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明郎
【孟夏的日头甚是灼人，然因九成宫地势较高，是以临窗偶有清风徐来，倒抵了几分热气，颇为适宜。此时殿下正不知在何处，她并不需要我时刻在她身边，我也落得个清闲。于是摊开了纸笔，写下些许絮语，同明郎倾诉。】
许久未有下笔，弗是将你忘了，只是最近琐事颇多，没有这般多的闲暇，然今日得空，可一一同你说起。
如今陛下移驾九成宫避暑，我亦随行，不过不是随郑才人而来，而是随其女高阳公主——便是临行前那一日，我因在院中跌了一跤，闹出的动静大了些，那时她正做着女红，便教针扎了指尖。后来我也不知如何，便被人领去了公主的院子里头，并被人吩咐此行需得好好侍奉公主。
【至此，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接着写道】
我因奉于才人处，又是位置极低的人，因而并不了解公主秉性，故此前几日——罢了，这种事不教你知道最好。只是我心里实在委屈，她为主，我为仆，她若对我有误会，我又如何能叫她好生听我解释清楚？明郎啊明郎，若你还能在我身边，我又如何会因逃村头二麻子的婚而被打断了腿扔在街头……
【回想起往事，再也忍不住，泪水一连串地滑落下来，滴在前襟、落在纸上，晕开了将将落成的字。倏尔门外传来呼唤声，随手擦了一把脸，而后将纸叠好塞在了枕头下。一切事毕，整了整仪容后便出了门。】

【侧殿应当用最仓皇的姿态去迎它的主人，高阳主不啻赠与这狭仄之地半分流眄，今日我却难得踏足这一处，我来寻一抹娇俏、带着对我终日惶恐的无奈，我隐隐能从她清明的双瞳中窥探出毫不掩饰的恨意，甚好，我抚手而笑、带着些许天真，那是我一贯的伪装。】
【我骤然推门而入，带着主人般的傲然，回应我的只有吱呀不停的朱门与沾染泪痕的信笺，我不愿窥视旁人的辛秘，许是泪痕作祟使我迷了章法，于是我却之不恭地去探她的真情】
【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单单几页却在心中掀起涟漪。簪花小字说的是对情郎的浓情，力透纸背诉的是对幽宫的控诉。】
【是我错怪她了？我暗自懊恼】

【原以为是那位殿下突发奇想来寻我，却不过是同行的好心奚女分了些她才得的赏赐予我。抛去先前的愁绪，亲亲热热地同她讲了一会子话，因心里念着事，又匆匆赶着回去。只是行至廊下时，才发觉了些许不对。】
【我犹豫了片刻，并未回身去寻什么人来同我一道入内，而是轻轻地走向了虚掩的门，深吸一口气后，“吱呀”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这位尊贵的殿下，她面上的情绪甚是复杂，教我有些看不懂，而捏在她手中的，恰是那张沾满了泪水的宣纸。霎时间，惊恐、慌乱、羞赧、恼火，几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齐齐涌上心头，令我的鼻头又开始发酸，甚至摒弃了过往一直持有的尊卑——大不了被她活活打死，也好去陪我的明郎】却不知殿下如此清闲，连婢女的家书都要探究一番。
【这话本该说得硬气、讥讽一些，好教她立马扔掉手里的纸，却不想因带着哽咽，语气软得一塌糊涂，仿佛是在向她诉说委屈。】

【她推门而入之时恰逢荷风飘举、携暗香幽浮，我亦难掩玉靥的悔意、倒教她看了个分明。我错目近前、略过她距越的诘问，似是喟叹道】
“你果真很爱他——那你告诉我，何以为爱？”
【我不懂。】
【似乎自垂髫至韶华，我从未得过它，始终一人禹禹独行，似一叶扁舟逆水而上、无人告知我归途、却又被阻了来路，于是我只得又往前了 踏过侵晨朣朦、淌过愁云叆叇。】
【若是阿娘对我如沉水般冷峻的美目也算得上是爱的话，那我大抵也拥有过罢】
【我轻抚她的玉颜、为她拭去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珠的脸颊，我着实不大擅长安抚人，红唇嗫喏、只道了句】
“莫哭了”

【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实在令我寒毛卓竖，她的手抚上来的那一刻，似乎是有无形的手在撕扯脊背、臂膊，钻心的疼涌了上来，额间瞬间布满冷汗，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恍惚之间，是她那句如呓语般的话，令我的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殿下为何要这么问？
【我倚在门框上，几乎站立不住，此时此刻我也顾不上别的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坐下。我看向她，她的面上似乎带着几分迷茫不解。我不懂，身为大唐帝姬的她，父母双全，有疼爱她的兄姐，也有亲近她的弟妹，又是金玉堆中长大的人，又怎会问一个穷苦奚女，何为爱？我想做出一个讥讽的笑，笑她矫揉造作、笑她装模作样，只是此时我面上早已僵硬不堪，只能感受到泪水干涸后的紧绷感。】

【她在怪我，这是我的直观感受，带着惨淡的笑意不啻于将心中愤懑挥洒，我竟有些理解她。真可笑，高贵登极的金枝玉凤竟会与小婢产生共情，我的微诧消弭在她空洞无神的双眸中。于是我略过她甚是逾礼的举动、亦随她落座】
【裙裳翩跹、先入目的是皓腕、紧随而来的是玉臂，若是不夹带那扎眼的红应是无瑕。】
“一会儿我会派人送些伤药过来”
【这是高阳主认下的错。】
【缘何去问？大抵是瞧见李崇予错步向前维护他人之时那难以压制的滔天怒火、亦或是昏冥幽暗之际他一句“相信我”。凡此种种我已难去分辨。九重宫闼极难去信真情真心、百人千面的宫闱有语落珠玑的阳谋算 亦有笑语晏晏的诛心刀，可不知何时我对他的情意已不似兄妹般纯粹，于是我亟待去寻一处答案、一个让我觉察本心却又只能困囿于一隅的答案】
“你只管答我便是”

【我将手搭在桌上，袖口往上挪了些，露出了一截狰狞的痕迹，始作俑者便是眼前的人。而在我身上不止这一处——交错着的伤疤盘亘着、叫嚣着，在每一个深夜产生撕心裂肺的痛意，几要将我撕裂。我对她，是恨的。】
【伤药？不需要！我在心里发出极为坚定的怒吼，面上却依旧淡淡地望着她。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已逾矩两次，如今清醒过来自不可能再犯，免得她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可当我触及她眼中那一丝“软弱”时，我有些犹豫了，骄矜尊贵的高阳主，居然在面对一个婢女时，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爱便是——你思他、念他，你会想把什么事都分享给他，你会想让他融入到你的生活、甚至你的未来。【于是思索了许久，我还是决定开了口。在同她说时，年少时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明郎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深处，依旧如此清晰，我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瞧着她美目流眄、柔带缱绻，那是我未曾见过的粲然，昭示着她对信中爱人的浓情蜜意。耳畔是她缓缓轻叙，我宛如一个诚挚的信徒、在她的指引下遁入昏冥，那是不该有的情愫，在抽丝剥茧中可见分明。】
【我在叵具仓皇的神态中骤然抬手止住她微荡的音儿，双眸微眯，我似能越过迷蒙在葳蕤丛生的堞堆畔看到李崇予向我伸出手、他眸中的潋滟与秦氏方才别无二致，于是我恍然明晰】
“我明了，多谢你”
【这场豪赌不能我一人输。】

【骤然被打断，情绪却依然在流淌。抬眼再直视她的面庞，恍然间只觉似乎不复先前的可怖，双眸之中似是有几分柔情在流淌。我微诧，究竟是何人，竟使这位骄傲的帝姬弯下傲骨，甘愿向我这样低微的人“讨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倏地，是脑中的灵光闪现。我回忆起了那双敛着温柔与和煦的眉眼，纵使面对高阳的骄纵蛮横，却依然柔声细语、态度好到不可思议，该不会……大脑因这个猜测不由得停滞思考了一瞬，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垂下了眸子，以免眼中的震惊教她看出什么端倪，届时我这条小命不知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个问题。】没、没事，这是奴应该做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从高阳口中听到一句感谢，干巴巴地回了她一句，而后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于是偏殿内陷入了沉寂，唯有不远处的人语同呼吸声在室内回荡。】

【我略去她微诧的双眸，她既非紫蘭所遣、且怀轸念之心，我亦能以诚相待】
【高阳素来不啻于去藏匿自己的私心，菀枯一瞬、妍媸于心，栖迟未临、漼漼昭明。是以我骤然起身，去寻淡沲可明的答案】
“你好生歇息，这几日不用当值了”
【只余一声叮嘱、裙裳翩跹而离】

【 关内道丨凤翔府丨九成宫景 】：排云殿

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