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杭州余杭县的盛渔村,东临海湾,西接山峦,虽风景秀美如画,可称一绝,但因地处偏僻,故少为人知,渔村的人们过着远离尘俗、自给自足的生活。
今日,盛渔村来了两个访客。
一个访客作游侠打扮,身佩长剑,腰挂酒葫芦,满面风尘,看上去像是赶了许久的路,却难掩其俊逸面容与不凡气度。
另一男子则年岁较长,须发皆白,手握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修士模样。
游侠停下脚步,苦笑道:“太武师兄,不必再送了。”
太武说道:“逍遥师弟,论天资心性,你皆在我之上,即便超越先人,成为蜀山最杰出的掌门也不是难事,蜀山需要你,天下苍生同样需要你,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游侠答道:“我意已决,月如、灵儿相继离我而去,宿命如此,李逍遥生来便是个命克亲友的不详人,不如回到故地,就此孤独终老。”
“逍遥师弟,你,”太武还想再劝,想了想又止住话头,“哎,也罢,人各有志,我走了。”
李逍遥一抱拳:“多谢师兄成全。”
目送太武远去,李逍遥看着面前的盛渔村,百感交集。
其实,太武不知道的是,他卸任蜀山掌门还有一重原因。当日魔尊集三魔器之力于一身,成功复活。李逍遥豁尽毕生修为,以一人之力布下三十六天罡剑阵,成功将魔尊打得形神俱灭。但魔尊的拼死反扑也是非同小可,李逍遥丹田受重创,神仙难医,他前半生修来的一身功力,将会渐渐流逝,直至变为气虚体弱的凡人。
倔强的他不愿让亲友见到一个形同废功的李逍遥,索性回到盛渔村,安心度过余生。
李逍遥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西走去,他自小在这里生活,即使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的,不过片刻,他便到了此行的终点——十里坡。
这里是小时候的他最爱来玩耍的地方,他的父母便埋葬于此,也正是在这儿,他从恩师酒剑仙那儿习得了蜀山御剑术,精深的蜀山御剑术助他力克无数强敌,铸就了“李逍遥大侠”的威名。可以这么说,十里坡便是他璀璨人生的起点。
二、
在外漂泊的飞鸟归了巢,就此在十里坡隐居安歇下来。
起初几天,李逍遥风餐露宿,后来,他慢慢搭起了一个不算美观却颇结实的窝棚,闲暇时,便找空旷地方练剑。
他已退出江湖,也不需要手中的剑来伸张正义,但除了练剑,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更重要的是,练剑能让他内心沉静下来。
每练一次剑,他的心头便多添一份阴霾。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挥剑正越来越吃力,丹田里的内力无时无刻都在流失,而他只能无奈地旁观。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丹田里已是空荡荡一片,内力涓滴无存。如臂使指的长剑握在手中分外沉重,运使剑招时也再无威势,看上去却有几分滑稽。
变回了普通人,李逍遥反倒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少,这意味着,他已彻底与江湖绝缘了。
除了练剑,他常做的便是喝酒。
李逍遥本是滴酒不沾的,但林月如和赵灵儿相继离他而去,为了解脱,他学会了喝酒。
恩师酒剑仙嗜酒如命,醉看人间,自创“酒神咒”绝技,独步江湖,他常言道:“酒是剑客挚友,一等一的剑客,必定也是一等一的酒鬼。”
李逍遥对这等言论不敢苟同,他不喝酒,同样成了一等一的剑客。可他发现,当一个剑客痛苦时,酒,确实是不可或缺的挚友。
一壶浊酒入喉,天地为之凝滞,在半醉半醒间,他能尽情地哭,放声地笑,他一生求而不得的“逍遥”,酒可以给他。
十里坡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可宿命,岂是想避就避得了的?
三、
某日,一阵刺鼻的血腥味让李逍遥从睡梦中惊醒。
尽管内力全失,五感不如以前灵敏,但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有大事发生了。
出于本能,他一跃而起,想找出血腥味从何而来。
越找,李逍遥越是心惊,因为血腥味正是从盛渔村传来的。
不敢多想,他向盛渔村狂奔而去。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盛渔村。
死寂,无声,鲜血满地,房屋倒塌,看上去像是被流寇洗劫,但李逍遥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绝对是妖物。
远方有惨叫声传来,李逍遥循声赶去,声音的源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曾经的李家客栈,后来转卖给了张三丁香兰夫妇。
当他赶到时,已太迟了,这两个儿时好友的胸膛已被撕开,一只毛色斑斓的虎妖正准备吃掉他们的五脏。
“小张,香兰!”
李逍遥怒不可遏,拔剑与虎妖搏斗起来,如果是全盛时期的他,只需随手一剑便能将这只虎妖了结。但他全无内力,只能凭剑术与之周旋。
几个回合后,虎妖稳占了上风,李逍遥全身已是鲜血淋漓,但怒意支撑着他,让他不甘倒下。
见虎妖的虎爪扫过,他急忙后仰,在刹那间运起全身力气,一剑穿心。
虽成功杀死了虎妖,李逍遥却高兴不起来,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怨与恨。
他怨,怨这无情的宿命总是要夺走他在乎的人。
他恨,恨无能的自己,曾经剑斩魔尊的李逍遥,如今连故乡都保护不了。
在将乡亲们一一安葬好后,李逍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十里坡。
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知道多久后,他来到了山神庙。
山神庙,正是酒剑仙传授他御剑术的地方。
兜兜转转间,宿命又让他回到了这儿。
走过凄惨半生,历经生离死别,李逍遥才发觉,原来一直陪伴他的,只有剑。
不管愿不愿意,他注定便是一个孤独的剑客。
“那就重新开始吧。”他走向十里坡深处,喃喃自语。
没了内力的他,誓要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四、
二十年后,阴阳失衡,魔星大动,妖魔乱世,人族面临一场浩劫。
天妖皇、阎罗鬼王成为妖魔的两大领袖,并大肆侵略人间。
蜀山作为正道门派的魁首,更是首当其冲。
汹涌如海的妖魔从各个方位向蜀山袭来,即使身为蜀山掌门的太武,心中亦暗生绝望之感,遑论门下弟子与前来助拳的义士。
蜀山之上,战况渐趋惨烈,太武率门下弟子浴血奋战。纵有拼死之心,无奈寡不敌众,已有大批蜀山弟子倒于血泊之中,尸身更被生性凶残的妖魔撕咬吞食。
至于太武,独战阎罗鬼王、天妖皇两大强者,已是自顾不暇,难施援手。
太武不禁悲呼:“莫非今日,天要亡我蜀山?”
似是苍天垂怜,不忍见生灵涂炭,数千里之外,十里坡之上,鸟飞兽走,山摇地动,盛渔村周边无数人亲眼目睹,一道剑光直刺天穹,径直向蜀山飞去。
剑光过处,名剑、凡剑、利剑、钝剑、锈剑、古剑、新剑、剑胚,种种形态各异的剑如受王者感召,纷纷冲天而起,万剑浩荡随行,声势骇人至极。
数息之后,剑光已达蜀山,剑光之中,一个挺拔的身影浮立于虚空之中,凛凛若天神。
绝迹尘世二十载的李逍遥,出关了。
太武喜道:“逍遥师弟!”
李逍遥厉喝道:“众邪魔,李逍遥在此,尔等杀我蜀山弟子,天理不容,当诛!”
“是逍遥师叔,蜀山有救了!”有认得李逍遥的弟子已喜形于色。
阎罗鬼王与天妖皇丝毫不惧,反被激得凶性大发,联手向李逍遥逼杀而去。
五、
“冥顽不灵。”李逍遥一挥长剑,“这一剑,尽除世俗奸佞;这一剑,扫清妖魔邪灵;
再一剑,要还天下靖平!”
三剑过后,万剑集聚成阵,如暴雨般轰落,笼罩方圆十里、百里……直至千里!
仅一个照面,众妖魔纷纷命丧剑雨之下,与之缠斗的正道人士则毫发无伤,阎罗鬼王与天妖皇勉强接下李逍遥的前两招,随即被犀利的剑气斩得身魂俱灭。
李逍遥缓缓落地,放眼四野,再无一个活着的妖魔。
三剑之威,竟至于斯。
太武百感交集:“逍遥师弟,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李逍遥应道:“是啊,回来了。”
一句“回来了”,竟如有隔世之感。
“既然回来了,还走吗?”
李逍遥微笑,笑中却大有深意:“烦请师兄通告全江湖,十日之后,我在蜀山之巅讲道,将武道心得倾囊相授,此后,我将永驻蜀山。”
太武虽有些许疑惑,仍一口应承下来:“逍遥师弟放心,我一定办到。”
蜀山一役,李逍遥号令万剑的神技经幸存正道人士口口相传,轰动江湖,因他剑法通神,又是在十里坡出关,“十里坡剑神”的威名如飓风般流传开来,相较之下,李逍遥这个本名的名气倒显得逊色许多了。
能听十里坡剑神讲道,这是何等的机缘,众江湖人士纷纷赶往蜀山,偌大的蜀山竟也人满为患。
十日后,蜀山之巅,李逍遥御空而行,准时出现。
面对着无数或崇敬、或钦佩、或畏惧的目光,他开口道:“本人李逍遥,承蒙诸位厚爱,得了十里坡剑神的美名。在讲道前,先请诸位听听我的故事。”
众人立时神情肃穆起来,洗耳恭听。
六、
“我自小在盛渔村的李家客栈长大,见惯了客栈里往来的江湖人士,长此以往,也对外面的江湖心生向往,想成为一名大侠。父亲为我取名逍遥,故自踏入江湖起,我便认定,逍遥就是我的道,我要当逍遥的大侠。可命运无情,一次又一次,爱人离我而去……”
太武听到这,不由得长叹一声,李逍遥内心的悲苦,他这个做师兄的,又何尝不知。
“……回到盛渔村后,为了忘记爱人,为了走出痛苦,我寄情于酒,醉生梦死,超脱俗世,可情,越想忘,越难忘。后来,盛渔村遭妖魔屠尽,我连一个村民都没能救下。重重打击中,我才悟出,自酒剑仙师父传我御剑术之日起,剑,就是我的道,道,已在我心头。我想做一个大侠,便注定与剑纠缠一生。十里坡修行二十载,我以心问剑,以身证剑,以剑求道,终将身心剑合三为一,悟得剑道至理。但若能重活一世,李逍遥只希望,从未曾离开过盛渔村,当一辈子平平凡凡、快快乐乐的店小二。”
“号令万剑这等神通,岂是凡人能驾驭,”李逍遥笑道,“出完那三剑,我便知道,自己只剩十日可活。为防妖魔再犯人间,所以,特意召集天下江湖人士,以武道心得相赠。同时,也请诸位见证李逍遥的道走向圆满。”
太武心生惊异之感:“逍遥师弟,你?”
李逍遥放声吟起诗句:“狂饮琼浆数百盅,醉舞长剑指虚空。樽中可销万古愁,长啸一声天地红。太武师兄,这方天地,交托你护佑了。”
吟诗声停,李逍遥便在众目睽睽下化作微光,随风散去,再无存在过的痕迹。
而蜀山上的人,此时心头都平添一丝明悟,以往修行上的关窍,在这丝明悟的助力下,瞬间打通。
这便是李逍遥临终前的馈赠,人族得此馈赠,受益无穷,将再不惧妖魔来犯。
一颗澄明剑心,自此圆融无碍。
一代仙剑奇侠,终完大成之功。
太武身为修道者,能见李逍遥功德圆满,并无过多伤感,只是心头怅然是难免的:“狂饮琼浆数百盅,醉舞长剑指虚空。樽中可销万古愁,长啸一声天地红。逍遥师弟,你这一生,逍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