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依姬大人？”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反光笔。“我想求您一件事。”
“哈？”她看起来很惊讶，不知道是因为我有事相求还是因为我竟然说了话。“探女大人，有什么事？”
“我想说话，”我有点激动。“或者说，我想要能安安稳稳、毫无顾虑地明确向他人表示出我的感受，您能帮帮我吗？”
“如果我们能帮到您的话，您早就能正常说话了。”她的语气很苦恼。“但是，探女大人，很抱歉，起码目前的月之都没有人能帮到您。我不行，丰姬不行，永琳师匠不行，月夜见大人也不行。我们的技术没办法解析这个世界的规则，您的能力就是您的能力，我们改变不了它，抱歉。”
“我可以试试去找赫……“
她的眼神变得古怪。“探女大人，“她郑重地提议。”您觉得她有可能会答应您吗？“
“好吧。“我放弃了，手心全是汗，不住地去摩挲那支笔。我就不该把这个请求说出来的，真是乌鸦嘴。
“这样吧，我给您向月夜见大人请个小假，十年，去格利泽581g。只要你把山茶的耳朵堵上，应该就能自由自在地说话了。“依姬的神色又明朗起来，她们一家人的情感总是这么丰富。“他肯定会同意的。飞船明天就备好，您不介意让山茶来当您的驾驶员吧？”
“好啊。”度假，我几乎是感激涕零。“请务必这样。”

二
我叫稀神探女，我不能说话。
其实单单说“不能说话“，有点太偏颇了。准确来讲，我是不能以自己的主观意愿向别人表达自己的观点、想法，或者说，不应该。一旦我试图表述什么，我表达的对象就有很大的可能要反过来发展，一切会变得一团糟。
举个例子吧。
八百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天邪鬼，不是贤者，但在月都职位也不低。那时候，大家都对我的能力有误解，以为只要我不说话，一切都好。正好，我也不是个话痨。也是那时候，兔子们想了一个好主意。这些悠闲的小家伙们想要在不靠我们任何帮助的前提下，自己建造些什么东西，以此证明自己的聪明脑瓜。对于这项提案，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兔子们平时工作时间也在偷懒，所以让她们干点事也好——我们没有谁觉得这是什么危险的，应该遭到限制的活动。
　　坦白来说，她们真的有这份能力。虽然热爱偷懒，但是每一只月兔都是最好的技工和工程师。她们会测算建筑函数，用指甲在碳基芯片上雕雕琢琢，一分钟内解出四元四次方程组，以及施法将两千克的纳米材料传送到一千米远的地方，这些都没有问题。她们看不懂月语写出的专业论文，但光靠已有的，我们教授给她们的技工知识来造一个简单的聚变堆或者粒子加速器真的太简单了，交给我我都能做出来。

当然，当时还年轻的我的估计还是有点乐观，但是兔子们真的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月幔造出了一座巨型核聚变站。我们都被震惊了，算是八意大人和辉夜大人离开月都后的第一件能让大家振奋的好事。牵头的兔子叫明莲，原本是静海街十三号反物质堆的维护技工，也是整个月都的兔子里唯一坚持六小时工作制不偷懒的兔子。她能办出这种事情也算合情合理。聚变堆落成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开心，明莲拉着我，让我写一副贴子挂在聚变堆的门顶上。地上人在兴奋的时候，做事是不会考虑后果的，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们月之民也有这个毛病。我真的写了，用的是是永琳大人送我的那支笔。灾难发生了。
起因是我，准确来说，是因为我写了字，让某人看到了，此人明白了我的意思，这就是一切，没有别的理由。
更加准确的说，是一个兔子在玩耍的时候，施放了一个法术。法术本身没错，但运行过程出了问题，这是一个及其微妙、概率极低的偏差，一般从来不会有人在在意这种事情。有的傻子觉得，出门看到狐狸叼着一只死鸭子就是不吉利的预兆。但狐狸吃鸭子本来就是正常的事情，如果你早上出门，看到一只硕大的鸭子正在门口闲逛，黄色的嘴巴里还夹着一只死狐狸，那才叫不正常。这个法术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原本的定向传送法术变成了随机传送法术，伴随着一道不起眼的闪光，法术把一个反物质电池被传送到了主冷却塔。
月之都的科技造物具有强大的抗故障力，哪怕砸进去一只鸭子，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故。但非常不幸的是，这是一个反物质电池，它爆炸了，炸坏了主冷却管道。
反应堆开始急剧升温。备用冷却塔被自动启动，但是同样遭受了类似的几乎不可能的故障。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秒钟内，紧接着，我一生中最大的罪孽就背负在压在我背上了。
　　我没反应过来，真的。我只觉得恍惚了一下，警报声便响彻了房间。堆芯被融穿了。上亿度的聚变物质——一大团一大团脱离控制的疯狂的等离子体——开始毁灭它所碰见的一切。巨大的爆炸席卷了场地，所有靠近反应堆的兔子被瞬间蒸发。疯狂的高温将纳米织物、人体和金属支架瞬间打成同样沸腾的一团团等离子，唐突暴涨的能量冲散灵魂的结构，将其打散、重组，最后化为一束束飘向地狱的灵魂原子。这时候，场地预设的巨型冷却法阵开始发威，将等离子的热能封闭在了堆芯里，过量的聚变物质早已融穿堆芯下方，开始持续融化月幔，向着月核高歌猛进。
　　不过，失去了热量不代表一切就可以控制了。死亡仍在蔓延。聚变堆很大，而且是手工制作的，大部分需要人工维护的操作点都只是用了速成的建造支架搭上去，插上能量管道就开始运行的。突如其来的高温蒸发了大部分的支架，而处在更高层的由支架所支撑的操作平台，以及上面的兔子们，到还暂时完好无损，但支撑她们的支架已经变成了一团狂躁的等离子体，再也没法旅行它支撑操作台的职能了。
　　我明白，一切都晚了，但应该还有稍微那么一点点补救的机会。我拼尽了全力,救下了一个平台上的大概十几人。在场的月之民并不多，而且大部分都不善活动，这耽误了救援的机会。
　　操作台解体了。
　　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证死亡，或者说，见证大规模的，非自然的，毫无抵抗余地的死亡。机械结构、量子计算机、人体与工具一齐从高处落地，数百米的高度差足以撞碎骨骼、拉扯肌肉，让脊柱像被掰断的树枝一样从后背折出，肋骨像枯叶的叶脉一样扭曲刺入柔软的内脏。而我呢？我做了一些事，但这不太足够来弥补我的过错。
　　狂暴的聚变物质仍在向下推进，如果没人管的话，它们会直接融到月核。但是丰姬来了，事情解决了。
　　这件事过去后，没有人怪我。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自从永琳大人走后，月之都就基本上取消了惩罚性司法，况且根本不是我主观意识上要干掉她们的。兔子们很乐观大度，她们甚至能带着重度烧伤过来安慰我，但我不行，她们可以原谅她们自己，我不可以，她们可以忘却同伴离去的哀伤，我也不可以。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让山茶陪着我。
　　山茶是一个很可爱的兔子，头发绿油油的，像是刚从茶树上摘下来的茶叶，所以大家管她叫山茶。说起来很古怪，我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她睡觉才能心里安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不踏实。恐怖的回忆死死地盯上了我，就像角斗士的眼睛一样，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也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放过自己，但是山茶放过了我。她当年是第一个被我救下来的工程师，躺在我的怀里吓得尿得我满手都是。她不怪我，一点都不。所以当我请求她陪着我的时候，她很爽快地答应了。甚至对我提出的一些近乎无理的要求——比如我搂着她睡觉——也没有异议。不管怎样，我还是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顺便把她也搅得不得安宁，她倒没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埋在我胸口里睡觉很舒服。也许丰姬大人能理解她的心理吧，但是我不行。

三
　　“呃……”赫卡提亚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碰见了什么愚蠢至极的事情。“铃仙那个好孩子很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找你麻烦。坦白的说，我真的做不到。纯狐肯定也做不到，不过我猜她能大大强化你的能力，让你变成最究极的乌鸦嘴……”
　　我还是去找她了。没用。我放弃了。没事，我可以度假。

四
　　现在我在飞船上了。这支笔真的很好用，可以直接改变纸质的反射光来达到书写的效果，不管修改多少次都不会损伤纸质的一分一毫。我不能说话，也不能主动把自己的想法展现给别人，所以我就写了这些日记。这样看来，我的日记有幸被不管以什么姿势在这书本前的你读到了，尽管我是个乌鸦嘴，但我还是想要诚心感谢你能看下去这个充满了负能量的日记，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和仇恨，我的能力给我带来了太多苦难，它成就了我今日所拥有的地位，也带来了我今日所经受的折磨，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山茶陪着我，她负责开船，我负责……过日子。

五
我自由了。

六
　　……
　　我自由了吗？
　　我们降落在了格利泽581g的晨昏线上，这颗被潮汐锁定的星球也就只有这里可以住人了。环境很好，应该是几千年前被路过的兔子们进行了标准生命播种，树木郁郁葱葱的。在刚下飞船的时候，我看到了这颗星球的伟大的，永久的黄昏，一轮大日庄严地悬在空中，一丝不苟，分毫不动。所有的植物都朝一侧畸形生长，因为只有一面可以接收到阳光。
　　“我自由啦！”
我大喊大叫着，整个人仿佛泡在温度刚刚好的蜜糖之海里。自然的美好风景，可以自由自在说话的快乐一起冲击着我的大脑，有什么沉寂了几十万年的思想从我的心底中迸发出来了。我已经酝酿了很久了，这段日子，我要好好说话，我要多多说话，越多越好，我老早就为自己对天地自然万物的演讲打好了腹稿，我可以对着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演讲，向它们倾诉我自己编纂的史诗。
我酝酿着，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又想立刻马上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于是，我再次大声喊了出来。
“我自由啦！”
　　地震了。
月之都的飞船很结实，但它设计出来不是为了抵御地震的。山茶在地震发生的时候，还趴在观景台上欣赏格利泽581g的黄昏。灾难发生了。陆地摇晃着，有些地块开始缓慢抬升，有些在下降，山岳开始颤抖，树木开始倒下——这些当然没法摇坏飞船，但却能让它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倾覆，整艘船翻了过来，由于我们优秀的材料学，它受到的损伤几乎为零。
但是山茶……
　　我是在一片树林里找到她的，飞船倾覆的时候，她在观景台上被甩了出去，被一颗树的粗大树枝贯穿。一片肺叶带着数根肋骨完全失去了它们应有的生理机能。山茶想和我说话。她做不到。
　　我给她打了两针医用纳米机器人。然后让她躺在我的怀里——我找不到别的适合她躺的东西——纳米机器人很有用，重构了她的肺。在我满心以为她能恢复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皮肤开始变得通红，肿胀。排异反应。
　　“探女大人？”她模模糊糊地问道。
　　“我在。”
　　“我要死了吗？”
　　“……是的。”
　　我的言语没法改变必定发生的事情。她最终还是步了八百年前她的好伙伴们的后尘。某种意义上，我确实自由了，现在我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对着树说话，对着野猪说话，对着胡萝卜说话，我自由了。
　　我从飞船上收拾下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把山茶放进了休眠舱里，寄希望于你们能复活她。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很生气、委屈、难过，似乎命运偏爱用它暴虐的毒箭来将我射倒，然后再把我拖入世间无涯的苦难中遭罪。我想找些东西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是月之贤者，不太适合拉下面子去糟蹋这里的花草树木。月之都总是有很多仿古的产品，这支笔的笔头其实挺尖的，材料也很结实，拿来自杀不会太舒服，但也不是不可以。糟蹋自己是个挺好的选择，真的。
不管怎样，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不住也不要紧，记住山茶吧，她是个好孩子。祝你生活愉快，不知名的阅读者。
绵月出版社2022年10月21日注：
几百年来，无数月之都的天才神秘学家和科学家都曾研究过探女大人的能力，很可惜，她们都失败了。编者作为亲身参与探女大人生命的一部分的社区成员之一，也曾致力于探讨这个问题，得到的结果同样是彻底的失败。是我们的无能导致了她的离去，因此，编者将探女大人记录下来的日记选编后出版，希望整个月都，以及月之民们和月兔们，都永远铭记这位曾为月都奉献了自己上千年岁月的贤者。尽管她给我们帮了不少倒忙，但是这不是她的错。另外，也请诸位铭记月兔山茶，尊探女大人的遗诏，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E.N.D

补:

压力马斯内

写的很好，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