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纷盈，笙歌尽新，回纥人在满堂金玉的花萼相辉楼中尤显扎眼，他们源自草原的豪爽性情就注定应以满斟的酒水来答谢陛下盛情。在宴中侍奉，多半是要为其不停添酒的。众袂联翩的献艺乐人在唐风的笙歌曼舞中漾着杯觞潋滟——我所侍奉的回纥贵族兴致尤盛。酒壶渐空，我竟也焦虑地以目色向崔宫令求助。
幸而国宴间的调度有序，在接替的宫侍换好酒后我直接请他代为替班，贪杯的老餮侍奉不易，直教人要堂而皇之地偷个懒。
如此这般，非我难经受，想来宴中提及的和亲安定公主也难作肯，我闲躲在角落帮着宫娥摆放糕点，支长耳朵心下暗叹惋。“是要我去么？”待抬眼时便已由人将杯盘酒水斟定，随一应贯列出，为唐宫嫔御奉酒。
依位次，在垂目的托奉中也能体察到她的无措与忧惧，
“酒水可定神，令娘子，请用一些吧。”

安定一曲霓裳舞毕，丝竹管弦皆止，正要退下时，求娶安定公主之言落在大殿上，霎时震惊，叠在宽袖里的双手腹亦起了红印，若非有着规矩与宫妃的端庄，已然要反驳那回纥人，无奈隐忍着，唯有看向上殿圣人处，等圣人驳回此无理请求。
以至于并未听到身侧有人来奉酒。

她此时该是顾不得一杯酒水的好赖。
“令娘子？”
她眸中翻涌的情绪若丝缕，直直系着圣人的冠冕。安定公主为令娘子亲子，此番倘若于国宴议定安定公主远嫁回纥，想来身为母亲该是何等绝望。可圣人此时并不能、也不忍给予令娘子哪怕一个眼神的慰藉。众目睽睽的华宴之上变数尤盛，似乎人们都在期待，看是赞同人数势众还是反对者势盛。这样的宴会，偏生会叫当事者游离于外了，遂是又低声作唤，并蹲身在侧，替人将酒盏搁于案前。

所幸，所幸，圣人尚未允许，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在那回纥可汗仍不放弃的后话里吊起一颗心来，万幸此事还是以天子未许而落音。
此时身旁也才有了声儿落入耳际，这才回神听见有人奉酒，只是抬广袖间——轻的‘啪’一声，杯盏倒歪，醇香的酒酿便一滴不落的，全倾在了裙摆一袂，渗入绣鞋、袜里。
也不曾去瞧奉酒的是何人，倒是未等他们告罪，便亲手将酒盏扶起，温声如常，“无碍，再倒一盏吧。”
不必去看现下四周的目光，便知我已成众之焦点，这一盏不慎打翻的酒，也算合时宜。

不慎打翻的酒盏在金石坠玉间发出一声脆响，倾洒的酒渍洇湿在贵人裙摆，淋淋漓漓像一条深色的缀裙玉绦，于宴中是大失礼，未敢抬头忙叠手伏身下拜着请罪。几乎于同一时，却听闻令娘子很是宽宏地告诉我，再倒一盏。
这样的小插曲发生在宴中避无可避，令娘子合该可以借此发作表达她对回纥联姻的不满，作为旁观者我也是愿意同人配合的。可是她并未如此，我心存感激地又一叩伏拜礼，起身后收拾了酒盏狼藉，领命又为人重斟一杯。
“小的陪娘子去更衣可好？”

一口气顶着，硬生生的忍住心口与指尖的颤巍才将酒盏扶正来。
在这国宴上，我先是承明帝的令妃，才是安定公主的阿娘，这一杯酒倒了便倒了，哪怕湿了衣裙与鞋袜，在众目睽睽下，我已然慌张失措，又岂能再添一桩失态。
道其合时宜便是这一句了，偏目对上身旁机灵的小内侍，将手搭去他的臂，“好。”
示意他承重扶我起身。

这是合乎仪制的举动。回纥的求亲虽未见圣人有所定论，但在颜面上、在那些候着瞧令娘子态度的好事者眼中，这盏倾翻的酒盏亦是早做了众人议论此事的话头，与其被人指指点点，不若提早避趋，以免横生祸端。
她许是因着心力不及，让我觉得这般承扶犹显人憔悴，在避过众人视线后，才添语安慰：
“令娘子不必忧虑，想来官家未做肯，定然也难舍公主远嫁莽荒。如今唐国征百济大捷，又得万朝来贺，选择权在于官家而非回纥，他们执意求娶，想来是别有用心，朝臣们定会进言劝阻。”

这一身合乎令妃身份的绫罗绸缎，端雅整齐的髻上所别钗簪金玉，好似都在这一刻重重压在我身，我为之所荣，现下也为之所困。
被稳稳扶着起了身，及其自然的缓步离开宴席时，耳边是这番得体又可抚慰的话，又多瞧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令娘子的华装簪玉也为她带来困扰，对君王的凝睇期盼并未获得一息心安，才致酒洒榴裙。再依更衣之名避开众人议论，兴许可叫人心底有些慰藉，诚以为，这当是为主分忧的责任。
“小的宗煜。兴许方才那番言论亦是秉借众人意思，还请娘子宽心。”
揖手一礼，垂目视地。

不论是为一份赏还是一份青眼，又或是他的本心良厚恭谨，在这时刻能让我平复些心情，也足以我记下他的名字，明宫里聪明的人很多，或投机取巧，或耍小心思，但这般聪明得及时又不突兀，却不多。
“本宫记下了。”
拢好衣袖，唤止他，“你回席上侍候吧，不必陪送了。”
身侧绿檀已扶来，踱步远离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