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东征！给云长报仇！”
“陛下！不可呀！东征乃是逆时逆天之举！望陛下深思熟虑，不要感情用事！”
“放肆！我为弟报仇，天经地义，谈何感情用事！尔等有何理由阻挡！”
“陛下！陛下三思啊！……”
“都退下！”
群臣俯首退出大殿，议事堂中空无一人，那个高台之上的人却心乱如麻。
为什么都要阻止他……难道真的……
不可能！他们偷袭我荆州，谋害我二弟，我于情于理都要报仇！他们说的，全是胡言，一派胡言！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唇却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莫非……难道自己，真的是一意孤行，意气用事？……
他暗自笑叹，刘玄德，你到底也是成了个昏庸无道的暴君。
……
不过还有……还有一个人。
刘备的手慢慢攥紧，那个人，他总是有着不尽的计谋，他墨玉般的眼中，总是泛着聪慧的光芒，他的每一次判断和预言，都没有什么大差错，他从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他是智慧的化身，没有他做不出的决定……
可是，如果那个人也阻止自己呢？……
刘备不敢再想下去，他发现自己在控制不住的打颤。
“传……丞相入殿。”
内侍领命而去，刘备闭上眼睛，仰起头，靠在冰冷的龙椅上。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隆中……
他轻摇羽扇的样子，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胸有成竹，编排江山的样子……
“先生，请！”
“将军，请！”
“为图将军之志，亮愿效犬马之劳！”
……
他猛的睁开眼。
彼时的他，傲视天下群雄，声音中透着高傲的快意。而现在，下方传来的声音，微弱不安，诚惶诚恐。
“臣诸葛亮，拜见陛下。”
刘备猛的坐直身体，抬起头茫然的寻找着，仿佛有求于什么……
他，就在面前。
他面前的他，那个曾经年少轻狂，英姿勃发，料事如神，运筹帷幄的隆中少年，现在正匍匐于他的脚下，以额贴手。
“孔明……孔明啊……”
刘备失神，跌跌撞撞的从高台上奔了下来，从地上拉起孔明。
“孔明！快起来！别这样……别叫陛下，叫主公……”
急切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
眼神黯淡，平静儒雅的掩饰下是深灰色的忧郁，和无措的茫然。
“陛下，恐怕这样有违君臣之礼。”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有喜悲，没有爱恨。
“孔明，孔明……是你吗？……”
刘备几近疯狂的扑上去，颤抖的手拂过那人冰冷的面颊。
“陛下……”
刘备颓然跌坐于地。
“陛下……可是身体不适？”他忙上前扶住刘备。
“没事没事……”刘备摆手，匀了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孔明，你可知道，我传你来，所为何事？”
“臣窃料，是东征之事。”
“……”一时间的相对无言。
片刻的沉静后，几个字缓缓从刘备口中吐出。
“既是这样……不知孔明有何高见？”
“……”
“或者说，你认为，此战，该不该打。”
刘备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
孔明啊，无论你是怎样的让我心疼，让我沉醉，如果你不同意东征……
那我们就是敌人。彻头彻尾的敌人。
……
他闭上双眼，暗自苦笑。
刘玄德，连他都成了你的敌人，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知己！
刘备再度睁开眼睛，他看到，那人的眼中竟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随即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和坚决。
“臣以为，……此战要打。”
刘备怔住了。
就……这样？
“孔明？你说什么？你……同意东征？！”
他激动的有些不知所云，双手紧紧抓住面前的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孔明，是真的？你，你告诉我，你同意朕讨伐东吴？”
他缓缓点头。
“孔明，孔明！满朝文武，只有你能懂朕的心思啊！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面前的人垂下眼睑，躲避刘备急切的目光。
“陛下……”
“孔明！你有何打算，能使朕必胜，快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远征东吴这种事，还是交给臣属的好，还请陛下不要亲征……”
“……？”
刘备整个人都僵住了。
孔明……不让他亲征？……
他像是从天堂掉到了地狱里，心仿佛沉到了海底，周围刺骨的冰冷。
察觉到陛下的失常，他又低下头去，不让那人看到自己的脸。
“你……你说什么？”
“请陛下不要亲征。”
“……孔明！为何呀！我去了，不是更能鼓舞士气吗！”
“……”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头埋的更低。
“陛下……还是不要亲自去的好，万一一时冲动，酿成大错……”
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尽管东征是不可避免的，但眼下还是要与吴联盟，大局为重。
可是陛下就不一定这样想了。
……丧弟之痛，已经让他几近疯狂，血红的双眼让人感觉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恨不得手刃吴侯，以解心头之恨。
……
可是，刘备怎么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听了这些话，他已经被激的双手微颤，充满希望的剧烈反差使他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抓过那人的手，拼命摇晃起来。

“……臣……万不敢。”
他从刘备手中挣脱开，再次跪下叩拜。
好长一段时间，刘备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
看着地上的人，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说那么重的话。只是……
“孔明……为什么……难道你也无法理解我了？……”
他伸手想拉他起来，但他死死低着头，任他怎么拉也不动。
……当年，他也曾经固执的跪在他的茅庐里，恳请他出山相助。
那时，他曾经说过，以后会对先生言听计从……可现在……
现在，他正跪在自己面前，恳请自己采用他的计策。
他……多想回去啊！
想回到从前，回到隆中，回到新野。
……
那是被曹操追着到处跑的日子，他一连丢弃几座城池，但至少，他们是在一起的。
而现在……
美好的记忆让刘备更加烦躁不安，眼前人又无论如何不肯起来，他恼怒了。
“诸葛亮！”刘备吼道，“你给我起来！”
他显然也被震惊了，不住的颤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除了平静，还有一种几近绝望的凄凉。
好长时间的对视。
刘备一把拉过诸葛亮，揽在怀里，哽咽着说：
“再也不要这样了……”
他没有低头，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孔明啊，朕决心已定，你……去准备粮草吧。”
“臣……领旨。”
看他起身拱手，转身离去，刘备突然伸出了手，似乎想挽回他，可是终究没有，目送着那个人失魂落魄，却强自挺拔的背影。
他……永远都会是这样，对吧？
他的眼眸，他的声音，还有他本身。
永远温和平静。
不远不近，不浅不深。
恰到好处，适可而止。
……
走出大殿，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潸潸而落。
他，是汉朝皇帝，不再是昔日的皇叔。
他，是汉朝丞相，不再是当年的先生……
……

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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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呀！文笔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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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永安。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宫中的那个人双眼微阖，平躺于榻上，旁边放着只喝了几口的汤药。群臣立于左右，个个心急如焚，眼看着陛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却无计可施。听到这脚步，他们下意识的向外望去，眼神充满期盼。
只见一人急匆匆的闯了进来，看到榻上的刘备，立刻神色紧张，扑过去跪倒。
“陛下！”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向从容稳重，波澜不惊的丞相。
群臣有些吃惊。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不会相信这个人还会如此慌乱。
刘备已经虚弱到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他还是硬撑着坐了起来：“快起来……”随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诸葛亮轻拍刘备的背，看着眼前的人形销骨立。他环顾四周，想找几个软垫垫在刘备身后，但无奈泪水已经将视线模糊的只能看到那人瘦弱的轮廓。
“陛下……您怎么……”
轻的几乎听不到的低语，掩饰了他的泣不成声。
“孔明……孔明，你来了……”
那人费力的说着，抓住他的手轻轻抚摸，然后，突然笑了。笑的很凄凉。
“你……终于来了。”
孔明，那个永远足智多谋，永远不会恐惧的丞相，却只能以泪水回应。
那日，身在成都的他突然接到飞书，说皇帝下诏让他速至永安。他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万万没想到，陛下的病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第一次，他是那么惊恐，那么无措，他从成都飞奔而来，昼夜不停，而那个人，竟已奄奄一息……
千思万绪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惟有泪千行。
刘备缓缓转过头，动作轻而慢，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却垂下眼眸。
“孔明……你……也生出白发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端详这个人。眉眼间所透露的干净利落一点没变，被泪水模糊的眼眸仍是当年的样子，可却明显的消瘦了下去……
他仿佛已经想象的到，自己在外征战多年，他在成都是怎样夜以继日的批阅公文，备粮草，充国库，治水患，减税收……终日的案牍之苦终于使他身上再看不到那个隆中少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国之肱股所该有的谨慎和稳重，和不尽的操劳。
刘备闭上眼，唇边留下惨白的笑意。
“朕死以后……群臣……都要听丞相指挥调度……违令者……丞相可自行处置……”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道诏令。
如果不是，那一定离得不远了吧。
如果是……
那么，他一生中最后的话，是给他的不二呵护。

顶

板凳

楼主加油哦💪

楼主写得好棒

————叁————
白帝夜深。
案几上的烛火跳动着微弱的光，更漏的声音杂乱了榻下之人斑驳的回忆。
他，已经不在了啊……
他仍记得，就在昨天，就在昨天那个人还握着他的手，和他讲着兴复汉室后，他们要归隐隆中，晴耕雨读，永不出山……
可是，就在刚才，他却亲眼看着他断了呼吸，被人装进棺材，在一连串的冰冷程序后，深深埋进高原的黄土。
“陛下……”他下意识的像以往一样伸手过去，想再触碰那人的身体，确认他的存在。
只有冰冷的床帷。
闭上眼睛，他仿佛又看到榻上那人虚弱的影子。过去的一幕幕轻轻浮现在眼前。
他是隆中时礼贤下士的皇叔，他是赤壁时意气风发的主公，他是入川时狂放不羁的大王。
他是曾经的陛下，他是如今的先帝。
他终于明白。他不在了，不会回来了。
他睁大眼睛，望向夜空，不想让眼泪落下来。但这只是徒劳。
陛下……你怎么如此狠心，将这中兴汉室的重担，丢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如今的他，只能扑上那张冰冷的榻，任由眼泪肆虐，临渊羡鱼。
……
他还记得那个声音，微弱又清晰，在耳边一遍遍重复：
“孔明，兴复汉室，还天下太平……”
他将头埋入双手……
鱼无水，身死矣。
水无鱼，心死矣。
你走了，我怎么办，天下怎么办……
绝望，无声无息的将他吞噬。如果，就这样随他而去，会不会更好？……
猛然间，他清醒过来。绝对不行。
陛下的死，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心病，更是对蜀国的重创。如果自己也……
那要怎么向他交代，怎么向天下百姓交代？！
他振作了起来。
在他与天下之间，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传令，出兵北伐！”

奶思

————肆————
朦胧间，眼前又是一片明媚。
“孔明！”
……
那人爽朗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他仍有些恍惚，揉了揉眼睛：“先……主公？”
“孔明！哈哈，你可算认出我来了！怎么，连你主公都不认识啦？快过来吧！”
快过来吧，快过来吧，快过来吧……
回声不断在心中激荡，却让他在崩溃的边缘再次抓住了一丝理智。
“主公，抱歉，我还没完成中兴汉室的大业，不能过来陪你。”说罢，转身离去。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怎么总是这样频繁的见到如此场景，不像是梦。不，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要活下去，要兴复汉室……
“孔明，”刘备的声音渐渐包围了他，“别回去了，你看，回去的路上，还有光吗？”
他猛的站住。
是啊……光呢？他的光呢？……
在以前，这里的满园春色也比不上营帐中的微弱火光。那一点昏黄陪他五伐中原，从成都到汉中，徘徊于秦岭山脉和渭川平原。可是……
自从七星破灭以后……无论怎样的光，都已照不亮五丈原的路……
他唯一渴求的光明啊。
黑暗，要如何忍受？无论是隆中的耕读，赤壁的战场，成都的相府，斜谷的帷幄，他一直畏惧黑暗。
没有光的路，要怎么走？
缓缓转身。他又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人。
云长，益德，子龙！
……
仿佛又是那一年的隆中，山林静谧，桃花盛开。
他们笑盈盈的静静站在那里看他，并不缥缈。
“军师快回来吧，我们是时候团聚了。”
“快回来吧！”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
丞相，丞相！是姜维的声音。
丞相，丞相！是蜀汉群臣的声音。
他闭上眼，却没有泪水滑落……
真是……对不起你们了……
没想到，我最终啊，还是选择不了天下……
他们看到，须发皆白的丞相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含笑离去。
……
迢迢玉宇，茫茫乾坤。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