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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秋姐妹】牵牛 by 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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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


1楼2022-06-12 13:40回复
    孩子说,今天放学时,她遇见怪事了。
    那时和另几个小孩,在打完稻谷的水泥场上玩跳房子。石头子丢下去,发出清脆的响。正开心着,有人伸出指头说,不远的田埂上,有两个女孩的影。她们跟着看去,也确实见到了。女孩们的发是金黄的,身穿红的葛布衣服,站在一株银杏的影下,裙摆似波浪。这些小家伙,从没在学堂里见过她们,心里好奇,想过去。她们却转瞬不见了,只有银杏的叶随风下落。
    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小小的寺子屋里上学,彼此都是熟识的,那两个女孩,没人认得,也没人再能在回忆清楚,说出她们的相貌。
    “我是不是见着鬼了?奶奶常对我讲的,插秧时听见谁说话,抬头却不见人。”她问我。
    “瞎说什么,大白天的,才不见鬼。”
    “那,附近谁也没见过她们,那会是什么。”
    “你们小孩运气好,不定是神明呢。”
    “神明也能让人见着吗?”
    “田里玩的,是那些管庄稼的神,性格都是近人的吧。”
    孩子听了,觉得很有道理里,吃起饭也香了。不一会就吃完,放下碗,回屋做作业去了。
    看着她的样子,叫我想起自己小时的事。
    我上小学时,学堂还是茅草屋子,还没分什么校长教师,单是慧音老师一人支起来的,所以,学生们依着年纪分成两个班,各上半天的课。我也不知道上学是为什么,只是支起腮帮子,望望窗外的飘过的云、落下的树叶,揪揪前座女生的长头发,跟人说些劣拙的谐音笑话,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就把半天消磨掉。
    剩下半天,父母就让我去帮农活,农忙时得下地去,有些闲时,我就跑去放牛。
    那时候,家里养着头牛,皮黑黝黝的。
    我不知道它年岁多大,嘴里只是管它叫“老牛”。我打小就脾气怪,和别人处不来。面对家人,也只是进门问今晚吃什么,出门要些钱去买零食玩具。她们叫我干活,叫我跑腿去买烟买报,叫我好好学习,我也就满口应下。因此,在别人眼里,我显得安分,我本不愿做安分的人,只不过是想避免麻烦罢了。
    我喜欢抛去一切事后,那种真正清闲的时间,老牛就是这清闲时里,我真正的朋友。


    2楼2022-06-12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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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知道我好,用不着牵绳就跟着我。有时路边,我发现它喜欢吃的嫩草,就把脚抬起来,左右摆摆,把草丛摇动,它就明白我的意思,慢悠悠地过来吃草。
      老牛大约也有些尊严,平时要骑它,它总是要和你拗,只有等它吃饱,趴在草地上休息,才能稳当地坐在它身上。
      它身上生着虫,平日勤洗澡也洗不干净,我就乘这时帮它。牛蜱咬肉咬得紧,直接扯它是会疼的,我就总带着个小锯条,把牛蜱的口器和臃肿的身子锯开。跳蚤逮住了,手指就不能动,不然它就趁着空隙跑了,捏是捏不死的,它身子软,得用另一手的指甲,把它的头掐住,同它的身子扯开。牛蜱少有到我身上,跳蚤却总是青睐我,它们缩在裤皮筋勒紧的地,叮的包像腰带一样,环成圈,却没有钻进裤裆里的,估计是嫌弃人的骚味。
      等老牛休息够了,它就慢慢地起来,像是有意把我护在身上。可惜我不会吹笛子,也不会吟诗什么的,只会神气地骑在它身上,对它叫:
      “老牛,往前走。”它就往前走。
      “老牛,左转去。”它依旧是往前走。
      到了一丛草前,它就低下头吃草。旁边就是一蔓歇息着的牵牛花,在夕阳下,看不清细微,像是彩色,又都是黑色。老牛的鼻息,把它们吹得摇动起来。几只蜻蜓飞过来,在我头顶绕圈,我想抓住它们,老牛却迈开蹄子往前走,我努力把手伸过去,甚至翻过了腰,最终躺在它背上,脑袋撞到它的脊背骨,眼里看见的是弯曲的天空。
      有一天,老牛下田耕地,走了几步,就跪在地上喘粗气,动不了了。
      我爹请村里的医生来看,医生也没办法。只好让它在棚子里卧下,喂它爱吃的,祈它快些好。我记得那景象,天黑了,老牛隐没在堆积稻草捆的影子里,一对眼睛闪烁着,像是在哀求,还喘着粗气,让人难受。
      次日,我娘叫我一起出门,我看她手里提着一袋红薯和两串柿子干。
      我们走在狭窄的田埂,跨过一片片田地,麦子和水稻,都是长得最盛的时候,清澈的晨光照在大地上,显得金黄,显得油绿。干枯的狗尾草生满路边,刮在我大腿上,时不时还会爬上那种白色的、细米粒一样的小虫,叫我觉得痒。
      “娘,我们去干什么?”我问她。


      3楼2022-06-12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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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求求秋神,让她们祝咱家的牛快些好。”
        “秋神不是管庄稼的吗?”
        “像牛啊人啊,这些整日在田里耕作的,生灵和土地的气,是连在一起的。”我娘说,“去年,你大舅染上发热的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也是寻了许多医生也不好,最后还是我一个去求秋神,给她们带红糖和大饼,之后,不到一周,你大伯的病就好了。”
        她在前面慢慢走着,竟显得有些高兴,或是,因为有把握让老牛好起来,又能有机会彰显秋神神力的缘故吧。村里的人,总我祖父母那辈往后,很少再有敬信秋神的,若老牛好起来,或许又能成为她显摆的谈资了。
        秋神住的神龛,就在松林的边际,在一处平坦的地上。粗壮的松枝杆,重叠成一个平面,偶尔填了些歪斜的光的色块,这就作了它的背景。松林深些的地方,能看见座很小的庙,土墙倒了,屋顶也塌陷下去,那应是神龛原来的所在。
        神龛里只是一块黑漆的木牌,因为年久,又像蒙了层雨似的灰色。放神龛的底座,是鹅卵石砌的,有三级,四周散落着些瓜子壳、石榴皮和吃了半的橘子,大约是闲时乘凉的人丢的,都腐烂发黑,白色的菌丝布在上面。我娘见了,就把这些垃圾捡到草丛里去。
        光渐渐明媚了,松林里存着些蝉,没被秋凉打下地,还在叫,除此外,四周都很寂静,
        我无所事事,就走出那段小径,站在稍宽的路上,望我娘收拾那座神龛。叶子被风吹哗啦啦地响,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台阶上有两只摆贡品的白瓷碗,显得干净,我娘跪在台阶下,拿出一块蓝色的手绢,把它们擦了一道,再端正地放回。
        “喂,过来。”她叫我,我只好走过去。
        “你瞧,两只盘子,是给两个神的,上贡时要注意平均了,虽然神们是姐妹俩,肯定是不会计较谁受的多,但是你一方少了,就是对她的不尊重,你不尊重她们中的任一位,这样,两位肯定都不会待你好的……”
        然后,她就开始默默念叨我们家的老牛了,祈求秋神们保它的健康,祈求秋神保我们全家的健康,还顺便说了田地的收成,村里猪肉的价格,再一路谈到新衣服穿了两天,口袋即刻被棘刺挂烂了;上个月掉在床底下顶针,就再找不着;去年过年时去亲家,受了不少的气……
        我又走出小径去,回头看见被松树林遮住的太阳。
        田垄由此到远边,是渐渐向上的,我就在不远的地方,仰望见两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子,我听不见,却能看出来她们在笑。她们光着脚,踩在一堆落下的枫叶上,她们牵起裙子,四只脚地影交叠在一起,舞蹈着、旋转了一圈,一旁的树叶就落下几簇新的红叶,落进她们转起的、柔和的风里。
        我娘祈祷完了,就在松树林的背景中站起身,叫我一块儿回家。我再望回去,那两个女孩子却不见了。


        4楼2022-06-12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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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我把这事对我娘说。
          “真的?”她笑得合不拢嘴,“那就好了,小孩子运气好,你见到的肯定就是秋神……秋神显灵了。”
          就这样,我们全家都以为老牛要会好。两天后的下午,老牛突然就有劲了,它站起来,走到院子外去,在它常喝水的池塘边跪下,喝了好久好久的水。我在它身后等着,等它起来了,就拿脚踢一处草,它也如常地,走过来吃掉。
          “老牛病好了,这是秋神的功劳。”当晚我对我爸妈说,对我的兄弟姐妹说。
          “老牛病好了,这是秋神的功劳。”我娘也这么高兴地应。
          那晚,我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身边是我几个弟弟的鼾声。我把那两个女孩舞蹈的景,在脑中重现了一遍又一遍。自然在人心中,永远是神奇的事情,大约是因为,人不解那些神奇的事,而将它们都归还与自然了。而且,即使是这不解被破灭掉,它那原本由神奇之事导致的位置,似乎也仍在的,大约是因为,人们打心底地,期望有一处地方能寄托自己的幻想们,诗意、微深、眷念……无常无趣的日子里,我们太希望它们成真了。
          第二天,我起床,看见它依旧窝在那个棚子里,我以为它病一回就病懒了,就去叫它,它不应我,我去推它,老牛轻了不少,像是堆积的一大捆黑色塑料袋,我一下就将它挪动,地上铺的细石子,划出一段线。老牛还是不动,我绕过去,看它的眼,才知道它已经死了。前日的精神,大约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老牛最后是怎么处置的,我也从没知道。
          从那以后,做农活时。我常偷偷跑到秋神的神龛去,坐在石台阶上歇息。我心里,是责怪两位秋神的,她们辜负了我的祈求,让我的期望落空,又让我无端地宣传她们显灵的事迹。
          但转过来想,这些全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她们只是枫树下自在的影。
          每当这么想,我都觉得,自己身为一人,面对生命错综复杂关系,显得软弱无力,我再想到老牛,想到我为它捉虫,我们之间踩草的默契,就更伤心了。我希望再见到那秋神,自觉得,如果显出自己的虔诚心来,或许她们就会眷顾我。于是我常常到神龛去休息,在松树荫地下,看云在夕阳前隆聚成或明或暗的样子,再一片片地飘过去。


          5楼2022-06-12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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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照在我的鞋上,我在脑中想象秋神们实体存在着的样子,先是身形,再是脸庞和衣服的颜色,一直下去,细致到她们说话时嘴角的颤动、抒发情绪时每根手指的扭动,细致到她们细嫩的手腕、手腕上系着的两股褪色的手绳,细致到几缕被风掀起、脱离了发型的金丝,还有红裙子布料上井字形的纹路……
            越细致,就意味着形象越真实,越能把自己欺骗。幼时去学堂,我不忍同母亲的分离,就常用这样的招数熬过那半日时光。而今,我又用它逃避失去伙伴的时光,似乎,人总在思想里,为自己捏造出一个理想中的、用以陪伴自己的影子,现实满足你了它就褪去,现实撕裂了,它就浮现出。我不知这影子会延伸至何处,我的亲人,我的好友,或是那个要与我厮守终生的位置的人吗?还是说,我能逃出这样的影子,独自站在一片境地里呢?
            我把想到的一切都对她们说,把每日里的趣事对她们说,不是真的开口,那会使我忆起同人交往的窘境,让我连幻想的趣味也失去了。我只通过想象的嘴,告诉秋神们:池塘旁的桑葚树结了果子,但都是长蛆的,得等些日子,山上的也结了,才能去放心地吃,味道甜;七月的下旬,常能见着星星落下去,拖出的尾巴是绿色的;昨天学堂里布下的作业很难,我干完活后,直想到半夜去,最后睡着了……
            架着茂密松林背景的神龛,就这样和我建立微妙的联系。
            那天,我在村头撞见几个同学,他们拿着长长的竹竿,竹竿顶踏踏地系着白色的网兜。我问他们是去做什么,他们就说:
            “去捉虫子玩,蝉、蜻蜓、豆娘、独角仙……”
            我正巧没事做,他们也开始邀我一道去,我就收拾东西,穿好了衣服,和他们走了。


            6楼2022-06-12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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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他们沿着新拓宽的土路走了许久,最终来到一片陌生的森林前,入口的小径旁,长着几株向日葵。领头的同学指着它们,很自豪地说,这是他认识的一个大姐种的,去年新年时,他还去那姐姐家做客,吃了好几个花瓣做的馅饼。
              这森林相较住着秋神的那片,人迹要显得少很多,多数时,地上都是不见路径的,这里的树叶不但是松一种,还杂着杨树、榆树、栗树、红枫、菩提、玉兰……像是地图上的色块一样,拼凑着生长。我们就把网兜横放着,在林间穿梭,观察枝上落的昆虫们。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自愿把网兜借给我玩,看见蝉或独角仙这类行动笨拙的,就指给我看,叫我去捉。
              鳞翅类的昆虫,喜欢聚在水边的向阳地,或是落在浮起的水草上,沿着主路径走,是个下坡路,尽头就是一条小溪。我到那里时,看见白色沙汀上满立着的,都是蓝色翅膀描着黑边的蝴蝶,还有一律蓝黑相间的蜻蜓和豆娘,翅膀像是沙晶积成的,在光下闪亮。
              这些昆虫动得敏捷,身子娇弱,我不敢随意下手,都交给戴眼镜的来做,他双手攥紧竹竿末端,身子尽力往岸边弯曲(因为再往前,脚就不免陷进淤泥里),然后,在虫们栖息的上空,挥过一大个圆弧,再把竹竿扭翻面,网兜就搭在圆框上,形成一个闭室,虫们就被囚禁了。
              收回网兜,他就打开背包,拿出一堆带孔的玻璃罐子,把蝴蝶和蜻蜓一只只揪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正到中午太阳大时候,他们也玩得尽兴了,就跑到一片湖边去,十几个男孩子,脱得只剩下裤衩,跳进水里洗澡。他们用手鞠水,相互泼洒,或是按住头托住脚,故意叫人家陷进水里,吃几口水,嬉笑声很响亮。原在水里游的鸭子和鹌鹑,都被吓得远远的,躲进岸边低垂的桑葚丛里。
              “喂,你也下来玩啊,岸边水浅,不用怕的。”戴眼镜的见到我一个在湖边站着,就大声喊我。
              “来啊来啊,不用怕的。”他们把水花拍得很高,想以此显出玩水的乐趣。
              若是平时,我可能会惧于这样的场面,以致连个招呼不打,就转身跑掉了。但这时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随他们体验到捉虫的乐趣,是有愧于他们的,这时下水去,就是用自己的一份力抬升他们玩水的乐趣,是对他们的偿还。否则,我的良心定是会过不去的。
              所以,我也就脱得干净,在平地上助跑一阵,跃到他们中间了,我溅起巨大的水花,洒在他们身上,因此率先成了被集火的对象,戴眼镜的又是第一个叛变到我这里的,再后来,我们成了两只割据的队伍,相互伏击、反抗,就这么把一个下午度过去。


              7楼2022-06-12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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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时候,他们把玻璃罐子都摆放出来,就着西斜的太阳,评定谁捉到的虫子最好看,最后,焦点落在一个龅牙捉的独角仙和戴眼镜的捉的豆娘上,戴眼镜的据理力争,还是败下阵来——这是当天我唯一觉得遗憾的事。
                “这些虫子,要怎么办呢?”
                “我要留一只蝴蝶,回去给我姐看。”
                “蝉留着,可以油炸了吃。”
                “其他的就放走吧,也养不活。”
                他们就把玻璃罐子打开,然后横放下来,叫虫儿们飞回森林去。
                那只豆娘却停在玻璃瓶的边沿,一动不动,或是在休息,或是在疑惑这失而复得的自由,会不会引向另一个陷阱,风把狗尾草吹弯了,绒毛挂在瓶上,惊动它了一下,即刻就展开翅,飞走了,细小的影,消没在红光里——我忽然生起念想,如果这小虫把它所知的告诉了秋神,她们会怎样看我?是调皮的孩子,还是倚了强大权力,就肆意加害生灵的恶劣的人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一个劲地打喷嚏,头也渐渐发热发胀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弱的事实。伙伴们围着我问了些话,也对拉我下水做了道歉,叫我赶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再躲进被窝里,把被子裹紧,捂些汗出来。
                “不然,你妈知道你这样在外面玩,估计要打你啦。”
                我母亲脾气好,约是不会因此动怒的,这只是他们自家的规律罢了。
                待他们走去了,我握着钥匙,站在自家院门前,忽然心生了厌恶感,只是不想再见着人。
                因此,我没回去洗澡,而是一溜烟地,从田野里跑了,直到秋神的神龛前。夕阳在远处的田垄露出半边,这正是我平日同她们谈心的时候。
                温热的血液涌上我的脸,像是相应余晖的感召。我眼睛前涌上一层翳,很难睁开,外形看不见,内在的形就清晰了,好比是简易的铅笔画,好比是在船上看海面,觉得无一处的平整的,跃入海水中,又觉得它像一块沉静的蓝玻璃。
                同样的道理,逃离人际关系的区域,站在神龛前,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是在不舍:这次出游使我明白,朋友,实际是容易结交的,现实能给你无数绚丽,对比之下,我为所相信的秋神们,显得单薄、脆弱。


                8楼2022-06-12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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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愿承认这个,不愿承认自己信念的美丽与神圣不堪一击。
                  在同他们游玩时,我不就一刻也未想到秋神吗?甚至连捕虫这样略显残忍的事,心中也无波澜地做了,报夏知秋的蝉,有多少经了我手下进油锅?豆娘飞起的一刹,我的良心才复苏来。倘若,这样的事再发生,我还有机会醒悟吗?
                  加入现实,即意味着把信仰变得和他们一样,森林就不再是神明的住地,而是捕虫和玩水的乐园。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怀着某种特质,这能使我们区分与大众存在的不同,生活也似不再虚度了。领头的那个男孩,说明和种花大姐的关系时,不也显得十分自豪吗?他有在过年吃到鲜花饼的特质,而我在这里,在这里有幻想见秋神的特质,更何况,我真的见到过她们。
                  我打心底地想守护她们,这也是在守护我自己。为了那一抹美丽的影子,我宁愿在现实孤独下去。
                  第二天,我果然开始发高烧,母亲向学堂的请了假,我就在床上躺着,继续痴痴的念想。
                  我想那秋神们。她们是和农相关的神,也该过着农户般的生活吧。这给了我无尽想象的素材,我想那夕阳下牵牛的秋神,她们也是不用缰绳的,我想那路的转角,我就这样走过去,或许能在那一串红后,撞见她们采菇的影子,我想她们神奇的劳作,一夜之间,要用画笔把大地上的叶尽染红……
                  我想把这些写成书,激动足了,甚至掀起被单,坐在书桌上,备齐笔纸。但我平时听课不用心,语文差劲,只觉得每个词都与她们相去甚远,因此,什么也没能写下。
                  入夜前,我吃过晚饭,就裹着被子睡去,母亲担心我,打算次日去镇子里找医生,我却半夜醒来,发现出了一身的汗,病就这么好了。
                  但这世界总是无常的,时间在向前。
                  那天我坐在石阶上,同秋神们谈话,今年田地有大丰收的势头,我爹年前会进城卖菜去,他答应过,要给我带两本大作家的书回来,这样,我寒假看了,也就会使笔写她们的书了。我想她们听到这话,会开心地笑出来,自己也就不禁笑了。
                  之前那个戴眼镜的玩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路口,看见我,就朝我打招呼。
                  “你好,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还偷偷地笑什么?”
                  他走过来,一下就把我看透了。
                  “你是在拜秋神,还跟她们说话?”
                  我窘迫地点点头,眼睛都不知看哪里好。
                  “啊,这我明白。”他说出这句话,叫我震惊了。而后他又补上一句:“小时候,我见我奶奶做过这样的事,现在人们却把她们冷落了。”


                  9楼2022-06-12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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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总觉得这是悲哀的。”
                    “所以你就来陪她们?”戴眼镜的就坐在我的身旁了,随手揪段几根草,“这倒是能理解的。”
                    他就同我聊起来,聊的都是小孩的思考,在大人看来,尽是胡说八道的事,我也只好一味应和,顺便,再沿着他的话题,讲讲我自己的思考,以致没机会纠正,其实他把我同秋神的关系理解错了。
                    当时我很高兴,以为找到真正的朋友了,我把准备给秋神的话,也打开,一并讲给他。
                    后来,他竟主动跑到我家去找我,叫我跟他去神龛前聊天。我的话池很快见底,就渐渐深入,甚至到秋神,比如失去伙伴后浮现的影子,比如自己害怕陷入现实了,对这些怪异的念头,他都表示理解,还拿出自己的例子,表明他是感同身受的。
                    但我一直没对他讲,我实际看见过秋神,因为我的焦虑浮现起来,及时堵住了嘴。
                    他是村长的儿子,还生得伶俐聪明,成绩名列前茅,在学堂总被老师夸奖,我则是个平凡人家的孩子,学习不上心,成绩也是班上拖后腿的,好前途的希望渺茫,我把秋神的事实告诉了他,让他明白这世上的奇迹,只会是增添他的光明,到那时,相比之下,我又会是怎样不堪的人呢?
                    第二天,他来我家喊我出去,我借口说作业没做完,让他独自走了。
                    第三天,他来我家喊我,我只托母亲传话,说我不想出去。
                    第四天,我在睡午觉,一阵敲门声给我惊醒了,半梦半醒时,我惊疑是他,但翻了个身,又重新睡着了。
                    我们总想占有自己爱恋的事物,正如此,人们会被异性吸引,会想方设法地同那人相识相谙,乃至两情相悦,同床共枕;但即使得到了想要的,我们还意图拥抱新的美,正因如此,世上才会出现薄情寡义之人。人们谴责他们,是因为他们背叛了过去的自己——这是所有人都不愿的,他们都希望自己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过去,人们背弃一门信仰,就会遭到其他信徒的谴责,乃至教会的惩罚,我看学堂发的书里说,哥白尼、布鲁诺,都是被教会烧死的——其实,我是羡慕他们的。
                    这破碎的世上,我怀着一缕火星似的信仰,若犯下背弃信仰的罪过,又有何人来惩罚?我寻求惩罚,就是在向世界呐喊,请求它印证我的信仰,但土地仍旧是无言的,秋神们是枫树下旋转的身影。
                    如此温柔的神明们,如水,我抓不住依据,被时间吹着,像浮萍一样走远了。
                    秋收时节到了,我在稻场上,拿着扫帚和簸箕,帮我爹把打下的谷子收集起乱来,再装进麻袋里,用斗车运回去。
                    我的那几个朋友,正从一边的小径路过去,挤在一处看一本图画书,七嘴八舌地说笑。我想去打个招呼,却看见那戴眼镜的,就把话给咽回去了。
                    我把车推了一段路,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就挪到一边去,停下,想给他让路。路人的脚步也停了,我回头,才见到是那戴眼镜的。
                    “有什么事吗?”我想了想,还是用最平常的语气对他。


                    10楼2022-06-12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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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想告诉你……”他也是平淡地对我说,“前天我听我爹说,你喜欢的那片林子,入冬前就要被砍了,那神龛没用,也是要拆的。”
                      “不……为什么?平白无故的事?”
                      “因为村里缺木材过冬了,那松林是最近的一片,就这样简单。”他说,“多的木材,还能拿到邻村去买,钱能匀分给村里,过些天,大概就要四处招帮工的人手了。”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像是待处刑的罪人。
                      “我也不清楚。”他的嘴角颤动一下,转身走了。
                      我怔怔地把斗车推回家,卸下稻谷,就沿着那熟悉的路走去,多云的傍晚,天只是阴沉的,落尽叶的白杨树,交织成一片,喜鹊在最高的一株上筑巢,就这么画出个凝重的黑点。
                      神龛被拆,就意味,从此我再无处寻觅秋神们,再无处存放我的信仰,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美丽毁灭——能做什么呢?我是个连现实都不敢面对的怪人,我就是个失败至极的人。
                      走近了那里,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我也不好意思过去,就想着,装作路过的经过去,再绕个圈子回家罢了。鞋子里不知何时钻进了一粒小石子,总硌脚。
                      “姐姐明天是要到东边的村子去?”
                      “嗯,还得翻过一座小山。”
                      “不能再和姐姐玩了,真是可惜。”
                      “没办法,那里的树叶都等不及了,你在这里,也要尽好职责,明天开始,葡萄就能摘了……”
                      “冬前可要早点回来啊。”
                      那是两个穿着红衣、头发金黄的女孩子,她们坐在石台阶上,手里端着白色的碟子,在剥橘子吃。
                      年纪小些的一个,带着一顶稻草帽,年纪大些的一个,发上别着一只枫叶形的发卡,身旁放着一只颜料桶,画笔斜插在里面。她们穿着裙子,鲜红,艳丽,在袖口和裙摆的末端,颜色又渐变成金黄,她们的手腕系着红绳,绳上串着水晶和琥珀。这都与我的想象相仿,又要明亮百倍。
                      她们的话停下,用金黄的眸子,好奇地打量我一阵,然后相视了一眼,平静下来。
                      “秋神……”我看见梧桐、枫、银杏等各类叶子,落在草地上,大约是她们走路时,自携来的吧。
                      “是的是的。”她们自豪地答道。
                      我的心在跃动了:那些幻想,是否真的传达到她们那里?她们是否认我作她们忠实的信徒呢?
                      “你是谁?附近农家的孩子吧。”然而,姐姐的却这样说了,她的气质端庄,不像是会有意开玩笑的人。
                      “是的。”
                      “你竟然认得我们?”妹妹站起来问我。
                      我再无心回答了,只把要紧的事告诉她们:再过些日子,松林就要被砍,神龛也是要一并拆除的。


                      11楼2022-06-12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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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谢谢,我们知道了。”姐姐说,为了显得谢意真诚,还把手中的一只橘子递给我,“送给你尝尝吧,我妹妹今天才从果园里摘的。”
                        “你们要怎么办?”
                        “搬走吧,你也不用担心的,土地的收成会如旧,毕竟,我们早已是无力的神了。”
                        “你们,还有地方可住下吗?”
                        “这是没关系的,”妹妹说,“不用你们担心。”
                        我就呆呆地站着,一面看着她们,一面,眼角接收到落日的光,它在田垄上只留下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了。几只红蜻蜓从我的头顶飞过去,自由自在,叫我想起睡倒在老牛背上的那个傍晚。看着剥橘子吃的秋神们,我忽然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怎么了?”秋神说,“没有事的……你为何还是显得不放心呢?”
                        “你瞧,天也晚了,快些回家去吧。”秋神说,“家里大概都做好了饭,等着你的吧。”
                        我像是梦醒了一样,后退了几步,想回家去,但还是不愿转身,只是往后退。
                        我怕眼中的她们,又会转瞬地不见,如此害怕,竟然颤动几下,鼻子一酸,就哭出来。眼泪把视线模糊,我抬起手,把它们抹干净,然后,四周果然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了。
                        我呆了一会儿,坐在一个石墩上,想了许多事情。石子咯我的脚,我就把鞋子脱下来,把钻进去的细石子挑出来,然后穿好,踏踏地面,就回去了。
                        从此后,我再没见过秋神们。这最后的相遇,使我认识到无可争辩的事实:不论我做什么,她们始终是叶下自在的秋神,我想念她们,也只是让自己在世界的一隅蜷缩得更紧些。后来,大约是我看见了生活里更加有趣的东西,对她们的信仰,也顺理成章地消散了。
                        秋神们搬到哪里去了,是否还会回来,这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生活里越来越多的事,叫我抽不出时间来捕捉什么细节或是证据,我得考虑学习,考虑结识朋友,考虑成家立业。
                        后来发生了许多,我了结婚,生了孩子(前不久又生了第二个),看着我那小孩长成漂亮的样子,是很有趣的。没想到最后,竟从她的嘴里得知了故事的结局——或许称不得上结局,我这经历,也称不得上故事吧。
                        ——腌萝卜丁和红烧肉都很美味。
                        不觉间,饭就吃完了,天也快黑了,我走到院子里,把饭碗放进水池子,伸了个懒腰。屋檐上积的梧桐叶,被风吹,掉在我眼前,溅出的水把它沾湿,蔫在地上。四合显出由红渐变到蓝色的光,如水样地浸润,像是倒过来的彩虹。平日读的书里,我见过许多写晚霞的红,却少见有谁,写这幽微的彩光。或许,也是因它显着白昼与夜的界限,朦胧而难以捕捉了。我呆呆地想,许多世间这样模糊的东西,彩光、雨雪、秋日的神……没人捉着,越发显得她们的孤寂与美。
                        风吹得我有些寒意,我就弯下腰,把碗都洗净,然后回屋子,把烟杆点上抽两口,翻翻前天进城时买的报刊,把时间如常地消磨。
                        妻子早早地上床,给上月生的小娃喂完奶,就陷进梦里。我也就躺在她身边,帮她们两把被子盖好,在身旁睡了。


                        12楼2022-06-12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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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13楼2022-06-12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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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


                            IP属地:广东14楼2022-06-12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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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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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2-06-12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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