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刀神狗朗是个普通武士，在偌大平安京中，姓氏和来历都显得平平无奇。为数不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也就是品行正直、模样英俊一类。再要说有什么特别，大约只能往神鬼怪谈那方面靠拢。
据说此人幼年曾经从鬼怪手下逃脱过，因此与阴阳寮的某位大人结下了交情。于是颇多不够显贵的官吏遭遇古怪事件时，便从这位老实人身上打主意，塞来许多难以拒绝的委托。近日恰逢红梅盛开，一位同僚借着赏梅的名义邀请狗朗前来赴约，苦苦哀求许久，于是狗朗只得出了同僚的宅邸又急匆匆往熟识的阴阳师那里去。
这位阴阳师全名伊佐那社，在阴阳寮内也算得上声名远播，不过名却是“恶名”，常常仗着与御前国常路大人的关系偷懒耍滑，连一些重要的仪式也搪塞推脱不去。若不是偶尔几件事实在办得漂亮，恐怕很少有人记得住他的姓名了。
2.
“黑助——”
懒洋洋在宅邸门口迎接的少女是式神雅日，生有罕见樱色头发和异瞳，总是喜欢用猫一样的语气说话，不过狗朗猜测她本来就是猫妖也说不定，此刻正倦怠地打着招呼。
夜刀神狗朗抱着折下的花枝走过去问好。
“请问社在家吗？”
“他已经在廊下等你很久啦，快去吧。”雅日答道，不知从哪捧出一只盛水的梅瓶，短颈细口，极有韵致。
类似的场景在伊佐那宅出现过不知凡几，狗朗也没深究，将梅花托付给式神后，熟门熟路地往庭院深处寻人。
伊佐那社果然坐在廊下，一身便服，倚着柱子饮酒。另一旁则摆着火炉、酒瓶、杯盘等物，炉中木炭燃起的青烟飘飘渺渺，乍一眼看上去好似神宫仙境。
“你来了。”
阴阳师握着酒杯一笑，酒液润过的唇泛着点妖冶红色，半分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早料到狗朗会来。
“坐下说吧，姐姐准备了点心，正适合边喝边聊。”他说着给夜刀神狗朗倒上一杯，满溢的酒香渗透出来，舒缓了心头萦绕不去的烦闷。
狗朗接了粗瓷酒杯饮下半盏，就说起了今天的见闻。
3.
原来他这位叫赖成的同僚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就在前些日子梅花初绽的夜晚，一贯好眠的赖成被院中凄凉的乐声唤醒了。
那曲调简直闻所未闻，既不似民间传唱的粗俗小调，也不像公卿贵族之间流传的雅乐，甚至叫人分辨不出是何种乐器所奏，哀婉久绝，听者只欲动容落泪。然而赖成推门而出，到院落中寻觅乐声来处，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加之夜里落了雪，一片白雪覆盖下，竟然看不到半个脚印。但乐声仍然呜呜咽咽，弥散在庭院里，比冬夜寒气还要透人骨髓。
莫不是有哪里来的幽魂作祟？
平安京类似的诡异传闻不在少数，饶是赖成平日里供职时听过许多，这下也惊恐万分，哆哆嗦嗦着连忙躲进屋内，亲自锁了房门拴上窗户，又用布条堵住耳朵，勉强挨过一晚。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赖成便找来了这一带的更夫问话。那汉子还没来得及歇下嘞，被带过去的时候根本摸不着头脑。
“赖成大人，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小的必然知无不尽。”
听到更夫这么说，赖成就悄悄问了。
“你昨晚可曾遇见什么人吗？”
“天寒地冻，哪里还会有人在夜里行路呀。”更夫茫然回答。
“哎呀，你再仔细想想？尤其是我家附近是否有什么异动？”赖成万般催促 。
“这个嘛，我确实没见到夜行的人，不过……”
“不过？”
“啊啊，我记起来了。赖成大人您宅邸昨夜的乐曲真是令人悲伤呀。”更夫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兴奋地开始讲述。
“昨夜我提着灯笼路过大人您家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奏乐，即使是像我这样对音律完全不了解的粗人，听到那曲调，也忍不住要哀叹几声。当时已经开始飘雪，路上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我便料想是从赖成大人的宅子里传出来的了。”
赖成挥退更夫，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庆幸。
显然晚上的声音是鬼魂或者妖魔的杰作了，不知道那东西还会不会再来。就算没有性命之忧，一想到有怪物潜伏在屋外，赖成忍不住浑身不自在。
要是“它”主动离开就好了。宅邸主人唉声叹气，烦扰不已。未等到太阳落山就急匆匆躲避到内间，点起蜡烛和油灯。赖成在一室暖融融的火光中枯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至夜半，诡秘的曲调再次穿透纸门，他才从睡意挣脱出来。
与昨日不同，凄婉的乐音不过片刻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似乎是女子轻盈的步伐，踏过庭院落雪，然后踩在木质走廊上。
——“嘎吱”。
赖成几乎快要忘记呼吸，紧张得两腿发颤。
“……好冷啊。”那东西隔着纸门说道。
“好冷。”
“好冷。”
“雪越来越密了。”
“屋里有光还有火。”
“多暖和啊。”
“啊，多暖和啊。”
不知该怎么描述，那嗓音比寻常女子尖细得多，蜘蛛脚一样紧紧地粘附在纸门上，甚至能模模糊糊看见长得古怪的肢体在门上来回摩挲。
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
“咚咚、咚咚。”
是门外的怪物，急切地敲打着门窗。赖成蜷缩在角落发抖，丝毫不敢应声。
“赖成大人、赖成大人，行行方便让我躲一躲吧。”
“就这一晚上，让我躲过风雪就好。”
“不解风情、不解风情。”
“你这愚钝的男人！”
“开门呀。”
“咚咚咚、咚咚。”
……
无论怪物怎样诱导恐吓他开门，赖成都堵住耳朵只作不知。待到天际泛白，拍打的响动才逐渐消失。心有余悸的赖成谨慎地到门外查看，然而庭院堆积的白雪依旧如新，根本没有人踩踏的痕迹。
4.
“唔，还真是古怪啊。然后呢？”
见武士讲述完毕握着酒杯一饮而尽，社笑眯眯地端起酒瓶给狗朗满上。
“然后惊恐难平的赖成就急匆匆邀请我去宅邸里作客，希望我能请求阴阳寮的伊佐那大人尽快帮他给屋子除祟驱邪。”
听到这话，社不由笑了。
“不得了，难道我是被抓住了软肋吗？”
“请不要在说正事的时候开玩笑。”
狗朗呛了一口，板着面孔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
“怎么说？”
社展开被他涂画得乱七八糟的扇面轻轻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双琥珀色泽的眼睛凝视着夜刀神，“我视狗朗为天上月，清辉皎皎映照我心，不知眼前人欲将我与何物做比呢？”
他这幅样子似嗔含怨，惊得狗朗瞠目结舌。
“你又在戏耍我吧？”
“没有没有，都是真心话。”社摆摆扇子，朗笑出声。
狗朗一向拿不准这人的想法，只得摇摇头自顾自啜饮起杯中美酒。
一瓶酒见底，天色也变得昏暗了。
懒懒散散倚靠着柱子的阴阳师突然站起身来。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他说。
“去哪？”
“当然是你的同僚，赖成大人的居所啊。”
社理所当然地指着房间一角答道，“既然收下了报酬，哪有不办事的道理呢？”
狗朗这才发现，雅日不知什么时候早把那瓶梅花放在内室角落了，怪不得隐隐有梅香。于是他也跟着起身。
“我还以为你对这件事没兴趣。”
“怎么会，很有意思。”
“不用准备什么吗，就这么去？”
“嗯。就这么去。”
“走吧。”
“走吧。 ”
两人踏着残雪慢悠悠一路往赖成的宅子走去。

5.
夜色已深，狗朗和社在内室相对而坐。
——这就是那间有鬼怪敲门的屋子，此刻应社的要求门户大敞，摆上了酒和下酒小菜。主人一听伊佐那大人会解决掉前来骚扰的怨灵，立刻备好需要的一应物事，趁天空还未完全变黑，忙不迭避到相好的女人那边去了。
透过完全打开的门洞，可以清晰地看见院落中的情景。
月光透出云端，和薄薄一层积雪交相辉映，虽未点灯，室外却已足够明亮，能分辨出梅枝上影影绰绰的花形。若不是鬼魅出没的前情在，倒真是适合赏玩梅花的风雅之地。
社一派悠然自得地品着酒，姿态和伊佐那宅邸中所见无二。
对面端坐的夜刀神狗朗却因为身居他人内室到底有些放不开，拘谨地捧着杯子，时不时抿一口酒润唇。
“……喂，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终于，这名武士的耐心在等待中消磨殆尽了，忍不住压着声音问社。
“驱魔除祟呀。”
“但你现在？”
“哎呀，余兴而已。”
社眯眼答话的样子有点像狐狸，他仰起头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液倒入口中。
这时已近夜半，起风以后，庭院里精心整饬过的花草簌簌作响，抖落栖息在枝叶上的积雪，仿佛新下了一场。
凝视着这样的情景，就算是不擅长和歌的人也会想要吟诵一两首佳作的吧。
狗朗若有所思，正欲开口时，对面却突然探过来一只手，轻轻覆在他唇上。
“嘘……要来了。”社说道，尾音如烛焰在风中飘忽不定。
什么要来了？
未等他细想明白，那根属于阴阳师的手指已经蝴蝶一样蹁跹飞远了，凌空绘出几道符文。
空气像是被隔开了一层。狗朗惊异地发现，明明夜风已经到了能卷起积雪的地步，正对着庭院的这方空间里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社洁白柔软的衣袖依旧稳稳垂落着，伴随主人的动作偶有起伏，一点看不出风起时该有的样子。
这场不合时宜的狂风慢起骤停。
倏忽之间天地又恢复了平静。社打着手势示意友人稍安勿躁。果然，没过多久，庭院里隐隐约约响起了传闻中的乐音。
狗朗虽然只是武士身份，却因为其师的缘故热衷音律。他有幸出入宫闱，欣赏过许多名家奏乐，此刻也难免大呼惊奇。
“我竟然从未听过这样的音色。"他侧耳凝神，谛听后忍不住脱口感叹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乐器能演奏出这般曲调。“
社在他对面抚掌微笑，轻声说："不必多想，这是妖鬼的作品。"
——乐声停了。
6.
廊檐下飘进了雪花。
就如同碎雪悄无声息落在地面一样自然，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她穿着半旧的振袖和服，姿态娇柔而惹人怜爱，用一把桧扇半遮掩住面颊。
“打扰两位大人的雅兴。”
女人的嗓音清丽婉转，却骇得狗郎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刀。其名为“理”的名刀展露锋芒，将阴阳师牢牢护在后方。
“你是什么人？”狗郎不太温柔地斥道。
那个可疑的女人瑟缩了一下，仍旧向着房门膝行过来，停在距离两人两三步的位置。
“妾身乃是这座宅邸的旧主，”女人俯身说道：“赖成买去宅邸后，便将妾身赶出往日的居所。近来天气苦寒，我一个弱女子在京都无依无靠，缺衣少食，只得托庇于此处，奈何妾身体弱多病，实在受不得冬雪，便来向赖成讨要炭火柴薪，并非有意惊扰二位，还请大人宽恕。”
“……”
夜刀神狗朗盯着那女子惊疑不定，他未曾听说赖成的宅子有过这样一位旧主，却又难免对着一身旧衫的凄苦女人心软。进退两难之际，社将他握刀的手摁了回去。
阴阳师伸手点燃桌上的油灯。火光融融，映亮庭院白茫茫的一片冰雪。女人握着桧扇的手颤了颤，忍不住向屋内微动，又畏于两人不敢更进一步，看上去尤为可怜。
“社……”狗朗低低喊了一声，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位到底是……”人还是鬼？
未尽之意几乎写他脸上，社觉得有趣，故意笑眯眯岔开了狗朗的疑惑，将那盏烛火递到女人手边。
“我与狗朗二人并非此间主人，不好越俎代庖替赖成大人做决定，要是小姐愿意，不若明日傍晚来伊佐那宅寻我。”
少年模样的阴阳师举止温雅，出口言辞却像是诱骗女子私奔的风流浪子，引得狗朗频频侧目。
女人没有立刻回应，打量的目光透过桧扇边缘游移在社身上，半晌才答复道:“原来是名满京都的伊佐那大人。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妾身无法独身前往贵府，若是大人有意，请在黄昏时分亲自来园中梅树下接我。”
说罢，女人放下桧扇，双手接过烛台，露出一张柔美却略显老态的面孔，接着道:“妾身无以为报，只有一点微末技艺傍身，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怎会。”社坦然自若地应下，倒是一言未发的夜刀神狗朗颇觉友人失礼，脸上发烧。
女人向他二人展露了今夜第一个笑容，“夜深露重，恕妾身不便久陪。“
“那便明日再会吧。”
阴阳师颔首道别。
7.
来如雪飘落，去似风无痕。
举着烛火的女人和来时一样， 无声无息消失在原地。只有那把无暇顾及的桧扇摆放在廊下，作为今夜奇遇的佐证。
狗朗也不再问社那女子的身份，转而拾起扇子。和女人身着的和服一样，随身携带的桧扇也已经旧了，隐隐约约带着类似熏香的气味。
“这香味好像是……梅花？”
“啊啦，想不到狗朗也变成寻访闺阁香气的高手了。”社适时地戏谑，招来当事人怒目而视，旋即又若无其事将话题带回正轨，“咳，好了好了。赖成大人的委托也完成了大半，请狗朗转告他再避让明天一天就好，届时我将来请走宅中的鬼怪。”
“鬼怪。是那名女子吗？”
“这个嘛，明天就知道了。”
8.
东瀛的黄昏时刻又叫逢魔之时，意为鬼怪出没的时段。
就算是能够沟通神鬼的阴阳师，似乎也会注意规避某些不吉的存在。然而，夜刀神狗朗和伊佐那社认识以来就从未见他认认真真卜算吉凶过。
这次也是一样。
没等狗朗来拜访，社拿着竹编的小笼子径直就往赖成宅去了。等他听了雅日的转述急急忙忙追上去时，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已经收获了主人家提供的谢礼，正往回折返。
“哟，狗朗。”
阴阳师笑着招呼客人，丝毫不意外见到这位老朋友，手里除了走时拿上的竹笼外，另提着一尾香鱼，大约是特意带给家里式神的礼物。
狗朗悬着的心一落地，那股子担忧立刻就转换成怒气，“我说你这家伙——”
然而，竹笼里一声清越的虫鸣截断了后续责难。
“这是——？”
“夜鸣虫哦。”社答道。
笼子里的虫子配合地叫了几声，鸣声悦耳。
冬天怎么哪里来的秋虫呢？狗朗狐疑地盯着那竹笼看，疑心阴阳师又仗着术法捉弄他玩。突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捉住社的一只手臂，附耳问道：“是昨晚的……？”
“秘密。”
社眨眨眼，泥鳅一样滑出了狗朗手臂的范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