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远成云
骑着车，父亲哼着小曲，我的手机里放着音乐，就当是我们的车载CD。
车速很慢，晃晃悠悠的，我能感觉到有轻柔的风穿过耳际，却只听见躁动的引擎声。而愈走能听见高亢的鸣笛，重复的叫卖……整座城市一天总是如此喧嚷，为什么这样的环境叫城市呢？叫嗡嗡嗡岂不更加贴切？
车到这时停了，父亲轻咳一声，我伸过头问父亲：爸，是不是红灯了？
嗯，红灯了，得等一会儿。父亲说。
我接着问：爸，咱们到底是要去哪？
父亲顿了一下，说：去郊外。然后补上一句：那里可没有嗡嗡声。
没有嗡嗡声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我问，想世界上竟然还有这般世外桃源。
那里很漂亮，水声潺湲间或着灵动的鸟鸣，野花凝聚成一片被太阳蒸腾出浓郁的香气，太阳能朗照下来，周际是无边的成片的云，下面是高高的山，树荫遍布……能看出来，父亲在努力的向我解释。父亲的语言一向很诗意，父亲说过他是诗人。
听完我点点头，水，太阳，云，树我很小的时候都见过，至于鸟鸣应该就是“啾啾”，在学校里能常听到。花我没见过但闻过，花香是一簌簌的，像老人卷起的白头发，摸上去很柔嫩。而山……我停一会儿，晃晃头，山是什么？山是一簌簌的吗？还是啾啾或者嗡嗡嗡的？刚欲问下去，父亲却先道：行了，回去坐好，前面路宽，车可得加快了。
车确实加快了，我能觉到风声的急促，耳朵被风刮得有些麻也有些疼，一股一动地像蚊子扑哧的翅膀。父亲回头问我：冷吗？要不慢一点？我抿起嘴，摇摇头，爸爸，我喜欢这样，我说。风在跟我玩呢！
渐渐的，真的听不到嗡嗡声了，只留下习习风动，而后风声稍缓，喃喃的，细细如笛地吹在下午，轻摇树梢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响动。风过檐铃，像极了学校里上下课的铃声，却是舒缓而异于那些恼人的催促的，因此顿时令人舒服了许多。父亲说这里坐落着一老庙，我的母亲原来常来这的。后来破败了再过几年便要被拆去。这让我不由的觉出些落寞。父亲很像是察觉到了这些，于是立马闭口不言。这时间或起了啾啾声，是鸟鸣，从四面八方、在头顶上不平整的，高高低低地铺展开。时断时续，时远时近，吵闹着盘旋上天空惊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响，片刻不停。
我问父亲：爸爸，这是郊外吗？走入这里，心便宁静，但这里的安静并非无声。
父亲说：啊！不过咱们还要再往前走一会儿。
去干什么？我快要从车上蹦下来了。
乖，坐好。父亲的语气很温柔，我们去看花。你知道你曾经见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大叫起来，花是一簌簌的，蓬松柔嫩，很香，你说过它是白色的，像老人卷起的白头发！
父亲的气息忽地急促，我听出来父亲在笑，随风过来穿过我的耳朵。
车速愈慢，我们转了几个弯，又从很远传来隐隐的水声，我跟父亲说我想看看水，而这确实也离目的地不远了，我们便在这下车。
我走在里面，父亲拉着我走在外面，我们的脚步很慢，安步当车，是不由得的。在这里，鸟鸣是一道门，隔开城市与郊外的空气，迈过去便有一股清纯之气被风带过来，悠远，浑厚。时间闻见它也因而变换了匆匆的脚步甚于是驻足停留，人便也不那么慌张了，任凭小南风亲过脸颊，任凭阳光如水的普照。渐觉水声真切，款款而来似的，这很神奇，水没有腿，却能优雅的行走，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我三岁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正从夕阳那里出现，向我走来。一步步都响在心里。语文课常听到母亲如水这种比喻，可为什么呢？我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说：爸爸，我想摸摸这里的水。这想法一时蹦出，不知什么理由。
父亲没有说话，只轻轻把我抱起来，迈上一丛乱石，然后蹲下。我清楚的觉到泉水击石，泠泠作响，于是不等父亲放我下来便伸手过去，水缓缓在我手上走过，不间断的，很温暖，像伸手摸到太阳，像极了母亲轻柔的抚摸，母亲也许就是沿着它回到夕阳。
继续走的时候我终于问父亲：妈妈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父亲哝了下鼻子，身子微颤，会的，妈妈也很想宝儿。父亲说的很慢，几处有些停顿，像在念诗，他那时一定正仰头对着天空。
爸爸，我想让妈妈今天就回来，行吗？我抬起头，感觉到父亲。父亲蹲下来，笑着，点一下我的脑袋：说不定呢！
头顶上呜呜囔囔的，不知谁在吵架。快一点儿，我们去看花。父亲忽道。父亲说花开在山脚。
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花。那时候我躺在母亲怀里，母亲盖住我的双眼，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给我听，歌是周杰伦的，那是她的偶像：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她唱到这即戛然而止，便匆忙的去换下一首歌。父亲早早回来，把母亲叫出去，仿佛是很久了但也许是很快地一起回来，妈妈把我抱过来，一边说：快快，宝儿，看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便一把把地往我手里塞。那东西是一串串的，有很多，柔嫩且光滑，凑到鼻前，很好闻，一股股的仿佛有形却抓也抓不到。父亲笑着：傻孩子，这是花香，抓不到的。母亲然后说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她正在给自己做一件花裙子，父亲又说花开在山脚。等母亲穿上花裙子，我可以去上学，就带着我们一起去山脚看花。
我一遍遍地想山究竟是什么，是一簌簌的还是啾啾或者嗡嗡嗡的。
不知到了那里，远远地还是近近的，父亲一直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指向前方，孩子，那边就是花树，在山脚下开得正旺。
爸爸，我说，可我没闻见花香。但溪流一直潺湲。
父亲说：仔细点！那是一排排一列列高低错落的花束，现在风大些了，是吗？
我点点头。风愈强，不带任何征兆的，正刺伤我的耳朵。
很好！父亲说，它们在风中摇摆起伏如成片的麦……碧浪。你知道，碧浪……
就是水浪！我打断他，语文书里学过。
现在你正逐渐接近他们，它们在山脚下开得正旺。父亲说。
风这时愈紧了。
父亲轻咳一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然后停下脚步，我觉到父亲在眺望。
爸爸，怎么了？要到了吗？可我还没有闻见花香。
父亲不回答，拉紧我的手加快脚步向前奔去。
要到了，要到了。父亲不住地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很快，父亲停住脚，只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觉到，冰凉的雨滴在头顶上粉骨碎身。
爸爸，下雨了吗？我问。
父亲不回答，把我抱起来，然后转身。
爸爸！咱们还没有去找山脚下的花！我喊。但父亲不回答，只听见一阵沉重的呜呜声，不知是父亲的还是老天爷的，旋即有水滴簌簌地落下，浸满我的脸然后向后飞去。
头顶上正猛烈地嘶吼，雨轰轰地坠入空林，沉入土地。
爸爸，爸爸！花！爸爸！我渐渐有了哭声，泪花便在脸上开了，爸爸！我使劲捶打父亲的胳臂，用脚使劲的踢父亲，爸爸！爸爸！花！花！妈妈！！！妈妈！我扯破了嗓子哭。泪水与雨水积聚成河，沉入咽喉。
父亲不说话。时时回望，胡子扎到我的脸，带走些泪与雨水，只有我一路哭嚎，以及水在激荡。
到家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只是哭。
雨纷纷扬扬地下了好久。过后，空气中播散着微苦的味道，一缕缕的，被鸽哨声衔过来，平缓，从远方飘过来，悠长，引得灵魂也忽悠一下升空，四处游走。
父亲在厨房里洗东西，水流狠狠的敲击瓷盆，铮铮作响。
干什么呢！父亲高声叫着。但很温柔。出来吧！一会可要吃饭了！
我故意不回，只是哭，但父亲那的水流声渐缓了，细细而下流淌出的是记忆，然后汇聚，流逝。
终于我开口，一字一字地哭出来，凭什么，凭什么我是个瞎子！！！
水流声忽地停了，然后是一片沉寂。好久，父亲叹口气：就因为你是瞎子。
终于我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爸爸，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父亲又打开水龙头，水流声轻轻地响。
我一声不吭的又在那呆了许久，父亲也一声不吭地守着。我听见时间，眼前斑驳的黑色的光点，旋转，下落，归入沉寂。我问：爸，现在是什么时候。
傍晚。父亲回答。现在很美，真的。
爸，你看到了什么？我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瘫在墙那。爸，你看到了什么?
……
父亲有一会儿没说话，顿了一声才道：
现在很美，真的。夕阳正悠悠地向西退着，纷飞开漫天的红焰，由浅转深，由淡转浓，羞印了一片天空。它跳到你的额上，像一只花鹿，花鹿背着你的妈妈。她袭一身白花裙，匀一脸花胭脂，吻过你的额，跳回远山中去，那山脚花正开得盛，夕阳下正美了她的剪影——真的，现在很美。父亲慢慢的，有几处停顿，像在念诗，他一定在仰头面对夕阳，笑着，看着妈妈。
爸爸，我终于提起，山在哪，山是什么？
也许是很久很久，也许是只有一霎，淡淡的我听见父亲说：山，很高，很远。
我又问，仰头感觉到夕阳，那山是云吗？
……
也许山就是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