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上，步履轻盈，左出工部府衙，少有今日闲情，青石板，浮藻泥，尽带春情，心情雀跃犹如渍蜜，背手前行。或喜于天朗气清，或感于今日神清。走于牙道之上，迎面却觉一阵锐气扑来，放眼看去，正是端贝勒行于那端。】
【端贝勒行事果断，却听闻领了秋部职，心中骤想，原以为这等气概会行行伍。几步迎上。】
“端贝勒，安好。今日何事往东边来了。”

【我总觉刑部肃杀，自以为出了三司阎罗的地界，千步廊中走一遭，折过两回曲径至了工部便能有所不同。谁知这正阳门内的六衙当真是‘同甘共苦’，四处皆是疾步匆匆的衙吏，他们捧着如山峦般的案牍，真可怜那剑眉，蹙成小小的一团，还不如这在这翰墨聿卷里头的一纸罪状。漫行，及至尽头时有一人来迎，系母族沈氏之故，我与诸位算是和睦融洽，该有的寒暄自也半字不少。】
“安好，自然是安好的。”【今儿的太阳还特别烈，稠蝉声也来凑热闹。不疾不徐地，我在蝉声里开门见山】“是刑部一桩案子，江苏一场洪涝毁了几道堤，里头牵扯出了些不干净的事儿，总想着要证据确凿，便来工部麻烦你一回。”

【端贝勒乃宫中姑姑所出，自然也是表兄弟的关系，平日里关系也是和睦，只是现下正环与中枢部署，表兄弟相称便显得尤为不妥。】
“麻烦自然是不麻烦的。”
【近年天灾人祸，自我所亲自遇见便已是不少。与敬王山东之行，便遇着山东洪涝，今儿从端贝勒口中，江苏也是未曾幸免。】
“近日多舛事，天灾之下，牛蛇马面竟是现出了身形，不知今日又是什么妖魔，令端贝勒你生疑？”

【我闻得贝勒之称时，那声表兄便如鲠在喉，喉头滚过几遭仍是咽了回去，大抵是在三司六衙这般严明的殿堂里，一句信口而出的亲族之称便要勾连起结党之嫌。何人说北京城里一片泬潦，实则是污浊交织着人心诡谲，凭着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一叶障目。早晚是人去楼空，便也只求当下自在。】
“那就好，你放心，不是大事儿。”【他自不会与我道一声麻烦，可客套话也不能落下，才有这两回绝无意义的推让。并行廊下，燠风裹挟着燥热，连带着吹落将残不残的叶，又碾在来人的靴下】
“从前先生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如今，是千里河堤，溃于砖石。”【话说得圜转，一哂后又续】“你说，半是空心的砖瓦怎能担得起汹涌的洪涝？一霎便长堤倾塌了。”

【这地方走的多了，自然各种事项也见识了不少，曾以为，书生意气，只见朗朗乾坤，但四处走了走，才发觉，原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兴是我生性凉薄了些，这宽厚正阳门内自然是比不得平常巷陌，自然少了些平日的亲友关联，多了些公职相待。】
“千里河堤，溃于砖石。溃烂的不仅是砖石，更是人心罢了。”
【抬首往外瞧去纵然是骄阳一片，依旧墙角处，门檐下，尽是阴影一片。】

6
【转过曲阆时，我乜过要耀目的曦日，它自诩正义地要换人间清明澄澈，未想那光明底下的污浊更是不堪一击。这庙堂哪儿来的干净？我冷哂着掠过藤萝赠来的喑哑荫蔽，将将近了值房，这才将来意和盘托出】
“不过硕鼠自然是独自不成群，能将这硕大的事儿瞒天过海，定然是‘众人拾柴’。”
【明显便是话中有话。跫足微顿，我看向他】“您帮我个忙，将嘉兴那处近年修筑堤坝的卷宗调来，让我回三司去，对一对账目与供词。”

【不见金乌西昃，只料是将这余晖更多的洒下人间，又岂料尽是乌云遮蔽，不见其直灼世间。少时便识得卓晋，对他性子也是了解颇深，别看他年少轻狂，心里有光。】
“听你所言，确是如此，此番事项非几人之力所为，必有同谋。”
【不过是调阅近年卷宗，对我而言是举手之劳。瞧着时候还早，遥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些时候。】
“若是有空，随我去工部看看？我差人将你的卷宗寻来。”
【话作停顿，念及其终究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毕竟是自家人，行这些事，莫要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8.
【少年本是心怀江湖，骐骥着来日里深恶痛疾地走一遭，未成想堪堪出了四所便被卷入庙滩的深渊浑水里，斩不断的乱码纠葛着锋锐的白衣剑，令它也偃旗息鼓，暂且休养生息。涉身数久，除却明哲保身的本意，名与利侵蚀着四肢百骸，那兼济天下的初衷便也变得不甚赤忱。】
“只怕同谋者根深蒂固，轻易难以撼动。难，难啊。”
【今日所求与他乃举手之劳，是故轻易得了欣然应允。耳闻其后关切，拂袖的掌半滞，睇过他目中忧虑，我只颔】“放心，我晓得分寸。走罢，这就和你去一趟工部。”

【我能从他眼中看出他对这世间的嫉恶，自入仕起，起先也多有雄心壮志，或是见的多了，失败的的多了，也麻木的多了，明明仍旧年少，却是难有凌云志，瞧其眼神，也柔和许多。多了些关怀，更是几分担忧。】
“自然是难以轻易撼动，虽说是一朝皇子，也莫要自以为万般随心，每一步棋行着可惜谨慎。”
【官场勾结，若是轻易荡涤，便是小看了。领着他迈过黄门，入了工部府衙，喊来位堂主事，差其领着端贝勒。】
“你所需卷宗便由他领着你去取，我便不再陪你了，分心你晓得便好。”

10.
【少不经事时才有凌云壮志，盖因稚子垂髫眺望广袤天地时只见山河辽阔，却不曾得见大江大河下湮藏的污秽的浊流。是眼界狭隘，亦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直至见了六衙三司里头总也看不完的章折、总也算不清的人心诡诈后，才晓得建功立业只是荒谬的妄想，此身不保，何谈名利？我摆首时冷嗤，叹一声身不由己】
“你不知道，我幼时最讨厌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末了，仍是活成旧时最鄙弃的模样。也罢，话音落过，綦靴已迈过朱槛，衙吏恭谨相候。我颔过又去谢他，这才趋往贮房，寻得聿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