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女孩看到了一只萤火虫。
　　飘浮在夜里的光团柔和而宁静，点亮了一小片黑暗。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抓住，却被它轻巧地从掌间掠过，停在她眼前不远的地方。她试探性地向光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疾跑起来，待手指就要触碰到那团光时，又被滑开了。
　　萤火虫慢悠悠地在前面飞，舞出了优美流畅的轨迹，始终同女孩保持了一段距离。
　　女孩赤着脚，追着小小的光团，踏过草地，跨过小溪，穿过金黄的向日葵田，进入到一片茂密的森林。
　　林间弥漫着雾，愈往林深处走，雾便愈浓。小女孩抿了抿唇，踩着满地的落叶和树枝前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林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踩在湖水里，悠闲地低头饮水。那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应当是住在林深处的动物。女孩又向前走了几步，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终于看清了身影的轮廓。
　　——那是一头鹿。

1.
　　“步美？”
　　吉田步美回过神来，好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刚才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今天第几次走神啦。
　　吉田步美忙道歉，边环住好友的肩说作为赔礼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叹了口气说你别忘了，下午两点我们要一起去听宫野教授的讲座。
　　记得呢。吉田步美说，咱们新闻社有这个机会可以约对宫野教授的专访，怎么可能忘。
　　好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方才一切按过不提，转而毫不客气地说我要黑糖珍珠奶茶，咱们现在就去？
　　好。吉田步美笑着应许道，摇摇头将前一天晚上的梦抛诸脑后。
　　梦里林间鹿的样子她没有看清，惟有一双眼睛，平静而温和，让吉田步美想到了某个人、某段记忆，尽管那人已经被她藏在记忆深处很久了。
　　吉田步美念的帝丹，小学国中高中直升上来后考入T大，可以说是一路顺风顺水。她正常地交友，正常地读书上学，过去十年过得平平淡淡，有时回想起小学时某个阶段的经历，恍如大梦一场。
　　好像很久以前，她和伙伴走进一片黑暗的树林，萤火虫划过夜空，光芒自女孩子眼前划过，转瞬即逝，她眼前女孩的面容也随之陷入黑暗之中。
　　那时她常跟身旁两个同龄的男孩子说笑，从假面超人讲到新开的游乐园，时不时留意着身后，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和女孩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时不时地小声说着什么。
　　茶色短发的女孩子微眯着眼，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旁边戴眼镜的男孩成功被她的话激到，露出平时鲜少见到的表情，没好气地开口回应。
　　灰原哀察觉到女孩子的注视，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笑着问她怎么啦。
　　吉田步美慌忙转过头去，继续挑起先前同圆谷光彦的话题，内容之强行转折成功收获了二脸懵逼，她却心不在此，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似乎隐约听见自背后传来的轻笑。
　　……真是糟糕透了，吉田步美心想。
　　从前吉田步美一直觉得离灰原哀很远，明明近在咫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扑进她怀里可以与她同床共枕，却总好像是隔着什么一般。
　　她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世界，就和江户川柯南一样，自己对他们过往的经历却一概不知。而每一个转学生对于年少的他们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们几个打小便相识，后来江户川柯南加入到他们的三人小团体中，俨然成为他们间的中心；再后来灰原哀也加入进来，他们这个小团体好像有了稳固的阵型。
　　这个女孩子，和以往见过的都不同呢。吉田步美想，灰原同学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那是她在身边任何一位女性身上都未曾感受过的。
　　吉田步美主动迈出了第一步。她试图慢慢地走近灰原哀，对灰原哀的称呼由灰原同学变成了小哀——这对她来说仿佛是一种特权，在他们的四人小团体里只有她可以这么叫，这让她稍稍感到兴奋了些。
　　于是她想，灰原哀也许不是表面上那么难以接近。
　　女孩子之间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小哀在化妆方面很有一手，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出于某个意外吉田步美第一次穿了灰原哀的衣服，心里隐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和欣悦，她戴起兜帽，将自己罩在衣内，好像这样便能尽可能地染上小哀的味道。
　　可是，在侦探团里和灰原哀走得更近的另有其人。灰原哀对江户川柯南的态度永远没有对她的温和与客气，他们仿佛有着他们自己的世界，而她始终无法插足其中。
　　他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吉田步美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界限，像是她来到丛林深处，终于接触到了那匹鹿——可林间弥漫着雾气，那迷雾她无法拨开，因此依旧无法看清林中鹿的模样。
　　灰原哀不动声色，始终把握着几分距离。或者她们之间的距离天然便存在，而吉田步美认知中的灰原哀终究只是冰山一隅。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想起某次案件告破，他们一行人去警局录口供的路上自己向灰原哀提出的这个问题。
　　等你长大就明白啦。灰原哀笑了笑回答，望向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和看柯南看兰姐姐看博士都不同，那是只在面对他们时才会有的。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吗？吉田步美不服气，可对上对方含有笑意的眼睛时，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对噢。吉田步美怔怔地想，小哀本就不像是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
　　即使是最可靠的江户川柯南，看到他喜欢的足球或是谜题时尚会露出身为孩童最为纯粹的一面。可是灰原哀，她好像永远冷静而理智，吉田步美始终未能知道她把自己孩子气的一面藏在了哪里。

2.
　　吉田步美到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台上的多媒体设备，桌上铭牌摆放得端端正正，白底黑字写明了主讲人的名姓。
　　宫野志保，前几年海外学成归国的博士，年纪轻轻便在学术界享有极高的声望，日////本民间将她誉为“令和年代的MarieCurie”，和与其同龄的工藤新一等人一起被视作日////本年轻一代的希望。
　　近几年宫野志保没再给本科生授课，更是鲜少在大众眼前露面，听闻是专注于某项研究，这一次愿在校内开讲座已是极为难得。
　　吉田步美提前半个小时到的礼堂，和其他几位新闻社成员会和。前几排已坐了不少人，有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学生，也有四五十多岁的T大教师，他们多拿着笔记本甚至录音笔，或小声交谈，或是翻阅手边的资料。
　　搭好三脚架，一切准备就绪后，吉田步美才环顾四周，见过道摆放了各个教室临时搬来的座椅，不断有人进入礼堂，将空位子填满。
　　宫野志保主攻药物类应用性研究，之前在T大开设的课程也多设在化学系与医学系。礼堂内却不单有理学部和药学部，不少其他学部的学生也闻声而好奇前往。
　　大众对学术界一向不甚了解，但在早几年有官方出面为证，宫野志保在与那个跨国组织作战程中出力不小，而内情他们知道得并不多。
　　那一次由各国警政机关联手侦破的跨国组织犯罪事件，引发了国内乃至世界范围的地震，将许多藏在黑暗里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举翻出，而同其一同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是有“日//本//警//察//救世主”之誉的工藤新一。
　　在那之前，工藤新一曾消失在大众面前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真相公之于阳光下，众人方知这位少年侦探一直在同组织作斗争。
　　约摸两点二十，礼堂前边的门被人推开，茶色短发的女子怀抱了一叠资料走进来。
　　女子套了件干净的白大褂，自衣领往下两枚扣子被解开，露出内搭的咖啡色毛线裙装，脖颈上松松垮垮系了一条小丝巾，作为全身唯一的点缀。分明是略显老气的打扮，在她身上却偏显出几分优雅。
　　她把怀里的资料随意放在桌上，垂眼将PPT拷入设备，简单地做过自我介绍后不多废话，很快开始了讲述。
　　“这就是宫野教授吗？”好友轻轻吸了一口气，边微调了下拍照设备，小声感叹道，“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呢。”
　　宫野教授啊。
　　mi、ya、no，miyano。吉田步美无声地念着，又将这个姓氏慢慢在心里拼了一遍。她想，几年过去，这个名字对她而言还是很陌生。
　　国中时吉田步美去探望阿笠博士，拿博士给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刚进门便听到有人在说话。
　　“所以我说，博士您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好好注意生活问题呀。”
　　阿笠博士干笑几下，开口正要回应，见吉田步美推门而进，忙噤了声。
　　吉田步美起初有些疑惑，这几年阿笠博士都是独居，之前除了工藤新一，鲜少有人来此，而工藤新一考上大学选择住校后，便也不怎么到访。而这个声音……
　　吉田步美按捺住心跳，向沙发的方向看去，看到支支吾吾活像犯错的小孩子般的博士，还有靠在沙发上的那个背影，和她一样有着茶色的头发。
　　她感觉有些熟悉，可似乎又记不清了。
　　分明是曾经在心里念过千百遍的称呼，此时却卡在喉咙里将出不出。
　　那个女子微微侧过身，噙着笑看向她，蓝色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海，让她记忆里某个埋在过去的形象变得愈发清晰。
　　“小……哀？”

3.
　　得知灰原哀离开的那天晚上，吉田步美做了与昨天一模一样的梦，梦里她追着萤火虫一直到树林深处，借着微光她得以窥见鹿的模样，迈出步子欲靠近之时，梦醒了。
　　吉田步美无数次想象过灰原哀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一年级时候他们玩过那部“能拍出十年后的自己”的机器，可惜出了故障，没能显示出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长大后的照片。
　　年少时吉田步美从没觉得少年侦探团会分开。她那个时候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可以一起在帝丹读完小学国中高中，再考进同一所大学，变成他们所憧憬的少年侦探工藤新一的模样。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最先离开，小学还没有上完圆谷光彦举家搬到北海道，国中结束后元太上了职业学校，好几年都没再有过联系。即使是工藤新一，那个高中时期便早早成名的侦探，失踪一段时间后再次出现在大众视线前，却没有如所有人想的那般，顺理成章成为一名侦探。
　　“我也没有想过。”彼时少年刚刚协助警方摧毁了犯罪集团，在很多人看来居功甚伟的少年侦探面对镜头时他却笑得平静，“但即使不当侦探，我依旧有我要走下去的路。”
　　后来吉田步美隐约听说他去考了警校，并凭借优异的成绩加入公安。
　　再后来她见到工藤新一，那人眼里早已没了少年侦探的意气风发，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强大，更加坚不可摧，好像所有问题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但是，哪有人可以真的坚不可摧。
　　吉田步美翻出曾经刊登有工藤新一破案讯息的旧报纸，又找出侦探团的合影，恍然记起，她更为熟悉的那个少年已经离开很久。
　　……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吉田步美想。
　　女孩子在很多事情上向来更为敏感，他们曾和江户川柯南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有太多疑点太多巧合，只缘当时身在局中，再回想时很多事情慢慢自记忆深处浮出。
　　比如江户川柯南出现和离开的时间，比如先前分明从未谋面的工藤新一对他们这些孩子的熟悉，再比如……
　　福尔摩斯说，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那就是真相。
　　她并非对此毫无察觉。
　　但即使有所猜测，有什么用呢？
　　吉田步美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工藤新一是不是江户川柯南，就像是当初面对博士家那位注视着自己的陌生女子，她张了张口，最后说姐姐，您很像我小学时的一个朋友。
　　一边的阿笠博士才回过神来，笑着介绍说这是宫野志保，刚从海外归来，被T大聘为名誉教授。
　　女子冲她一笑，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说请多指教。吉田步美不死心盯着宫野志保的面容，尽管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无礼。她在心里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眼，试图找出“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的证据，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说：“志保姐姐好厉害。”
　　那天后她回家查了资料，知道宫野志保在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年龄达成了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她用很短的时间完成学业，在校期间就在各大国际知名期刊发表过论文，毕业后推辞了导师的挽留，应T大之邀回国，在校内甚至有自己独立的研究所。
　　而天才科学家宫野志保横空出世的那一年……
　　吉田步美的记忆里，那一年好像发生了很多变故。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从帝丹小学离开，波洛咖啡厅的大哥哥不见了，失踪已久的工藤新一重新出现在大众面前……而她所熟知的是江户川柯南不是工藤新一，同理她也只认识灰原哀，却对宫野志保一无所知。
　　吉田步美随意搜索了篇宫野志保发表过的论文题目，屏幕上很快跳出简介，她怔怔看着一长串一长串她完全看不懂的专有名词，总觉得离她的世界很远。
　　她闷闷地关闭页面，把自己摔在床上抱紧了抱枕，满脑子都是宫野志保看向她的眼神。
　　林间鹿眨着眼睛眸光温和，靠近她时轻柔地蹭了蹭她的手，踏入密林更深的地方。

4.
　　宫野志保平淡而清晰的叙述响在礼堂。自她开始讲述起，杂音便渐渐小了下去，礼堂除了宫野志保的声音，便是沙沙的纸笔摩擦声。
　　她的讲述深入浅出，起初，外系的学生但凡对基本知识有所了解也能听懂个大概，再往后走，饶是相关专业的学生听来也变得困难起来。
　　最前排坐的是几名在研究所跟宫野志保做课题的研究生，他们对讲座内容早有准备，此时正提笔飞快做着笔记，比起其他人明显更要游刃有余。
　　吉田步美睁大眼睛，看着投影屏上艰难晦涩的模型和专业术语，勉强辨认出了几个化学式，有些内容分明在她认知范围内，却听得懵懵懂懂。
　　“哎，你听得懂呀。”好友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问道，她见吉田步美还在盯着屏幕看不免有些佩服，放眼望去除了前几排相关专业的师生，其他人纷纷放弃了治疗，台下小动作不断。
　　吉田步美摇了摇头，说就是随便听听。
　　她微调视线看向宫野志保，从他们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宫野志保精致的侧脸。
　　宫野志保讲述程中没怎么看她带来的资料或拷进电脑的PPT页面，她对几十年来知名科学家的研究成果信手拈来，不时捏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在旁人眼里凌乱无序的结构式不断随着她的讲述变成清秀干净的板书，布满半个黑板。
　　吉田步美有些低落，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中时候老师询问他们未来的选择，吉田步美正在发呆时被喊起来，她下意识回答道，“应该是T大……的化学系吧。”
　　T大作为国家的最高学府，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院校之一。吉田步美成绩一向优秀，有此想法并不奇怪。
　　“你想学化学？”宫野志保得知后，摸了摸下巴微笑道，“很不错的想法呢，你喜欢化学吗？”
　　吉田步美语塞。其实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个年龄段高中生做出的决定，多半出于一时的冲动，吉田步美的数理化又不错，学习化学又很努力，故而彼时她在课上说起时没多少人觉得意外，只有老师中肯地评价了句T大的化学系会很难考。
　　但宫野志保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给了她鼓舞，她于是在化学上下了更多的功夫，遇到不懂的向宫野志保提问时她也会很耐心地给出解答。
　　阿笠博士没有孩子，一向把吉田步美当作孙女看待。吉田步美还是和小学时一样，没事儿便到博士家坐坐。有时会遇见宫野志保，她前往T大就职之后常常住在研究所，不时会回博士家对日益年长的老人予以照顾。
　　吉田步美带书本到博士家学习，坐在灰原哀以前常坐的位置上。偶尔撞见宫野志保到地下室来用电脑，屏幕上永远是她看不懂的研究，而宫野志保来找阿笠博士所交谈的也永远是她听不懂的内容。她总是想没关系，自己掌握得还不够，再多学一些就能懂了，有朝一日总能达到宫野志保的程度。
　　至少，她在努力向宫野志保的方向靠近。
　　高中生活一向丰富多彩，遑论以贵族学校闻名的帝丹，隔三差五便要举行各类活动。吉田步美在一门课程上消耗了太多时间，导致她一段时间没空参与这些活动，也忽视了其他课程的学习。两三次月考之后成绩的下滑让吉田步美感到愈发的无力，
　　吉田步美颓唐来到博士家，面对博士和宫野志保关切的问候，心中愈发酸涩。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忙转过身躲进了地下室。她攥着试卷，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抬手捂住脸，终于没忍住发出低声的呜咽。
　　一片寂静之中，她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在她面前站定。她抬起眼，见宫野志保站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轻轻按住她的肩。
　　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长久以来积蓄的压力倾泻而出，她突然发现，她在很多领域，永远也没有办法做到像宫野志保一样游刃有余。思及此处，吉田步美心里愈加难过，她把头埋在宫野志保肩膀处，哭得更加大声。
　　宫野志保身上好像有种奇特的能力，让她的情绪渐渐归于稳定，慢慢只剩下小声的抽泣。这种感觉陌生又很熟悉，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卷入案件的小女孩获救后心情一时失控，她扑进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怀里，对方的气息总能让她安心。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微不足闻的轻叹。吉田步美看到，那头鹿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于是在她的记忆里，那片影子愈来愈淡，慢慢地，只剩下几分朦朦胧胧的轮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