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苦难而充满限制的现实，往往是孕育白日梦的最佳场所。
你是否有过这样一个梦？
他向你微笑，他拥抱你，他在你耳边温柔地道：请留在我身边。
突然额角受了一击，老师或老板正举着文件夹看着你。
你眼帘低垂，嘴里应着“是”、“好”，眼底泛起一阵泪意。自己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与友人一同出门，经过人声鼎沸的步行街。和不同的人擦肩而过，余光一掠，瞥到一身蓝白相间的青学校服。你仓皇回头，明明知道不可能是他，却仍然把目光固执地停在每个路人的身上，希望找到那个背影。人群像是松脂，将你紧紧包裹，凝成一滴泪一般的琥珀。友人拉拉你的小指，催促你快走。你不再回头，心里却仍想着刚才那一闪蓝光，恨自己就这么放它消散了。
你和他之间的爱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只能做白日梦。
你想，只要在梦里拥有，就很圆满了。

<1>
最近，我买了一款VR①端游。那款游戏有点类似《模拟人生》，可以创造一个角色，改变它的外貌与声音，然后扮演它，在游戏里做一些在生活中可能或不可能的事。只不过，因为是VR游戏，所以比起其他游戏，它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游戏是英文的，全球都有发售，只要联网就能以你的角色的身份来与全世界的玩家交流。
第一次打开游戏的时候，系统提示:请创造角色。
创造什么样的角色呢？我对于自己的外貌算不上自信，所以并不打算以自己为原型。干脆随机捏一个吧，我这么想着，随意地翻找着素材。点击按钮，翻到下一页，光标在一个个方格上游移，忽然，我的动作一滞。
光标所在的方格内，绿色的背景突出了那件素材。那是一双眼尾微挑、炯炯有神的眼睛。多像他的。
一个念头在我脑内生成。
我支起原本倚在电脑桌上的上半身，指尖移至键盘，轻触姓名栏，输入：Ryoma。
我知道我无法得到你。既然这样，那么，我就成为你。
注：
①即虚拟现实。

<2>
电脑的QQ界面不停闪动。
友人刚刚坠入爱河，每天跟我讲她和她的“他”之间的事情，把所有甜蜜的时刻化成一段段的消息同我分享。有时候她也会劝我：“交个男朋友吧！整个世界都会变得美好的。实力亲测！”只是，我一直没有这个打算。见我这边毫无声响，她偶尔也会自顾自地猜测理由。
“喂，你还在玩那个游戏吧。是不是把在游戏里的男朋友当真啦？”
“我才没有，你瞎猜什么啊。”
“也是啦，你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像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样，随便在哪里遇见一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人就掏心掏肺咯。”
“你说谁老？！”
打闹了好一会儿，友人说要去约会，于是下线了。我跟她道了再见，点开了端游的界面。好友列表的第一个分组上，显示着几个抢眼的粉红字：我的恋人（1/1）。
我单击分组，给里面那个人发讯息：“在干嘛？”
不一会儿，对方回复：“写作业。等一下要去洗澡。”
“那你先忙吧，我先去做别的事。”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Bye.”
我关闭对话窗口，却没有去做什么，也没有关闭端游，只是坐着发呆。
“叮”的一声，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惊醒。通知栏有系统消息，我点开查看。
“系统：恭喜Ryoma与RyomaE结婚十周年！奖励已经发放到家庭邮箱，请及时领取。”
游戏里的一年，相当于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月。那么，这样换算下来……我和他“结婚”，有十个月了。
已经这么久了啊。
说起来，第一次遇见的情景，还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地历历在目。
那时候我在酒吧等友人上线——那时候她还是单身，经常和我一起玩游戏。当时我点了一杯葡萄味汽水，人有点多，调酒师忙不过来，我就坐在吧台旁边等。
“葡萄味汽水是谁的？”
“我的。”
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呼吸一窒，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霎时间，眸光流转了千百次，最终又凝成一点。明知这是在游戏里，但还是忍不住地紧紧盯着那个人。
不会认错，那头墨绿的洒脱，还有那两只漂亮的眼眸。那正是我曾经亲手捏制过的眉眼，我那无理的白日梦的寄托。他也看着我，脸上尽是错愕。我们对视良久，没有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杯子。还好，服务生只是个低级的NPC，对于我们的怠慢，他的反应也只是在原地呆立。他手里的托盘上，那杯不知是谁的淡紫色液体冒着气泡。
最终，是对方先开口。
“我终于知道Ryoma这个ID是谁占的了。”
和我说话？出于礼节，我回复他：“你以前也想用这个ID？”
“Bingo.但是输入之后，系统说已经有人用了，没过审。”
“哦哦。不过先说好，我不会把这个ID让给你的哦。”
“我才不要你让。”对方撇了撇嘴，把手里的球拍扛到肩上。在游戏里，玩家本人的动作与角色的动作的相似度可以高达95％，意思是说，玩家本人的一些习惯动作也可以传递到角色的身上。
而他本人……有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吗？是会打网球的人吧？相比我，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正经地学过多少网球，所以也没有养成做出这个动作的习惯。并且，由于性别的原因，我就算再怎么小心，本人的动作都会带点女气，为了不破坏越前龙马的形象，我干脆把体感的灵敏度调到最低，只留下基本的感知，比如站立、坐下和行走。说句实话，我还挺羡慕对方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忍不住偷偷地瞄他。对方的五官没有我调整得好，衣服也没有我的那么还原，但是他坐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是皱眉的幅度、发呆的眼神，都与真正的越前龙马如出一辙。好险，我刚把目光收回来，他就转头面向了我。
“喂，汽水给你。”
给我？我愣了一下，看向那杯汽水的属性栏。制作者:调酒师B。所有者:RyomaE。
“这杯不是我的。”
“你的饱食度很低。”
我低下头确认。啊……的确如他所说，状态栏上饱食度那一条已经变红了。“那谢谢你了。作为补偿，我点的汽水来了之后，就把它给你吧。”
他盯了我一会儿，正当我准备开口问原因的时候，他开口：“不用，我得先下了。”
他说完之后，立刻就不见了。
服务生又在高声询问：“葡萄味汽水是谁的？”我应着“是我的”，把汽水接过来，用邮件发到他的邮箱。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不想欠他的。我那时候也没有向他发送好友请求，就是单纯地觉得“没有再接触的念头”。现在想想，这说不定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再一次见面是在广场的公告栏前。我当时在上面看到这张系统海报：
“情人节活动：为鼓励广大玩家更多使用婚恋功能，官方开启了情人节活动（每位玩家限参加一次，结婚奖励与恋爱奖励可叠加）！凡是于2月4日至2月24日期间登记结婚的玩家情侣，家庭将会得到金币x80000，情人节跑车x1，恋人餐厅预约票x4，双人游泳圈x1！”
金币x80000的确挺诱人的，但是也不是赚不来，何况那80000还得两个人分。至于其他的东西，对我更是毫无吸引力。那么就别参加这次活动了吧？我这么想着，继续往下看。

等一下！喜马拉雅猫？！
没有卡鲁宾的越前龙马总像是少了些什么，而喜马拉雅猫比较稀有，因此，这个宠物我找了好久了。宠物店里没有卖，求购传单发了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回复我。现在只要找个人结个婚就能得到的话……我有点动摇了。我并没有一定要保持单身的理由，而且，反正结过还能离，到时候事先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就好了。再说，我也不会有机会跟喜欢的人结婚吧……
决定了，为了猫，我要结婚。我这么想着，翻开好友列表。
已婚，已婚，已婚，已婚，已婚……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被官方开出的条件诱惑了。现在已经24日，活动快结束了，想找到合适的人选会很困难吧……
“……嗨？”
又是他。
“真巧，是你啊。”我跟他打招呼。
看着他的脸，我突然灵机一动。其实找个路人结婚也不是不行。
我当机立断地打开他的状态栏，嘴上仍然在跟他闲聊：“你在看什么？”
“网球比赛的海报。”他没有问我问题，也没再说什么。我已经把他的“婚恋状态”一栏找了出来，上面显示的是……未婚。
“太好了！……我是说，我想问你，能不能和我结婚？”
“……哈？”他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结婚。”我把海报给他看，“我想要这只猫。你放心，不会赖上你的，一拿到奖励，我就立刻提出离婚。”
“这……”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但是原来我也没打算找你的，我知道我们不熟，只是我的好友似乎都结婚了，我真的没别的人选……要不我给你点钱做辛苦费？”
“真是……”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能不能闭嘴？看你顶着和我一样的脸说这种话，感觉背后凉凉的。”
“……我知道了，打扰了。”也是啊，能等到现在都不结婚的人，一定是有特别的理由。算了，我还是……
“喂，别走啊，又不是不答应你。”
我驻足回首，看着他向前一步，对我伸出手：“走吧。”
“……谢谢你！”
我们把关系改成“恋人”，然后直接去了婚姻登记处。
拍双人照的时候，NPC提示我们靠近一点。他一把揽住我的肩，身体靠过来，虚拟的体温传递到我手臂的皮肤。
我偏头看向他的侧脸，突然有一种梦想终于实现的感动涌入胸腔。眼眶有点湿湿的，安静的空气中，我突然抽了一下鼻子。
不知是注意到我灼热的目光还是因为我发出的声音太大，他偏头瞥了我一眼，又默默地把目光转回去。
“和自己结婚的感觉怪怪的……”快门即将按下时，他低声说。
和自己？闪光灯已经亮起，我来不及多说什么，赶紧摆出计划好的表情。灯灭，我的思绪随之消散，结果是我什么也没问。从NPC手里接过结婚证，他说：“要出门了，先下了。”
身边只余一团空气。系统消息在我恍惚间来了，我把它点开。
恭喜Ryoma与RyomaE登记结婚，请尽快选择家庭邮箱地址，以便发放奖励与通讯。
我的目光粘在信息的两处粉色上。那不是越前龙马和我本人的名字，只是两个游戏ID。我关闭界面，心湖已经恢复沉静。

<3>
实际上，后来我们也没离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都没提这件事。
好吧，实际上，我知道我为什么不提。那时候，我有尝试过。
我填家庭邮箱地址的时候，他没上线，于是我暂时填的我家。从邮箱领完奖励之后，我打算单方面提出离婚。我点击他的头像，选择“强制离婚”。
系统跳出提示框。
“您确定要强行跟RyomaE离婚吗？”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冷淡得没有一丝人气，就像是例行公事的报告，或者是删除文件时意思意思地弹出的对话框，按理来说，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但那个“RyomaE”就这么刺痛了我的眼睛，让我瞬间失去了点击“确定”的勇气。
我想，我是真的想跟他离婚。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因为那只猫，现在猫到手了，对方也没提什么要求，我的确是赚了，所以，更没有再缠着他不放的道理。
但是……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当成越前龙马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果然，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还是想把这个梦做得更久一点。
因为婚后资产共享了，自从和他领证之后，我的可支配财产瞬间多了几十倍，当时我吓了一跳，问他：“你氪了多少钱啊？！”
“谁说我氪金的？”
“那你怎么这么富啊……”
“打网球比赛赢的奖金啊。”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你该不会以为游戏里赚钱的方式只有打工和氪金吧。”
……忘了他会打网球了。不过，玩着游戏的人很多，会打网球的人一定也不少，在这么多人中还能拿到名次，他还真行。
结婚后邮箱共用，两人分居很不方便。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提出了让我搬到他家的想法。我想想我那连张长沙发都没有的单身公寓，觉得没理由让他屈就，于是就同意了。
他家是西班牙风格的单层别墅，院子挺大，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房屋内部有好多个房间，每间的装饰都很有生活气息。他没有住在主卧，而是住在应该属于业主子女的次卧里。
“布置得不错嘛。”我边参观边感叹，“你本人学过室内设计？”
“没有。按我老家的样式弄的。”
“哪怕在游戏里，弄完这么多东西也要很多钱吧。”我开他的玩笑，“啧啧，土豪。”
他没什么表情地拍了一下我的头：“闭嘴，土豪的配偶。”

我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从装潢上看，那应该是个大些的男孩子的房间，没有什么儿童玩具，连书都很少。寄人篱下自然没理由挑三拣四，我也没打算破坏他的装修，于是直接把我的物品全部收纳到一个柜子里，仿佛在住旅馆一样，随时准备着毫无痕迹地离开他的生活。我和他的房间似乎是共用同一间卫浴的，为了保证我们两个的隐私，我买了个质量不错的锁，把卫浴的门锁上了。
在游戏里我们的确存在着婚姻关系，不过从情感上来看，我们只不过是室友而已。再说，哪怕我在游戏里的性别是男，但是事实上，我还是女人，而他在我心中是个男人——还像是我全心全意喜欢的男人。也许在游戏里，门上锁上一道锁什么用都没有，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出现那种酒后乱性或者一时兴起，但这里是VR游戏，现实感真的太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我在心里最后一条防线崩塌时，提醒自己，不能逾矩。
之后我们也只是像是不相熟的朋友一样相处，只是他打球得到的奖金我可以花，我烹饪的食物他可以吃罢了。能让我们亲近些的，只有两只“卡鲁宾”——一只是他本来就有的，另一只是结婚时系统奖励的，因为是在游戏里喂养，所以多了几分可爱少了几分闹心。也只是因为有它们的存在，我和他才能一人抱着一只猫，边谈笑边散步。
有一天，我给两只小猫喂食。他看见了，也过来帮我。
“啊，猫真的超可爱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小的软软的，一把抱在怀里，我的母性都要爆发了。”
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你是女生？”
“你问真实性别吗？的确是。……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我没再追问。在那以后，他的态度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对我细心了些，比如说在我熬夜做任务的时候提醒我早睡，平时说话的时候也更注意自己的语气了。他还问我需不需要换一个房间，我说没关系。
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说实话，我没有找到任何一点点不像越前龙马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相似到让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再次迷上各种各样的分析和公式书，明明早已把它们啃完，却还是忍不住重新细读，温习真正的越前龙马的生活细节，再与游戏里的那个人比对。当那些细节相似的时候，我有种混乱的恐慌，但是不相似的时候，心里又会无端地升起一种隐晦的失落。
我一次都没问过那个人是谁。实际上，是我不敢。我自己也在脑海里模拟过好几次那个场景。结果我发现，没有一种是我所期望的。
“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是越前龙马的粉丝，想cos他。怎么样，像不像？”
“……像，像。”
或者……
“你是谁？”
“哦，被发现了吗？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是许斐刚。”
“？？？”
……还有一种。
“你是谁？”
“我是越前龙马。”
我没法往下想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我还真的没办法预知自己的反应。
有时候我在心里感叹，还好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要不然，在向心中的神明祈祷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我逃避了。我绝对不会去问他的身份——管他是谁呢？只要他现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就是我的越前龙马。我用筷子戳了一下被煎到焦黄的鸡蛋，薄薄的表皮裂开，蛋黄不受控制地四处横流。
反正，鸡蛋是可以生吃的。无论内里是不是熟透，表面看起来是熟的就好了。何必戳破那层漂亮的皮，把大家都搞得狼狈不堪呢？
我夹起煎蛋，咬了它一口。蛋黄流过我的齿间，滑入我的喉咙。
糖心煎蛋也挺好吃的。

<4>
当天我再次上线的时候，他坐在我房间的沙发椅上等我，脸上没有笑意。
“怎么了？”我问。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会不会打网球？”
“不太会。你想打吗？为什么不找别人？”
“我可以让你。”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他自己的球拍，“你有拍子吗？”
要cos越前龙马，怎么可能不买网球拍。我把球拍拿在手上，跟着他去了后院的网球场。
“勉强你，不好意思。”
越前龙马也会像这样道歉？我有点想笑，下意识想说他ooc了，又突然压下了这个念头。潜意识似乎告诉我，我没有资格。
他继续说：“只是，我觉得这样比较适合讲事情。”
他想说什么？……是离婚吗？或者ID易主？反正不会是好事吧，看他那一脸认真的样子。
结束了吧。连白日梦都做不了了啊。不过，如果是这种仓促又不完美的结局的话，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站在网球场上，以与他相似的躯壳，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踏着和他同样的鞋。而另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他站在我的对立面，手持球拍，无言地往地上弹球。
他扬手，一声清脆的击打，球稳稳地喂到我的手边。我调整姿势，回想着教程上画的姿势，挥拍扣球。
几局过后，他身上已经微微发热，我也是。他的确在让我，每个球都打到最方便回球的位置，又一个不落地接下我那满场乱飞的球。我没法看出他是否有“得意技”——他只是在普通地打着网球，不为训练，不为输赢，就只是在打球。
“喂，我问你。”终于，他不再沉默，“我该怎么叫你？”
“潋月……潋月就好。”
“好，潋月。”

他两步上网，把我那颗差点没过网的球击回：“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见一个跟我长得完全一样、还顶着我的名字做ID的人，我真是吓了一跳，也有点不爽。……那时候，我以为你这个号是小坂田那边的后援会弄出来的，于是我第二天就去问了她，她说她不知道有这回事。”
我挑球，出界了。他退到底线，把那个球捞了回来：“然后我怀疑是学长们搞的鬼。想让他们老实承认没那么容易，我当时还特别挑了一次聚会，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然后一有机会就问他们‘Ryoma是不是你’，结果他们全都觉得莫名其妙，阿桃学长还嘲笑我是不是玩游戏玩傻了，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手腕一抖，我打了一个又高又短的高吊球。他踱回中场，又回给我一球：“之后我还以为是我哥哥在恶作剧。那时候你正好说要跟我结婚，我就答应你了，心想可以观察你。所以在那之后我没有提起离婚的事，还让你搬过来跟我住，把你安排到我哥哥的房间。因为你也没提，所以我更加确定就是他的恶作剧。但是……我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我没有发现你做出什么恶作剧的事，而且，我也觉得你不像他。”
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回击得越来越不稳定，这一球直接往侧边飞去。他截住了，但没有打回来给我，只是把那个亮黄色的小球握在自己的手心。那双没有经过细化的眼睛凝视着我，那明明不像他的眸子，我却心头一颤。
“我发现你似乎很了解我，不仅没有对我的习惯大惊小怪，而且从来不抱怨我的性格太冷淡太伤人。你不像数据狂魔，加上我正好知道你是女生的事，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一直在哪个地方，悄悄地喜欢我。”
“事实上，你的许多行为已经可以让我确定，你的确是喜欢我的。不过，你做的一些事又让我动摇了。是为了避嫌吧，你一直不使用我们共用的卫浴，门也总是紧紧地锁着。虽然偶尔会很温柔，但是更多的时候又躲得远远的。我知道你绝对不是在玩若即若离的花招，因为离的成分太多了，反而像是……敬而远之。”
“我原本不想回应你的感情，因为我觉得，在没有确定自己最终的态度之前，做出任何回应都是不负责任的。……但是，我发现我总是无意识地关心你，也总是希望得到你的关心。我以前一直没有注意语言是否伤人的习惯，但是平时给你发消息，我都要读一遍，确定说话方式恰当才发过去。我其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甚至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可以确定，告诉你总没有错。”
“潋月，我们奔现吧。”

万物归于沉寂。
“你说什么？”过了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的声音，全身每个细胞似乎都遭受了电击，无名的电流打乱了我的一呼一吸。我的声音似乎来自缥缈的未来，而大脑却仍然停留在遥远的过去。“你是谁？”
“你应该早就知道。”眼前的人的容貌一点一点地改变，不再是那个仅有模糊轮廓的游戏角色，而是鲜活的他，我记忆中一直真实地喜欢着的人。我的眼睛一定是出了毛病，要不然，为什么会看到曾经让我一见钟情的那一幕？
第一眼看他，觉得他像雪山上的松柏。沉默的、雪亮的眼睛，冷淡的唇，身躯以一个闲适的站姿挺立。那是在终年严寒的高地修行才能历练出来的孤高与傲气。第二眼看他，又觉得在看云，眉梢眼角一片清明，瞳内洁净无一丝杂色，而周身似乎又融合了未来的曙光。眉头闲适，眼眸执着，发间潇洒，唇间自制。光彩照人的他，拥有深邃如井的目光。他望着我：“你知道的。我是越前龙马。”
我把手伸向他……
啪嗒。眼前的光瞬间萎缩，凝结成一个小到不存在的球。视野变得黑暗，意识回归大脑。
停电了。

从繁华的大街拐入小巷，隔壁巷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有对情侣在吵架。女的似乎很激动：“你这个没良心的，背着我在外面乱搞。”男的不屑地道：“当初你贴上来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说？”听了男人的话，那个女的哭了：“我真是瞎了眼，以为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能得到幸福，当时真的太蠢了！”男的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也在骂：“你以为只有你觉得不满吗？当时没在一起的时候你是多么善解人意，谁知道在一起之后就到处乱吃醋，大吵大闹的像个疯婆子。”两个人还在争吵，我听的心烦，戴上耳机听歌，却挡不住喧嚣的杂音传进我的耳道。那对情侣不和的原因，无非是一个远香近臭。本来想进一步了解心目中完美的对方，却不停地发现那个人身上的陋习，最后只能分道扬镳。那我和他呢？如果我们在一起之后，他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我会不会觉得他不再是我心里的越前龙马？我不敢想，至少现在不敢。
面包店到了。明亮的橱窗，镜面般洁净的玻璃上喷着白色的雪花图案。我挑了平日里常吃的面包，付了账，提起东西走近商店大门。门外夜色溶溶，大门成了一面临街的镜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镜面上的自己。
好丑。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身上裹着臃肿的大衣。眼睛本来是我自己最满意的地方，现在一看，却是空洞又憔悴，眼下一圈浅浅的乌青格外刺目。鼻子怎么这么难看？嘴唇也很惨白，唇纹像是土地裂开时刺眼的沟壑。自古英雄爱美人，他是我的英雄，而我却……真的配不上他。不只是外貌方面，无论是才干或者别的什么，我都……
我缓缓张开嘴哈了口气，白雾从我口中飘出，蜿蜒上升，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微不足道得仿佛从未存在过，和我一样。
广场中央的大圣诞树，墨绿的枝叶的颜色像是他那头短发，顶端耀眼的星星恰似他的光芒。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的存在。
我闭目合掌，耳边回响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轻柔歌声。
对不起，我已经决定了。
回到仅仅有我的家，自己似乎又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存在了。电已经来了，我打开端游，看见他给我发了信息。内容大概是，他喜欢的一直都是我本人，所以不会介意我的其它条件，包括外貌、学历、家庭等等。他说，他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机会。
我发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心里一团乱麻，刚才在外面决定好的事，似乎又下不了决心。最后倒是他先发消息过来：“你来了？”
“嗯。”
“我先说一句，虽然我说我希望有个机会，但是我不会逼你。如果是我理解错，你其实并不喜欢我的话……我可以尊重你。”

不喜欢？
不喜欢你？不喜欢越前龙马？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去找那棵大圣诞树。满树的彩灯发出的光模糊了我的视线。
对啊。我在犹豫些什么啊？根本不明白“卑微地爱”的心情的你，和我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拒绝你。
但是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指移到键盘上。
“越前龙马，你听好。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喜欢了好久，喜欢到比喜欢自己更喜欢。”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件事了。那时候不是在游戏里，是在另一个地方，你看不见我，但我能看见你，看得很清楚。”
“我当时就想，怎么有你这么完美的人？我一瞬间就记住你了。”
“我加入了很多个社区，那里的人都很喜欢你。我跟他们讨论你有多好，哪怕只是说说，都觉得自己很幸福了。我把你的照片用来做我的头像，我想向全世界昭告我喜欢你这件事。”
“我创造Ryoma这个角色的时候，不用说，就是以你为原型。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见到你，那我至少能够体验你的生活，哪怕不是真的也好。”
“结婚的时候，我感动到都要哭了。这是我整个少女时代的梦想啊，终于实现了……我不敢跟你离婚，感觉就像是否定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样……”
“你知道潋月的意思吗？就是‘恋越’，恋着越前龙马。”
“我好喜欢你啊……你的准则就是我的准则。你说Always do my best，所以，我想给你最好的，但我不是。而且，我并没有解决所有必须解决的问题的能力，不能做到这些事的我，是绝对没有资格享用你的感情的。可能会让你伤心吧？为了我，不值得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敢，我也不能。你该明白的。”
我退出账号。确定要注销“Ryoma”吗？您的一切数据将会被清除。
确定。

<6>
第二年春。
又是一年情人节，官方照例推出了今年的活动。今年的情人节增设了一个表白时送巧克力的环节，送的巧克力越多，将来结婚时得到的奖励也就越好。因此，许多玩家在举棋不定时，都会选择给自己赠予最多巧克力的人。身为游戏里名副其实的“黄金单身汉”的越前龙马，收到的巧克力自然不少，大家都希望自己能成为Mrs越前，于是每个人都送给他尽量多的巧克力。
当天越前龙马一上线就被吓了一跳。邮箱里的巧克力已经满了出来，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就这么堆放在院子里，琳琅满目得像是在摆地摊。他把巧克力一键收纳进背包，却又对怎么处理这堆巧克力感到烦恼。巧克力无法退还，只能转赠。把等量的巧克力送回去吗？送巧克力这件事会让人误会吧。算了，还是给他们钱吧，这样比较清白。可是自己一下子买下这么多巧克力有什么用？扔掉太浪费，出售又费时费力还亏本。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还是先放着吧。他勾选了全部的巧克力，点击“处理”。系统跳出窗口：你打算怎么处理勾选物品呢？扔掉/放入储物箱/出售/送给某人。
他定定地注视着几个选项。他突然知道自己最期望的处理方法是什么了。……但是，有可能吗？抱着微小的希望，以及赌博一般的兴奋感，他的手颤抖着，点击“送给某人”，输入收件人ID“Ryoma”。
“系统：此ID未被使用。”
自嘲和失落就是这样的东西。明明体积与质量都不大，却能把整个心房的空气都沾染上沉默压抑的气息。
他忍不住想，如果在现实中遇见她，一切会不会改变？至少人死了还能留下墓碑供人怀念，而游戏账号被注销了之后，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不，这种思路不属于越前龙马。人死不能复生，但游戏账号可以重新注册。她不是说过吗？她曾经抱着绝望的爱，喜欢他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可能不存在的时间点，那么，他怎么不能等。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但那也没关系，他等，就像当初的她那样。

<7>
甜品店内，我与友人坐在角落的双人位上，用小勺挖着同一碗绵绵冰。
友人今天穿得很漂亮。于是，我适时地夸奖她：“今天的裙子不错啊！”
“我男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啦。”她得意地提起裙摆，对着我展示一般抖了抖，“今天我第一次穿它出门哦——我男朋友还没看过我这个样子呢。就为了跟你出来玩，感动吧？”
“是是，超感动的。”她和恋人还是那么甜蜜啊，我却……我舀起一块芒果丁，甜丝丝的滋味并没有让我的心情轻快起来。
果然，我还是羡慕这种感情的。两情相悦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对方人生的一部分，不必顾及别的什么，只要相爱，就能幸福地走下去。这种恋情，我没办法拥有——因为我选择的人是他啊……
“哦，对啦，你是不是不玩游戏了？”友人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达令前些日子说要加你好友，我就把你的ID告诉他了。但是他说找不到这个人。”
那阵子一直在胡思乱想，结果居然忘记告诉她这件事了。“我换号了。”其实我不告诉友人也是有原因的。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怎么会相信我遇到了越前龙马呢？哪怕是她，也会说我异想天开的吧。“之前那个号已经注销了。”
她听了我的回答，不出所料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可是、可是那个号不是你家越前吗？！你弃号了？！怎么可能？”
……岂止啊，我连真人都放弃了。
“我还以为你会永远喜欢他呢。啊啊，还想等什么时候给你送个手办呢……结果你居然不爱了。女人就是善变。”
“我没说我不爱他啊。”我淡淡地申明。
“呃……对不起啦。”可能是我的表情不太好，友人立刻收声，一本正经地向我道歉。
我挖了一勺冰沙吃掉。见我没生气，友人又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开始跟我说起她约会时遇到的趣事。
“我说过他是戏剧社的吧。有次周末他们社团演出，演的是《仙度瑞拉》。他演王子呢。那天演仙度瑞拉的女生和替补演员同时生病了，结果他要我顶替——真是的，我什么都没准备啊，还好演的是我读过的童话。要不然真的不知怎么是好。”
仙度瑞拉……是灰姑娘吧。她和王子差别这么大，结果还是能在一起……不过是童话啊。
不过，哪怕是童话，这也是个先例的吧？
我看向友人幸福的脸。问问她总没坏处。
“那个……我问你一件事行吧。”
“你说吧？”友人在嚼芋圆，听了我的话立刻把芋圆吞下去，故意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一定好好回答。”
要怎么问……我转着小勺思考。“如果你达令的条件特别好，好到你根本配不上……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友人皱皱眉，不假思索地道：“为什么不呢？外在条件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只要喜欢就能在一起啊——不管外貌、学历、家庭怎样。”

说起来，他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这么回答的人，无论是友人还是他——真的足够勇敢吗？
“既然已经这么下定决心、敢说出这种话了，那就足够勇敢了啊。反过来，说‘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人才是最胆小的。”
“哪有啊，这……”
“你不认同也没关系，反正这是我的看法咯。因为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根本没有谁配不上谁——”
友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么光彩照人啊……这也许就是她有资格“两情相悦”，有能力“幸福地走下去”的理由吧。他也是这么想的吗？同样拥有独特光芒的他。
那另一方面的我，才是真正的胆小鬼吗？我那自以为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我心里的怯懦。不敢去问，不敢思考，不敢相信，不敢伸出那只手。
是这样吗？
我觉得，我得好好想一想。关于当时我的决定，以及我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