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龙】失而复得
“小羽情况如何?”
玉龙踏进殿内,轻轻一挥手阻住了五味的见礼,他匆匆理完了一日的奏章简牍,连晚膳也没来得及用,便来了这里。
赵羽的病起突然,却来势汹汹,起先他自己不当一回事,只寻了宫中其他太医随便看了看,以为不过三两日便好了。谁知沉沉未愈,竟在与玉龙商讨边关防备时昏倒。玉龙即令他在宫中养病,又传了丁五味会同太医院所有太医共同为赵羽看诊。
五味神情颇有些踌躇,他看了眼正兀自睡得昏昏沉沉的赵羽,又见玉龙是罕有的心焦,只捡了紧要的与玉龙道:“他这非是单纯的病,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若要医治,须寻一位与他心意相通并且武功高强之人,待我用家传针灸之术调和气脉之时,他从旁辅助输功,才可痊愈。”五味说到这儿时心中也是颇急,羽毛扇在掌心敲了敲,“只是这人一时之间要去哪儿找!”
“这也不难,小羽的病要紧,本王来辅助。”玉龙躬身,用一方丝帕轻轻擦去了赵羽额上的汗珠,转身对五味道。他见五味随身带着针包,便知道他必定是准备齐全只差这个人了,因此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应了声。
五味脸上忧愁之色反倒更浓,“可这是有危险的!在我施针途中,他可能会经历幻境,这时便需要心意相通之人从旁导引,甚至你自己也可能处于幻境之中,如果行功走岔,这不是闹着玩的!”
玉龙的目光在赵羽的面庞上凝了一凝,坚定道:“本王知道了。五味,我们今夜可以开始吗?”
五味也知玉龙做出决定便不会改变,但毕竟他是国主,万金之躯岂容轻忽,因劝了一劝。救人事急,既然如此更没有拖延的理由,他点了点头,展开自己的针包,“那国主先扶他起来。”
玉龙盘膝坐在赵羽身后,掌心抵上他背心,觉出赵羽的身体因为发冷而微微颤抖。五味捻起极细的银针,聚精会神稳稳推入,片刻之后,他朝玉龙点了点头。
中天一片寂黑,赵羽睁开眼睛,屋中只燃了一盏灯,烛芯烧的不很好,晕黄的光影一晃一晃的。借着这点亮,他隐约见得屋外正下着雪,寒风随着门“吱呀”的一声钻进来些又很快被阻隔在外。
来人是谁?赵羽一时有些迷茫。那人裹着厚厚的披风来到他床前,他想说些什么,一张嘴都被咳嗽掩住了。那人疾步走来,手掌抚上他背心,与他同源的功力导引涓流汇海,盎然暖意便自他背心大穴汩汩涌入丹田,寒邪一经驱散,咳嗽自然也止住了。
于是他想起之前是要和人见礼,君臣之礼,他心中突地一跳,刚要抱拳,却对上人关切的眼神,那人声音温和,是他很熟悉的,“赵侯爷免礼。”
他强打精神,两厢一对视,果然见得那人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下顿觉轻松,但又不免生疑。
为何他仍是乌发韶颜,容光不曾更改分毫;而自己已霜染两鬓,往昔横刀立马的岁月都已远了,甚至已拉不开挂在墙上那张弓。
这般还如何保护他,他心下惶急,任由那人握着他的手,犹疑道:“公子……”
那人脸上闪过一瞬惊愕的神色,只是片刻,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因为他又改口唤道:“陛下……”
那人的笑容很温和,全无半点不悦之色,是宽慰的语气,他对赵羽道:“侯爷又在思念父王吗……最近,本王也常常梦见父王。”
寒风重重撞上窗棂,将那木头窗格撞的狠狠一抖。赵羽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新帝登基已有三年,先帝留下的基础好,新帝又勤勉,大约一年前,他还亲自指挥了重创齐天大王的那场战争。边关无虞,国泰民安,他正处在大楚的繁华盛世里。
他一阖眼,疲倦感立刻涌上来。但他的心却仍撑着不使自己睡过去,许多声音窸窸窣窣地,他努力去听,唯一听清的是一声“小羽”。
“小羽!”
这声唤他听过很多次,却惟独没有听过这含着痛切的一声。他心弦陡然一绷。
玉龙能觉出赵羽体内紊乱的气脉渐渐平静下来,二人离得极近,他见得赵羽本来青白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心下大觉宽慰。这是关键关头,不可怠忽,虽然消耗剧烈,他仍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提元赞功。
他眼前一花,许多棉花轻飘飘地朝他撞过来,他伸手拂落,便见眼前是一处绝崖,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血液混合的味道,令他心头猛然一凛。
他怔怔然迈步,地上的血迹至崖边消失。是最深处的梦魇,他掩抑去内心的恐惧,寻了几个借力点,敏捷地轻身而下,来至崖底。
“小羽……小羽……”他喃喃道。心中的恐惧感却从未有一刻这样浓烈过。
崖下是一片湖,玉龙从茂盛的苇草丛中寻出条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不堪的路踏过去,紧紧攥拳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几乎不敢再走,又不得不走,就这么挨着,直到一个抱着明黄包裹的孩童俯卧在湖边的身体出现在他眼前。
他脑中“轰”的一声。冷白的月光将孩子的脸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崖上稚嫩的童音与他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含着深深的悲怆与痛,“小羽”!
过去与未来在此刻诡异地重合,名为“失去”的相同主题将两人的心紧紧牵系在了一起,玉龙急扭回身,手臂却被人攥住,肩头处传来微微地刺痛。他对上一双同样急切的眼,那个人眉目英挺,着起急来更显得冷峻。
他说:“陛下原来在这里,叫臣好找。”
玉龙覆手将赵羽的手握住,紧蹙的眉骤然舒展开来,如同冰雪融开,赵羽隐在暗夜里的面容慢慢被灯盏照亮,他含着笑意与感慨,温声道:“小羽,没事了。”
赵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将要走到一生的尽头,繁华盛世里故人凋零,想见的人悄然间已走得太远。彼时国破家亡,十五年间二人相互扶持,他不曾感受过的漂泊感,而今在这个梦里体会的淋漓尽致。好在那并非真,好在能醒来。他并不觉得疲累,丹田处内力充盈,一如往日神采。
于是他便想起几日前玉龙命他入宫养病,那么现在是在宫里,他见一旁侍立的五味一脸喜色,上前来为他取下肩头身前的银针,还未及转回身,手臂便被人握住。
玉龙眉间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神态,肩头也插着根银针,他见赵羽转回头,抿一抿唇将口中翻涌着的苦与甜先一步咽了回去。目光便如温柔的水波,在赵羽脸上淌过。他打量着他的眼神不掩欣喜之色,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待到他终于确认了这人脉息平稳,便欣慰地道:“小羽,没事了。”
丁五味走上前,取下玉龙肩头的银针,看了看他俩,神色颇为复杂。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银针都收回针包,伸手去切玉龙的脉,一边诊着一边叨叨,“治病是要紧,可是国主你也不能……”
玉龙横他一眼,丁五味即收了声,把“乱来”两个字咽了回去,但赵羽已有察觉,立刻急道:“国主怎么了?”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五味叹了口气,转回身在桌前“刷刷刷”地开始提笔写方子,一式两份,是温补的方子。玉龙输功时损耗太多,才致经脉受损,不过他内力浑厚,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既然有意掩饰,五味自然不会多说。
玉龙趁着五味在低头写方子,指腹轻轻抚过赵羽拧着的眉,语气仍是轻松的,“我没事。小羽,下次若再有病疾,可不许再瞒着。”
五味写好了方子,吩咐了宫人按时熬煎,玉龙又坚持要赵羽多休养几天,赵羽推辞不过,只得继续留在宫中。
赵羽这一觉睡得酣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他底子本来好,昨日既驱邪扶正,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他掀开被子,穿戴整齐下床,恰逢玉龙推门而入。他平常夙兴夜寐,律己极严,这般迟起还是头一回,又被玉龙撞见,不觉有些赧然。
玉龙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自然地拉过赵羽的手,牵着他到桌前坐下。赵羽目光所及之处,见玉龙颜色红润,眉间也无半分疲态,更无病容,昨日萦在心头的担忧才略略放下。
玉龙问他今日感觉如何。他低头拱手恭敬道,“劳国主挂怀,臣……已好多了。”
在他说这几个字的功夫,玉龙已将桌子上的那碗粥,推到他眼前。赵羽一看,是碗热腾腾的竹笋粥。心头不禁怦然一热。
是幼时自己偶然高热,山中素斋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样,玉龙怕他病中没有胃口,特地采了山上的竹笋,制成一碗竹笋粥,第二日早早的端来了。
小小的赵羽心中颇为过意不去,怎能让少主做这些事情!
小小的玉龙看出他心思,眼睛转了转,“我是第一次做,未必好吃,小羽便试吃一下,再告诉我如何?”
怎会不好吃呢。赵羽心想,竹笋鲜美,心意珍贵,那味道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鲜活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