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云行苍寰卓语红楼

01 袭人离府
关于袭人，红楼界有很多争议。但起码有一点，大家都承认：袭人没能嫁给宝玉，她后来离开了贾府。也唯有如此才能嫁蒋玉菡。那么，我们就来探究下她离开贾府的过程。这段故事是80回之后的，原本已不在了，留下的唯一线索是脂砚斋透露的：她离开时曾对宝玉说：“好歹留着麝月。”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结合怡红院的丰富背景，我们还是能探究出不少东西来。1、“好歹”二字透着浓浓的不舍和不得已。2、说明环境吃紧，怡红院的旧人已经离开的差不多了。就剩麝月一个时，才能说好歹留着她。3、既然能留着麝月，说明事件发生时，并非家破人亡、流浪谋生。按照大家已知的贾府命运，被抄家后一败涂地，男丁或下狱或流放。宝玉经过被营救、被特赦而获得自由，但出狱后居无定所，靠接济为生，甚至到了乞讨冻饿的地步。这生活，绝没有再用奴婢的道理。那就是说，袭人离府、留下麝月，都发生是贾府被抄前。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宝玉还有家，为什么袭人必须离开呢？也就是说，别管哪个时间节点的事，只要贾府尚在、尚能使用婢女，哪怕只用一个呢，那个人不应该是袭人吗？简而言之，既然麝月能留，为什么袭人偏偏得走？可见，袭人离府并非形势所迫。既非经济紧张，也非抄家遣散，而是某种人为因素造成的。
来看脂批的原话（第二十回）：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从中可以看出：1、宝玉宝钗已结为夫妻；2、袭人在宝玉婚后离府，此时宝玉根本没有出家。3、袭人不愿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既然如此，随便拍拍脑袋都想出来了——当然是新上任的宝二奶奶，把袭人给打发出去了。

02 新女主人
世人皆知袭为钗副。当初黛玉晴雯都在时，宝钗和袭人利益一致，迅速结成同盟。袭人为了实现金玉良缘，可没少操心费劲。宝钗对她当然也格外推崇。一度俩人热络的不要不要的，深更半夜都要把袭人叫去。那时候俩人估计一天不见面，都“思念”的发慌。可是晴雯黛玉相继下线了，金玉良缘已然成功。这时候她俩还能热络吗？此一时彼一时，敌人既然逐个消失了，那剩下的便是最大的敌人，不火拼还留着过年吗？
论形势，贾府经济日渐紧张，裁减人员是大趋势。论实际，宝玉婚前需要袭人，婚后她毫无用处。她会的，宝钗全会，她不会的，宝钗也会。她既无出色基因，也无出众技艺，留着她来养老吗？论历史作风，王薛两家的女子，历来只用自己人，绝不容留外来者。薛家甚至根本没出现过姨娘这种物种。论治家理念，宝钗崇尚简配，最好屋里空荡荡像雪洞，丫鬟有一个就行了。丈夫是负责读书上进的，有小厮跟着就差不多了，其他都是多余的。更关键的是，莺儿玉钏这些重要的人，还等着安插位置呢。至于宝钗的人品，就不必多说了，反正你们自己想吧。
脂砚斋说“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因为他主观上非常偏爱宝钗、袭人。凡他一动主观感情，就会出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低级错误，这种例子举不胜举。
譬如这里若客观剧透，根本不必提宝钗，只说袭人即可。拉出麝月力证宝钗为人，是怕读者腹诽宝钗不贤惠。但这却恰恰说明袭人之事必与宝钗有关。
同理，袭人再嫁有损名声，还有竹篮打水的尴尬。为了维护袭人形象，就硬说“虽去实未去也”。

为了维护袭人形象，就硬说“虽去实未去也”。

03 霸主之累
新婚女主清理少爷旧时枕边人，这事原本就是惯例。贾府也好，其他贵族也好，哪家哪户没经历过？凤姐一结婚就把贾琏旧人都揪出错来；夏金桂一结婚先收拾香菱；就连菩萨一样的李纨，屋里人对她毫无帮衬之力时，也要永别贾府。古人以“开脸”为成婚礼，通房丫头若经过这个程序，叫做“过了明路”的，如香菱和平儿。这种算已婚，反之算未婚。
已婚的通房，已经是妾了，人事权也归女主人，比如凤姐就曾要拿平儿换香菱。未婚通房，不入妻妾编制，更是随意处理。
袭人就悲催了，她什么都不是，连未婚通房的职称都没有！因为通房丫头被称为姑娘，晴雯和她吵架时说的明白：
“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所以，处理她不需要动用任何心机，是女主人光明正大的权利。姑且莫论宝钗人品如何，换任何女主，若不处理袭人反而滑天下之大稽。为什么？因为袭人在怡红院称王称霸太久了！存活下来的丫头，竟然都是她的徒弟。这种心理层面的惯性慑服，往往比制度、比规则更好使。可是慑服的威力，是统治者的护身符啊，只能专属使用，绝不允许分散。每一个准备做当家奶奶的女主，都明白这道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不清扫袭人这种地头蛇，如何能立威，日后又如何管家？袭人在怡红院深耕十几年，其中路程真不简单啊——一个外来户，跟一群根底深厚的家生子竞争，逐渐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再撬掉老上司李嬷嬷，压倒其他张牙舞爪的老嬷嬷，独占怡红院大管家之位，又是何等功夫？再从大花痴宝玉眼皮下，硬生生干掉一群心爱美女，甚至干掉贾母培养的嫡系晴雯，这又需要何等胆识？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怡红院霸主之位，闪着耀眼的金光，袭人被吸引而来，最终也被吞噬而去。
渺小的个体，往往活得很不爽，上有遮挡，旁有竞争。等到做大做强独占风光，终于活爽了，眼前眼后都没障碍了，不过也彻底暴露于天地间了。放眼一望，原来周边早成了荒地沙漠，电闪雷鸣暴风火烤，不找你找谁？人世间的事情，大抵都是这个道理。可惜能看明白的太少！

04 男主人
袭人到底爱不爱宝玉？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卓语就不议论了。反正，她没少在宝玉身上花心思是真的。费了那么多心思、体力、劳力，日夜悬心，呕心沥血的，却跟宝玉渐行渐远。宝玉早期对袭人是无条件信任的，到什么地步呢？任她欺骗任她耍，甘之如饴。尤其是，他一听见仕途经济就心头窝火，管你是谁，立马翻脸不认人。可有一个人却能对宝玉说“混账话”，还能让他屈服，那就是袭人。可惜这情形没维持多久，后来悄悄发生了变化。宝袭之间，话不投机的时候越来越多，宝玉不再绝对信任袭人，他要给黛玉送帕，就专门支开了袭人遣晴雯去办。再后来，宝玉跟袭人之间不但没有了亲密关系，连热络话都没有了。袭人更像是怡红院的监工，一个老嬷嬷的角色。宝玉对她敬则敬矣，亲则渐远。怡红院被血洗后，宝玉对袭人的感情降到冰点。
许多人不以为然，看上去宝玉也没做什么，日子不是继续往下过吗？非也！生活恢复平静，不代表宝玉内心平静。抄检运动由王夫人发起，这是领导行为，宝玉只能接受。何况宝玉没有绝对铁证，只凭怀疑，能做什么？加上他的博爱秉性，自然是希望赶快息事宁人，剩下这几个别再出事就好了。遇上宝玉这种大暖男，袭人可以不断的去试探底线，伤害宝玉的心灵。以至于最后就不知底线在哪儿了。情感的消亡都非一蹴而就，而是一点点消磨掉的。关系有时候看似还在，实则已经死了。只等着最后一击，彻底碎成粉末。80回宝玉向王一贴讨要疗妒方子，电视剧里拍的是为香菱讨要，其实书中并没这么写！去想一想：宝玉再心痛香菱，也要避嫌滴，他如何把方子塞给夏金桂喝？绝对不现实的。宝玉力所能及的范围，只有他自己的怡红院。疗妒方其实是用给袭人的！在《芙蓉女儿诔》里，宝玉已经明确的把袭人一党列为恶毒悍妇。声泪俱下的痛斥其嫉妒之心。可惜，世人基本都看不懂芙蓉女儿诔，更无从理解宝玉的内心。诔文不是唯一的证据，王一贴那段故事里还有很多伏笔和暗喻。卓语会另有详文解读。夏金桂的悍妒、心狠手辣，是为了跟袭人互相影射。所以血洗怡红院和逼死香菱，两个事件紧紧相连。
夏金桂以桂花为符号，而蒋玉菡酒底道出袭人时，拿的就是桂花（木犀）。袭人姓花，她是什么花，宝玉从未给过答案。只有她命定的丈夫蒋玉菡，才有资格揭晓谜底。那朵能袭人的花，跟夏金桂灵魂一样。87版红楼梦有明显的抑黛扬钗的倾向，连带对宝钗的副角也要美化。故事改不了了，改动结局是最佳途径。
除了采用高鹗续书，把袭人打造成幸福再婚的样子，连疗妒方也甩给夏金桂。
实际上这个时期，袭人跟夏金桂一样的狰狞面目已经暴露，宝玉对她再没一丝爱。但他本性悲天悯人，对坏人也从不惩罚，他希望这是一种能治好的病。这也是最后的一点情义了！这点情义，显然危脆如纸。以宝钗的聪明，小小一手指就能戳烂。因为晴雯之后还有林妹妹，袭人胆子肥成了猪，她舍得不插手吗？宝钗只需要无意间透露那么一点........所以你可以看到袭人与宝玉话别时的无奈。无力挽回的不仅是工作，还有跟宝玉的情感。如果还有一点点情义在，不应该求宝玉做主吗？曾经的亲密无间、曾经的姐弟依恋，这些年里所有的恩爱，终于都化成泡影了！

05出嫁过程袭人是否是由贾府发嫁给蒋玉菡的呢？大概率应该是。因为袭人是死契家奴，婚配权归贾府。
但无论发嫁过程如何，都说明宝钗拿住了袭人的大把柄。
蒋玉菡是个优伶贱民，还是忠顺王府的逃奴。逃奴在清朝是死罪，包庇窝藏逃奴也是重罪，要受到政府严厉打击。卓语解析过，蒋玉菡能保住命都算万幸，绝不可能还能拥有财富健康。假如没有惩罚性质，发嫁给这样一个有前科的贱民，是对贾府门楣的侮辱。
总而言之一句话，袭人是被捏出错来，灰头土脸弄出去的。以当时的社会观念，被发嫁给优伶，是最残酷的惩罚，意义等同于卖进妓院。最大的可能性是蒋玉菡被折磨半死，扔出了忠顺王府。宝玉想帮他，却不能带回贾府，甚至连钱也给不了。宝钗趁此给蒋玉菡一笔安置费用，连带送给他一个老婆。皆大欢喜，一箭几雕！
前面说过，人事管理权属于女主，她不求宝钗留麝月，就证明跟宝钗已经无法对话了。跟宝玉的最后一次见面，必然也是瞒着宝钗。
看似最后的关心话，实则也是对宝钗的反击，临行前向宝玉揭露下新媳妇的真面目。

06 最忙的踩踏者
其实又何必揭露？宝钗以正妻之尊，撵走几个人理所当然。相比于袭人的业绩，只算小巫呢！论起红楼梦里辣手摧花的女性，人们都先想到夏金桂、凤姐，热爱黛玉的会想到宝钗。其实你们都错了，排名第一的是袭人！本书有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宝玉的丫鬟出奇的多，不仅名额多，而且出场的特别多。有些丫鬟看名字很重要，但飘忽一次就不见了。有些本来有戏份，后来莫名消失。怡红院里有16个丫鬟，加上早期消失的几个、后加入的芳官，共有20多人。但一路走着一路减少，最后只剩下3个人。你以为都是抄检中被王夫人撵走的？错！其实抄检前，这些丫鬟已流失一半以上了。是谁在暗中清理呢？李嬷嬷的痛骂里，藏着标准答案：
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
再看袭人自己的宣言：
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再看芳官最得宠的时期，袭人做了什么：将醉酒后的芳官弄到宝玉床上。第二天却当众嘲笑芳官不知羞，貌似说笑间，就召开了个新闻发布会。
按赵姨娘说的，小戏子芳官连三流奴才都算不上，实在是不入流的角色，也实在妨碍不了袭人。只不过年幼可爱，多得了些宝玉的宠溺。但这种宠，充其量就是个玩伴。袭人却不这样想，宝玉除了她什么都不能有，即便是个玩伴。对不入流的小角色，尚且动这么大心思，对媚人、绮霞、檀云、茜雪、碧痕、晴雯呢？曾经一大群莺莺燕燕的怡红院，经过袭人坚持不懈的清理，最后只留给宝玉三个。除她自己外，另两个是她徒弟。
想想，她要挤掉多少冒尖丫鬟，还要打压住一群奶娘嬷嬷，才能独占宝玉。凭这战绩，全书她认第二，谁敢认第一？宝玉的丫鬟为什么格外的多？如果大观园是贵族的世外桃源，那怡红院就是下层女孩的世外桃源。它是大观园的缩影，必须群芳争艳。但总有一种人，负责摧毁世外桃源，袭人就肩负这个任务。
只不过，她真是白操了一世心！费那么多气力，都是替宝钗清扫障碍。想王夫人和宝钗何许人也？早看出她的秉性，最最适合为宝钗做嫁衣裳了！

07 正邪之辨
有意思的是，她摧残了那么多花朵，大部分发生于无声无息之间。浮出水面的两个失败者晴雯和芳官，自身又具有很多缺点，这就建立了层层谜团。在琼瑶笔下，好人历来完美无缺，却一再遭到坏人的攻击折磨，这角色划分多清晰啊！但过于简单脸谱化，作品格调自然很low。红楼梦正相反。在红楼梦里，真正芳香的、善良的、被残害的群体，作者偏偏只写缺点的一面。辣手摧花的，却写貌似和善的一面。会不会看，全凭读者自己。我们的文化里有种怪论：一个敢于舒展自我的人，敢于揭发真相的人，自带原罪，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是好人。而像袭人那种适时低眉顺眼、重视舆论、收缩自我的人，保持大众的愚昧平庸感，自带好人标签。放眼去看看红迷的评论，人们都是通过抨击晴雯张扬，来证明袭人人品无虞。且不论曹公本意如何，就算张扬有错，也证明不了不张扬就永不犯罪啊！可人类就喜欢用本不挂钩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的邪知邪见。其实，对平庸圆滑的热爱，本质上是因为自己丑恶。脸上有疮，怎么会喜欢明亮的镜子呢？模模糊糊的才是好东西，最好再带个美颜特效，那才是宝贝。

08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红楼梦里，要论最残酷惊心的一个词语，莫过于“撵出去”。金钏被撵跳井，司棋被撵撞墙。晴雯被撵出去，没撑两天就气死。足见在这一招的杀伤力有多强！大家都知道这招杀伤力强，但又都喜欢用这招。晴雯曾铁面无情的撵走坠儿，坠儿娘跟她理论，她说：
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这些人自然不去“老太太”那儿告状，但会去“太太"那儿告啊。总之，晴雯一语成谶，后来也成了被撵者。袭人撵走晴雯后，为解宝玉的疑心，她说：
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你看，又是一语成谶。等金玉良缘办完，果然就该发放她了。至于撵走了袭人的宝钗，未来会被谁发放，那就不好说了。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这就是人间真相，极度深刻，极度悲催！伟大的红楼梦是立体多面的。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领悟：袭人的狠，让你看到表象贤良下的深层之毒。晴雯的傻，让你看到张扬个性本质上的无害。晴雯撵人是因为不能与恶为伍，袭人撵人是因为不能与优秀者为伍。两者本质截然相反，却又殊途同归，都营造了下层社会人踩人的局面。踩来踩去，到底利益了谁？谁又算真的胜利了？到最后，就回归到了宗教：与其如此，为什么不温柔以待万物，给每个个体都留点空间？有时候他人对我们有妨碍，你可以和解、可以远离、可以改变自己，也可以不理他。消灭他，看似最彻底，其实是最差最蠢的方法。最后这一点，便属于宝玉的博爱情怀了！

【原创】卓语红楼

卓语这篇的观点，我和刺刺多年前就讨论过，当时我们也觉得这是袭人离开贾家最合理的解释。但有一点，就是袭人抽的花笺：武陵别景（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说明袭人嫁人是为了躲避贾家的灭顶之灾，而且袭人倾向于主动。如果说宝钗婚后打发了宝玉的屋里人，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袭人属于被动接受，这个矛盾点绕不过去。

卓语红楼一贯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