这白丝带就是挑战的帛书,果然还是千百年前的古风,便是内陆都不再保有。荣誉和诺言,它们的分量大概只有在那样的年代才值得衡量吧?楚夜的帛书,我笑了笑,七海震宇要取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这老狐狸终于还是要掂量掂量我。
                          叼狼是秋选中最有看头的赛事,虽然安排在夜里,赛场两边围的人却比日间还多,牛油火把把好大的赛场都照得通明。
                          一辆马车穿过场中,“哐”地丢下一个铁笼,几个夜北汉子发一声喊,绳索一拉,那铁笼就被拉开了。一条黑影“刷”地跳了出来。我听见几个属下吸气的声音。这哪里是条狼,简直就是头驴子。这样的草原上,不知道怎么能长得出这样大的狼来。
                          那狼舒展了一下身子,死死伏在地上,也不张皇逃窜,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全场。那目光扫过哪里,哪里就忽然沉寂下去。赛场两边的夜北武士都把弓箭扣在了弦上,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它看清楚了环境便站起身来,尾巴在地面上扫了一下,扭头就往没有人群的那一边走了下去。
                          赛场这一端的木栏杆一开,二十多匹战马就朝那狼追了下去。那狼听见马蹄声响,也不逃窜,一个转身又伏在了地上。二十多骑士到了那狼十来步远的地方,竟然纷纷停下,显见得是马不愿意走了。原来所有的骑士都是赤手空拳,连甲胄都没有穿戴。我本以为叼狼是款追逐的游戏,不料原来这样的凶险,纵然对言涉坚满有信心,一颗心还是不免悬了起来。
                          僵持片刻,但听场中一声大喝,原来是言涉坚发动了。那狼被他的吼声吓得跳了一跳,言涉坚就冲了上去,场边顿时一片彩声。言涉坚人高马大,比别的骑士都高出一大截,可那马跑起来竟然飞快。转眼就要把狼踩翻,言涉坚身子一探,就想伸手去抓那狼尾。其余骑士怎么能容得他独自表演,纷纷拍马跟上。
                          那狼落在地上,仍是将身子伏下。我看得心中暗暗叫苦,这是哪里找来的狼精啊?果然,言涉坚的战马才到它跟前,它微微一窜就到了言涉坚的马腹下。言涉坚的反应也是极快,一掌拍下去正拍中那狼的肩头,才打偏了它张大的嘴。不过还是逃不过一爪之灾,战马痛嘶一声,后腿上被撕掉了一大块肉。
                          其余的骑士正冲上来,马蹄卷起来的烟尘很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一声声马嘶人吼,那狼却不做声,场中一片混乱。稍微安定一些,就看见骑士们围了一个圈子,那狼还在圈子当中,身边却多了三具马尸。失去了坐骑的骑士已经被挡在了圈子外头,显然也有带伤,面色沮丧地退了下来。
                          其他几个部族的人大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不断斜视七海震宇,他脸上倒是淡淡的没有什么颜色。
                          又僵持片刻,发动冲击的是楚夜。不过一番混乱下来,仍是多添了两具马尸,这次还抓伤了好几名骑士。那狼冷静得出奇,总是伏在地面上,然而每次跳起来,必然血光四溅。参加比试的都是各部的好手,看得出身手相当敏捷,颇有几个不逊色于我的鬼弓,但是手中没有武器,坐骑对狼又畏惧,就不能把它怎么样。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想争先。
                          楚夜的身手极好,只是爱惜坐骑。他那黑马也十分灵巧,每每避过那狼的攻击。这样一闪一避,楚夜也就伤不到那狼。言涉坚的战马伤得不轻,两轮下来一瘸一拐地已经跑不利索了。两个人相对望望,谁也不肯先冲。
                          这次发动冲击的是一个黄马骑士。他的脑子灵活,虽然赛场上不得带兵器,他却在眨眼间把马鞍拆了下来,拎在手里就往那狼头上狠砸。
                          我听见黑水部那个王子嚷了起来:“这样不行吧!”但是没人理他。这场叼狼实在太过凶险,那个骑士虽然取巧,却谁也没有觉得他不对。只有七海震宇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那狼头一晃,避开了黄马骑士的这一击,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我坐得那么远,都能听见喉骨碎裂的清脆声响。就是这一刹那,言涉坚和楚夜的马都到了。楚夜的马快,先到那狼跟前,他一手拎住了那狼的尾巴猛地一晃悠。那狼松开嘴,身子往下一沉,没有抓到楚夜,倒是正中言涉坚的坐骑,言涉坚临空摔了出去,他那战马已经被那狼活活开了膛。楚夜也不管他,只是抡着那狼猛挥。其余的骑士纷纷近身来抢,接着就听见惨叫声不断,原来那狼还没有晕,爪子下面伤了不少骑士。
                          场中的局面这样惨,七部的头领也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七海震宇,指望他开口中止这赛事。七海震宇皱着眉头,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场中楚夜大声呼喝:“成了!”大家都往他身上看。原来他终于抡晕了那狼,抓住了前爪后爪,把那狼当做围巾一样围在颈间。
                          狼的头脚都硬,唯独腰软,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我却没有想过把那么大一匹狼的腰活活抡断。不过那情形下,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也只有草原上的人才想得出来吧?赛场边早已惊呆了的人群顿时狂呼喝彩。楚夜倒提着那狼,那狼软得只好像一张毛皮,一点分量也没有,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叼狼的游戏这才开始,骑士们要纷纷抢夺被抡晕了的狼,这时候却没人上前。那狼如此凶猛,却被楚夜放倒,骑士们心服口服,这比试也不用继续了。楚夜得意洋洋地把那狼重重往地下一摔。不料那狼在空中扭了扭身子,竟然张大了口一口咬向楚夜的黑马,那黑马躲闪不及,一下被撕开肚腹,肠子内脏都掉了出来。那狼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又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直射向看台这边。楚夜被黑马压住了腿,一时挣扎不出来。那狼也不动他,围着黑马缓缓踱了一个圈子,目光始终盯着看台。
                          我看看左右,人人脸上面如土色,就连七海震宇也是一脸的惊愕,耳边尽是窃窃私语。那声音逐渐响了起来,旋风般在场中激荡,都是“狼神”、“雪狼王”一类的字眼,也不知道这些夜北人究竟说的什么。场中剩下的骑士脸色莫名,齐齐跳下马来拜倒下去。
                          讶异中忽然听见一声暴喝,我的心顿时一沉。
                          果然,言涉坚紧紧抱住了那头大狼,他的眼睛也散发着森森的寒气,我熟悉那样的眼神。“慢着!”还没出口,就看见他双臂一张,不管那狼爪在他胸前撕得血肉模糊,竟然把那头狼活活撕成了两片。
                          “惨了!”我喃喃低语。却听见七海震宇也失声说:“完了!”


                        18楼2020-09-16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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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种树。”我们住在草原上,除了草原的边缘,很少有树。即使有,也都是很小的灌木。可是羽人种的树不一样。他说那是一种最大最大的树,可以活上好几千年,在他的故国,这种年木上可以住上好多好多人家。我痴痴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讲故事时真实的面容,但他就像我想象的一样。那悠远的目光,偶然飞扬的神采。他也许经过很多,可他讲起故事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天真在里面。
                            “我是来还面具的。”这句话是自己从嘴里滑出去的。
                            “啊?”他愣了一下。
                            “可是我忘了带那银面具。”我忽然想了起来。
                            “噢。”他微微扬了扬眉,“没有关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它藏起来吧!”“有没有人的地方吗?”我问他。
                            “有没有人的地方吗?”他也重复了一遍,那神情就和怜姐姐一样。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轻声说:“大概有吧,我想总有的。”“我要嫁人了。”我不再看他。草原上的日出真美啊,太阳红得那么鲜明,那么温和,不知道我还能看见几次。
                            我今天说的话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没有想过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大晁的皇帝派了人来娶我。他们带来了一面镜子,那镜子上只能照出我,还能记下我。他们说镜子上的人就是大晁的皇后。”他还是没有回答。
                            “我想大概秋选过后,我就该走了,就来见你一面。不过,反正你也要走了,没有什么区别对吧?”他摇了摇头,“没有。”我和他在清晨的阳光里站了好久,直到那轻飘飘的阳光逐渐变得温暖,变得热烈甚至凶悍起来。他给那棵年木浇了好多水,就是门口小水塘里的水。他说那水不仅打铁好,种树也好。那年木春天就会发芽,会长得很快,长得很高。他不是在每个住过的地方都种下年木的。
                            “你以前在哪里还种过?”我歪着头问他。“也许我以后可以去看看。”他的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年木不死是不结果的,我一共只有三颗种子。”他摊开手给我看,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躺着两粒晶莹的红色果实。我的鼻子忽然塞住了。
                            “你带我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到他的手腕里面去,自己都能感觉到话语中的热切。
                            他轻轻握起手掌。
                            过了片刻,他对我说:“等你做了大晁的皇后啊,哪里都可以去,什么都能够拥有。你可以去看那些打造面具的河络啊,还有我家乡真正的年木,就算是海中的鲛人都要向大晁进贡呢!你不是一直羡慕我吗?你可以去的地方比我要多多了……”他的语气是轻松的,是的,这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呢!我去看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神那么深,我看不透。http://www.Lcread.Com“只要让大晁皇帝喜欢你,这一切都可以。谁会不喜欢你呢?没有人,没有人的,你是朱颜公主。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吧?”他的话语像是梦呓,那语气是真诚的,但又带上了对付小孩子的口吻。
                            “还可以看见羽人在七夕飞翔是吗?”我问他,“他们说羽人也被大晁征服了。”他闭上了嘴。
                            “可是我不喜欢!”我对他宣布。
                            然后我跳上微风,离开了那间小泥屋,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又亮了。这几天我们总在等待天亮,等待秋选。
                            言涉坚一直想问我七海怜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没有问出来是因为他了解我。了解不了解其实并不重要,我们都不过是陛下麾下小小的将佐,承担着一些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职责。
                            从七海震宇告诉我七海怜的名字开始,我就知道那不是我要寻找的人。我没有告诉言涉坚,也许只是为了让这乏味的等待变得有趣一些,憧憬是这趟行程中唯一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部分。我以为这样对言涉坚会比较好,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
                            我可以想象他站在我面前一脸迷惑的样子。“为什么呢?你都没有见到七海怜。”他会用力扯着被火烧得稀稀拉拉的胡子问我,一脸的迷惑。这个习惯也是这两年才养成的,我没有告诉他,这动作看起来其实很孩子气。
                            “如果七海震宇准备好把七海怜许给陛下,那七海怜就不是陛下所要的女子。”我会这么对他解释。当然,言涉坚也还是听不懂的,但是他会点点头离开,直到实在想不通了再回来继续他的提问。
                            太平两年多了,陛下突然聚集一百七十万雄兵,一天的军粮就要吃掉多少?登基时候演兵也不过是二十万,现在难道比那时还要更奢侈些,带着那许多人马来迎接新娘吗?这也不是威胁。要是威胁的话,我们根本就不用来到高原上参加什么秋选,只要拉动两队骑兵冲上夜北的边缘就好了。
                            陛下从来没有打算放过夜北七部。尽管这地方是那么的荒,那么的远,尽管朝中文武没有一个觉得夜北值得花力气征服,陛下都没有打算让七部在夜北逍遥下去。陛下是九州大地的皇帝,这世上没有一寸土地不是他的。
                            我带着言涉坚和五十名鬼弓来到夜北,要做的事情和以前在军中惯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袭扰和破坏。我们来夜北迎娶的并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而是夜北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一点一点把他们珍视的东西拿走,粉碎,夜北才不再是夜北。七海震宇可以把七海怜交给我,我就不能把铜镜交给七海怜。就是那么简单。
                            对了,那面铜镜。铜镜从来都不是关键,镜中是七海蕊也罢,不是七海蕊也罢,都不过是个幌子。陛下怀有什么样的宝贝我不知道,不过他不需要靠一面镜子来统一九州,同样他也不需要一面镜子告诉他哪里有世上最美的人。我不知道那镜子到底蕴含了多大的力量。我只知道,陛下说打开红锦的时候,只能给那个人看镜子,这一定是有道理的。
                            这些事情言涉坚不会喜欢,我的五十名鬼弓都不会喜欢。他们真以为我们要为陛下迎娶天下最美的女子,这个念头让他们振奋。对大多数人来说,使人振奋的虚伪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凶险的战斗都生存了下来,应该有权力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虽然后悔,我也还是不会告诉言涉坚。就像现在,我不会告诉其他的属下一样。每个人都有他们该做的事情,就算是陛下也不例外。
                            我其实很佩服七海震宇,他明了所有的一切,但他还是在努力维护着他的子民。我做的事情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陛下说唯有我可以完成这个任务,这话苦涩得很!七千蓝衣十一年来为陛下建立的功勋也不过于区区一个夜北。
                            华思秋说七海震宇派了他最好的医生过来。他说这话的表情很奇怪。在他心里,大概再好的医生也不能和秘术媲美。我点点头,让那人进来,华思秋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掉头走了出去。言涉坚一去,蓝衣军中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了。
                            我看见七海怜的时候吃了一惊。确实,我没有想到七海震宇会让他的长公主来为我治疗伤势。
                            “这是太阳秘术么?”我望着她修长柔美的指尖在我肩头放射出柔和的光泽。
                            “谢将军可以放轻松一点,”她没有看我,顾自说,“掉了一条胳膊还要硬撑的话,你大概回不到帝都去复命的。”我按她的话做了。七海怜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美女,她的话即使是我也不能不遵循。我不想看她,可她呼吸的芬芳紧紧包住了我。
                            “但是你把镜子给了朱颜公主,”她冷冷地说,“她才十五岁。”我悚然一惊,七海怜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叫你放松一点。”她的手指在我肩头轻轻一按,我的身体就松弛了,“谢将军紧张什么?你的心思如海,我看不见多少。否则你们大晁的皇帝又怎么放心派你来?”七海怜是个了不起的秘术师。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伤口已经完全闭合了。虽然还疼得厉害,我不再有那种生命力缓缓流出身体的感觉。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谢。我失去了胳膊和言涉坚,她只是止住了我的血流。
                            “谢将军,不是我父亲叫我来的。”她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七海怜只是有事相求。”我的面上才泛出为难的表情,她便微微一笑。七海怜的笑容是融解的冰山,冲得我心慌意乱。
                            “谢将军是当世的豪杰,怎么也会那么多推托的功夫?”她收起了笑容,望着我的眼睛,“谢将军今天所做的事情已经震动了夜北,难道我还敢请谢将军收回你的镜子吗?”她顿了一下,“我妹子年纪虽幼,人也随和,其实性子是极刚硬的。这一路返回帝都,路途艰辛,要请谢将军好好照看着。”“那是自然。”我奇怪七海怜怎么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来,就是她不说,这也是我份内的事啊!一抬眼却看见七海怜紧迫的目光,我心中不由一紧,“难道部中还有人不服么?”“难道有人会服吗?”她讥讽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不劳谢将军操心。只是请你照顾我好妹子就是了。”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怜公主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是个误会……”我也点了点头。
                            我相信那是个误会,七海震宇铁青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如此强悍的雪狼怎么会被捕获又带到赛场上来,这内幕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可那有什么关系?误会这个词从来都只能在实力相当的时候使用。
                            言涉坚杀死了夜北人崇拜的雪狼王,草原之神的使者,他就该死,否则要倒下的不仅仅是我和五十鬼弓。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当我的刀锋掠过他咽喉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不过杀死了一个部下,可是他杀死的是夜北人的神。”七海震宇对我说,“这补得回来吗?”我毫不犹豫地挥刀切下自己的左臂:“谢雨安奉大晁皇帝之命来迎娶蕊公主,不敢疏忽职守,回到帝都以后定当以命相偿。”我的余光里能看见七部王子贵族们脸上的震惊。
                            我回到帝都以后怎么样对七海震宇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我现在做的就已经足够了。他扫视手下的眼神告诉我,弄出这桩事情来的人也一定会因此丧命。不过那对我也不重要,言涉坚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刀下。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把刀挥向他,可时候到了的时候我做得毫不犹豫。切开他咽喉的手臂也失去了,非常疼,从心里面疼出来的。
                            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我们都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可这不过是早已布好的局上不出意外的一步。我想自己的这个念头实在是荒诞得很,但这念头挥之不去。
                            华思秋又跑进来了。七海怜给他的压力很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向爽快的华思秋仍然是吞吞吐吐的,这就有点蹊跷了,七海怜走了好一阵子了。
                            “又来了一个。”他皱着眉头说。
                            进来的是七海蕊。
                            “谢雨安。”她站在我面前,口气很冲,“你要几时带我走?”我愣了一下:“迎娶朱颜公主是大事情,我等七海大王安排。”“算了。”她厌恶地摇了摇头,“秋选一结束就走吧!”她转身要离开,我的心中忽然一阵迷惑,这个小女孩子和我昨天见到的为什么那么不同?还是那样娇艳喜人的朱颜,厌倦却给她添上了些别样的生动。
                            她又停下脚来:“把我带到你们皇帝那里去难道真的很重要吗?”她不是在寻求答案,只是发泄着愤怒和委屈。
                            我沉吟了一下,即使她是个小女孩,我也不能敷衍她。“朱颜公主族人的性命和我大晁军兵的性命都是很重要的。不过星流万年,我们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称得上真正重要呢?”我对她说得赤裸裸。
                            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怜悯:“原来一个人快乐不快乐也是不重要的,谢雨安,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的伤口似乎抽动了一下,真疼!


                          20楼2020-09-1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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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我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
                              我知道他飞得很高,飞得很快。我一直都想像一头大鹰那样在天空中翱翔,看着草原河流和山川在下面蜿蜒而过。可是我闭着眼睛不看。要是睁开眼睛的话,我怕会哭出来。他把我救了出来,应该高兴才是呀!“你带我走么?”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风声呼啸,他一定听不见我的话。
                              我把他的脖子搂得紧了一点,天上真冷。
                              我们停在若感峰的峰巅。脚下的冰雪是硬梆梆的,他落下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原来羽人降落是那么沉重。
                              我睁开眼,看着他缓缓收起那双巨大的羽翼。
                              “哎,”我脸一红,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了,“你不是说羽人在七夕才飞翔的吗?”“有一些羽人,他们一年四季都能飞,”他说,“但是非常少。”他检视着自己的双翼。
                              我这才看见他洁白的羽翼上插了好几支箭。
                              “疼不疼?疼不疼?”我扑上去捂着那些伤口问他。伤口那么多,一双手怎么捂得过来?“没事的。”他把我扶开,“翅膀上的伤不疼。倒是这里……”他皱了皱眉。一枚羽箭穿透了他的大腿,流出来的血把裤腿都浸透了。
                              “那,那……”我急得要哭出来了,要是我是怜姐姐该多好,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他安慰我,拔出一柄短刀来把翅膀上的箭一一削断。
                              我不相信他翅膀上的伤口真的不疼,他每拔出一支断箭,身子都要剧烈地晃动一下。他的身子一晃,我的心就一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身子这么晃着,他的脸上还是从容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谢雨安来了。就这样站在一边看着他一支一支地拔着断箭,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陌生,离我越来越远。这想法让我害怕极了。
                              “怎么啦?”他注意到了我的沉默,笑吟吟地问我。他的笑容不自然,因为他一边问我一边拔出了腿上的箭。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只是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想起了谢雨安的断臂。
                              “没什么。”我小声嘟囔着,双手抱住了肩膀。峰巅上真冷,风吹得跟小刀子一样,割得我浑身都疼。上次和怜姐姐来,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呢?羽人在大腿上紧紧勒了一条带子,松了口气。“那些鬼弓果然厉害得很,要是运气稍微差一点,我们可都跑不出来了。”“嗯。”我说。我没有看见刚才的战斗。鬼弓们放出那么多的箭去,我哪里敢看,一直都闭着眼睛紧紧抓着叶子的手。我微微闭了闭眼,回忆着拔地而起时那种巨大的兴奋。
                              羽人走到我身边,我觉得身上忽然暖和了许多,原来是他用那双巨大的羽翼裹住了我。我偷偷笑了,羽人对我还是好的。
                              “峰顶上太冷了。”羽人说,“可我有点累,暂时飞不动。你忍着点,稍微歇会儿。”“我不冷。”我摇着头说。真的,羽人的大翅膀里面可暖和了。
                              羽人笑了:“那就好。”我仔细打量着羽人,即使不看背上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他也不再是小泥屋中的那个脏兮兮的铁匠。他可真神气,神气得快要让我认不出来了。我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陌生的缘故。
                              他也看着我。
                              “朱颜公主。”他说。
                              我摇了摇头:“叫我舞蕊。”他扬了扬挺拔的眉毛:“哦,连你爹也不要了……”“……”我垂下了头,“他不是。”“他不是吗?”羽人的话语里一点都没有惊讶。
                              我想说他不是,可是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父亲是父亲,我想起他那张颓废的脸,心中一阵疼痛。
                              “你想去哪里?”羽人眺望着辽阔的夜北。
                              “我不知道啊!”我茫然地说。太阳升起来,雾气都散去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宝石一样的三海散布在视野中。那视野以外是什么,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不是说总会有没有人的地方吗?”“嗯,总会有的。”他的视线好像越过了天际,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了。他张了张嘴,好像很不习惯我的新名字,“舞蕊……真的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舍得吗?”我回答不出来。
                              “七十万夜北人呢!”他长叹了一声。“不会后悔吧?”羽人想说什么?七十万夜北族人会因为我而陷入战火吗?我还没有经历过战争,只是听说过它的可怕,可这怎么能赖到我头上呢?我委屈了起来:“他们如果要打总是要打的。就算今天我嫁过去不打,明天找个理由又要打了怎么办?今天抢走这个明天夺走那个,我们还有什么会剩下,到时候连打都打不动了。”羽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没见过我似的。我觉得有点别扭,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么?如果要靠别人许给,自己就永远都做不了主,这个道理我懂,父亲母亲当然也懂,楚夜当然也懂,难道有人会不懂吗?可是他们还是要我嫁给大晁的皇帝,宁可大家都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呀?!“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他静静地望着那无尽的草原,好像在想一些很遥远的事情。“东西南北,哪里我都送你去。”他的声气忽然又饱满了些,“大晁号称统一了三陆九州,嘿嘿,我倒不相信他真能管到天下每一寸土地。”“你送我去么?”我失声叫了出来。羽人是说,他只是送我去吗?羽人迷惑地望着我,我的脸上全是震惊和失望。渐渐地,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阿蕊。”这次他管我叫阿蕊,叫得那么亲切,比舞蕊顺口多了,可是他摇了摇头。他一摇头,我的心就沉了下去。羽人脸上的微笑我见过,那是楚夜经常挂出来对付跟着他的那些姑娘的。
                              “你还小。”他说,认真极了,“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吗?”我点点头,看着他嘴边的微笑,觉得心虚起来,头点得就有点勉强。
                              “你会知道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一次,那一次也只有你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他的眼神迷蒙那么一个瞬间,转眼又变得清澈。“好好活着,就肯定会知道。”他长嘘了一口气:“你已经快乐了十五年,也许你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世界上多少人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十五年啊?!阿蕊,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继续快乐下去。”他扶着我的肩膀,“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吗?”我想告诉他我明白的,可是我说不出来,他转瞬即逝的眼神告诉了我一些东西。我的心不再跳得那么激烈,他能感觉到吗?我没有指望羽人会来救我,倒是一直盼望父亲母亲临时转念,不让我嫁给那个该死的大晁皇帝。我甚至还想过楚夜会把谢雨安和他的人都远远地赶出夜北,我不会嫁给他,可是我会非常非常地感谢他。羽人呢?他当我是个孩子。就算那棵年木是为我种下的又如何?他只有一个人。
                              然而羽人来了,飞来的。他飞来的那一天,我是多么高兴啊!原来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藏得那么深那么深。他告诉过我不会再飞,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飞来。
                             


                            23楼2020-09-16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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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人说得对,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有多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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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天,我坐在软软的马车里面,拨弄着他送给我的金竖琴,想念着他的样子。我想,就那么活在想象中吧!最好到帝都的道路永远都走不到头。我的心是凉凉的,可是里面有那么一丁点的地方还留着点热力。这点热力让我熬过了离开白马的伤心。那两天,时间都是停滞的,直到叶子冲过来对我叫喊。
                                我想起刚才羽人抱着我飞上峰巅的情形。风是那么的厉,那么的冷,可是我只是觉得温暖,从心里面一直暖出来。这一生中,我还有过比这更快乐的时刻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怜姐姐,失去了我的族人,现在连他失去了。
                                我凝视着他,他是那么英俊,那么神气。那不重要,就算他还是满脸黑灰,弓着背在炉火前打铁,我也还是那么喜欢他。我的心不大,放下他就满了。可是他呢?他的心会大一些吗?我望着他的微笑,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吸引我的是他的心,和我一样,那里面也满满当当地装着一个人。我听见自己的心封冻的声音。
                                “河络对我说过,在极南的地方有个大雷泽。”羽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他们说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鲜花永远都开遍草原,平缓的波河从草原上流过……”“很好啊。”我淡淡地说,我好像理解了怜姐姐的那种冰冷的美丽,她的心封冻了几年呢?“可是我不喜欢。”我再次对羽人宣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柔声柔气地哄我,“我都送你去。”还是送我!我知道他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地方来,他去过的地方那么多,知道的那么多,还会在空中飞翔。可是他不能把我送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那地方有我的父母,族人,我的夜北,有他。
                                若感峰那么高,我也只能看见一小半的夜北。若感峰上可以望见的地方,我都没有完全到过,但是我一直都很快活。现在呢?登上一百个若感峰看见的地方,也不能把过去带回来了。
                                我望了望遥远的山脚,谢雨安的营地还在那里。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我记得他们面对羽人的惊惶。我是在他们面前飞起来的,在羽人的怀抱里。我笑了,最好的时光都留在夜北了。多好!我应该知足才是。
                                我的主意拿好了。父亲总说我作决定太快,可他也说我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
                                我退了两步,从他的羽翼中穿了出去。呼啸的风顿时穿透了我的衣衫,真冷啊!“我知道在哪里可以过得快活。”我微笑着对他说,“翼无忧,谢谢你。”我低下头来,手指轻轻绕着衣带,母亲给我新做的红嫁衣,做得真合身。
                                “告诉我的父亲母亲,我走的时候故意气他们,现在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
                                羽人的脸上惊疑不定。“傻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告诉他。我的脚微微一软,整个世界就颠覆了!我看见他飞扑了过来,但是他的羽翼不能够挥动。
                                “阿蕊!别傻了!!”他大声喊。冰雪又硬又滑,他的身子一下就溜出了悬崖,只是用一只手牢牢扣着崖边,绝望地来抓我。
                                可是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我爱你。”我轻声地说。风那么大,他一定不会听见。
                                “我爱你,夜北。”我轻声地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失信了。
                                很奇怪,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居然是七海怜而不是陛下。连城书盟。
                                七海怜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有做到。看得出来,七海蕊很高兴那个羽人来救她。可是七海怜会那么高兴吗?七海怜和七海蕊不一样,如果那个羽人来救她的话,大概会被她劝走吧?也许我真的应该把镜子给她。
                                陛下对我说:“把她带回来。”陛下不在乎她是谁,因为他知道我在乎。但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能肯定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有些事情,就在我心里,可是我不想去碰它,或者说是不敢去碰它。七千蓝衣,对我是不是太重要了?十一年的光阴只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却足以让我前面的生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能想象。
                                我和陛下的差别在于:我的心中是七千蓝衣,他的心中是九州万里。既然我是陛下的蓝衣统领,这差别就是注定的。
                                我还有四十四名鬼弓。那个羽人真是很厉害,那么短的时间居然射杀了我六名鬼弓。战场上,鬼弓可从来没有倒下过。我没有遇见过那么强的对手。他的河络弓,他纯白的羽翼告诉我一些宝贵的消息,我想我那些羽人同僚大概会很感兴趣。
                                鬼弓们惊惶失措地望着我,他们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折。如果是两年前,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可是现在……我的心中有一点绝望。
                                “看我干什么?”我呵斥他们,“羽人受了伤,又带着朱颜公主,飞不远的。”我把鬼弓们分成了四队,要他们朝着东西南北各跑出二十里。夜北的秋天总是那么晴朗,天空中一只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羽人抱着七海蕊就不能射箭,十一名鬼弓足以对付他了。
                                “可是朱颜公主……”华思秋犹豫地问。
                                “射!”我说。飞上若感峰的时候,羽人就为了保护七海蕊挨了两箭,他不会让鬼弓射到她的。
                                “谢将军,你放过他们吧。”是七海蕊的婢女对我说话。“他们死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有看出这个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胆色。也许是因为以前有七海蕊在的关系,现在看起来,这婢女居然气质不俗呢!“把我嫁给大晁皇帝吧!”她见我在听她说话,更加大胆了。
                                我皱了皱眉。
                                “只要你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我看见几个鬼弓露出怦然心动的神色来。
                                “我知道你担心那面铜镜。”铜镜是带在七海蕊身上的。
                                “怜公主说,那镜子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到她身边,她抬着头,毫不畏惧地望着我。
                                “叶子。”我伸出右臂,把她抱上我的坐骑。她看起来还冷静,身子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我笑了笑,“你记好了叶子。我们攻打泽雅的时候,是拿他们献上的美女剥皮做鼓的,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最美的。”叶子的牙关都在打战了。我对鬼弓们挥了挥手:“出发。”“可是,”她吃力地说,“是不是最美,不是都是人说的么?”鬼弓们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这总比和那羽人对抗好得多。我回望着他们,没有改变命令,他们策马跑了下去。这个主意,我暗暗地想,要是真没拦住七海蕊的话……七海怜让我大吃了一惊,她还知道什么?我的马跑出没几步,叶子忽然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她是侧坐在我鞍前的,能够看见背后的若感峰。我不安地回头一看,一幅红色的裙裾正从空中飘落。
                                “七海蕊!”我失声说。
                                鬼弓们也都停下了,呆呆地望着坠落的七海蕊。
                                她坠落的时间一定很短,可是在我看来是那么的长。我记得那裙裾撞上地面前的每一个瞬间,就像是一幅幅割裂的图画。她不断撞击着山体,然后弹了开去,我听见一种奇怪的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折断了。不,不是七海蕊,是那面铜镜吧?一层淡淡的蓝光泛起来,我张大了嘴,那是多么大的声音!天都要塌了。我的脚下震动着,帐篷大小的飞岩被喷薄而出的水柱抛石子一样丢入黑色的天空中去。
                                我醒了过来,看见鬼弓们还呆在那里。
                                “快跑!”我声嘶力竭地喊。


                              24楼2020-09-16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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