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下月亮的晚上。
李哪吒的手像一只鸽子，轻轻地啄吻另一只交叠着的掌心。他有一把好嗓音，唱起情歌来该相当动听。非要用实物来比喻，那就是亮得不那么纯粹，却又真实金贵闪着光的银。在他的叙述里，有那样一叶永恒漂泊着、漫无目的的扁舟荡开无垠的海，在被倒灌、被注满的城市里翻滚着地底迸进的热浪，已死的血肉铸造成黑色的雕塑。没有星星的夜里，只有一轮孤独的月亮。
那是只下月亮的晚上。
李哪吒不讲了，月光铺满了地面的荒草。敖丙的手指像喙，戳着他带茧的掌心。敖丙喜欢一些无伤大雅的肢体触碰，这像是一种无声的撒娇，李哪吒也乐得包容。尽管他们认识并不太久，敖丙对这个神话烂熟于心，却贪心地想在他低哑的话语里汲取温度。一个装傻、一个充楞，暧昧彼此心知肚明。
这不是一个谈恋爱的好时候。犹疑的是李哪吒，勇敢的是敖丙。角色微妙的对调倒置，跟水中泡着、以假乱真的巨大月亮相似。
他们面对面相视，敖丙把李哪吒和月亮一起装进蓝眼睛里。李哪吒屈服了。
“诺亚将乌鸦放出了方舟，外面仍旧是一片汪洋，乌鸦在盘旋一周后又再次回到了方舟。过了七日，诺亚放出了鸽子，鸽子衔回一片橄榄叶。在诺亚六百零一岁那年的一月一日，地上的水都干了……”
敖丙不知何时合上了眼，俊秀的面容上爬满银色的疲倦。李哪吒以为他睡着了，撩起他前额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吻他的额角，自言自语地把故事补完：“大地一息尚存，春播秋收，夏热冬寒，白昼黑夜，必定循序不息……”
他顺势躺下，敖丙倚靠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唇，李哪吒睁眼看，敖丙依然端端正正闭着眼枕在自己胳膊上，唯有那只不听话的手胡作非为。李哪吒想：敖丙上辈子可能是只鸟，起码是会飞的。平时懒洋洋地窝着，其实谁都没他野。敖丙不懂他七拐八拐的小九九，闭眼絮叨像上古巫师，他的声音小，仿佛梦呓。李哪吒好奇，只能凑近听，两人挨得更近，两具年轻又滚烫的躯体，近乎贴合在一起。
人类之一切文明，皆肇始于神话。他说完就不讲话了，李哪吒在品，在细细地品这文化人发言，就听见挤进怀中的温香软玉的质问。你偷亲我啊？敖丙问，他张开了眼。他就是月亮的孩子，哪怕此时此刻依然干净得夺目。他笑了。身侧是万丈深渊，深渊之下又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可他一笑，万古长空的缝隙间透过了一朝风月的温情，海面上鱼鳞般的波光闪闪，有鲸鸣、有风啸。
敖丙就又诱惑他，当我男朋友就不用偷亲了。李哪吒想：真要命。他这样想，竟也就这样说出来了。他盯着敖丙红润的嘴唇，下唇比上唇肉、轻轻一吸就会被挤起的唇。月亮碰巧低垂，视觉上被敖丙衔住。火热的唇，叼了一颗冷的冰。你不亲我吗？光明正大的那种？敖丙的嘴一张一合，吞吐着月亮。
李哪吒没动。敖丙的神情又变得哀切起来，那双弯月一般的笑眼凝滞了。你喜欢的是体面干净的文化人敖丙。他指责，听着却有点像在发小孩子脾气。敖丙连发脾气都是温和的、可爱的，他觉得这样子的敖丙很小心眼，和平时不一样，没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
敖丙的眼睫颤颤，李哪吒的心也不自觉跟着颤颤。下一秒敖丙抱住他的腰身，手臂亲热地攀住他的脖子，他耳语道，那四十昼夜不停地降雨，真切存在，对吗？边说着他的手边玩着李哪吒的长发。李哪吒之前时常戴着只金钏，在第四十个夜晚时给了敖丙。那是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夜晚，两人躲在并不安全的洞穴里，李哪吒褪下相伴自己多年的金钏给敖丙戴上。敖丙的手骨更细瘦，未干的雨水顺着钏儿往下滚，戴着金钏的敖丙平添几分锋利的艳。那时候李哪吒靠在较外头的那一侧，笑得不正经。如今戴着镯子的手顺着镯子原主人弓起的背，有种你爱我非要说成我爱你的错乱感。
敖丙捧着他的脸接吻，被强吻的李哪吒没有闭眼。人常言道接吻时闭眼是因为离太近能看清对方面部的缺陷。好极了，敖丙没有缺陷，敖丙完美无缺。敖丙像月亮，敖丙就是月亮。月亮是遐想，是人类终身浪漫的隐喻。无论是敖丙身上干燥后的水腥气还是温暖鲜活的躯体，都令李哪吒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感觉就是来得这么莫名其妙，他想说我爱你，像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那样宣泄直白爱意，可他们此刻正在接吻，除了吻得更凶更急，李哪吒别无办法。那轮在两人口中交换的皎洁月亮，被情爱的热度融化了、嚼碎了。
夜晚没有月亮。
天快亮的时候敖丙躺在李哪吒的颈窝唱《三套车》，李哪吒觉得好听，跟着一通瞎哼。再悲壮的歌曲被有情人一唱也显得分外缠绵。李哪吒夸赞，小敖老师多才多艺，德艺双馨。他们之间的氛围尽管是在吵架冷战的时候也相当和谐松快。小敖老师没理他的商业互吹，斜了他一眼，降B换首明快的步步高。
李哪吒折了根草，现编了个戒圈。天塌下来了有高个顶着。敖丙窃窃地笑，可我俩差不多高哪？李哪吒把简陋的草圈给敖丙套上，没法子，一起扛呗！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