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一个冷清的傍晚，深冬的伦敦静待着落雪。日光苍白泛黄的残余还挂在主人公身后，薄凉的深蓝夜幕便已等在他身前。纳姆先生正踏着他程亮的旧皮鞋，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手里拎着一卷老胶卷——那是他在奥里弗拉姆拍卖行淘来的新奇物。要知道，并不是所有拍卖都是要价惊人的富人游戏，拮据的人其实可以在低端拍卖里轻松买来毫无用处但刺激好奇的玩意儿：某位过世名流在信封上的签名啊、过气艺术家的画啊、造型奇特的矿石啊，尽是这种有趣但没用的东西。

纳姆先生手头紧，永无尽头的报表没能给他带来财富和前途，却挫平了他的抱负，磨尖了他的世故。纳姆的原则是：花了一份钱就必须办成一份事，否则便是一种罪恶；至于办成这件事对别人有什么影响，他一点不在乎。然而，在买这些无用物件上，纳姆倒是毫不吝啬，毕竟这些东西可以满足他精神上的生理需求。请不要觉得矛盾，对于纳姆们来说，新鲜感是灵魂的氧气，握着富有奇异格调的杂物可以让他们觉得自信而优越，这是人之常情。

拍卖行离家很远，当他穿过楼下的老墓碑群，站在公寓门前时，夜色已是浓黑。身后远远的煤气路灯已被点灯人点亮，蚊虫围绕昏黄的灯光飞舞，不顾灯罩内同伴焦臭的躯体。他看了看门边那些锈蚀的刀剑壁饰，据说是上个世纪的烂街货。房东要求每个人出几便士买个新的，然而响应者寥寥无几。纳姆耸耸肩，开门上楼，生锈的金属门板发出急切的叽吱声，让人不由得联想尖锐的指甲在上面划过会是怎样一种令人发毛不快的噪音。

绕过弯曲的朽木楼梯，纳姆听见隔壁的米迪欧克夫妇又在争吵：男人伴着家具那乒乓碎裂声嘶吼着叫骂，内容不知所云；女人低声啜泣着，嗫嚅丈夫的不公。纳姆撇撇嘴，打开发霉的门板钻进自己房间。
坐在起毛的沙发上，纳姆终于得以好好把玩一下自己的新收藏。他瞥了一眼标签——“纯白之礼：沉默通途”，这是电影的名字。他无法用这个名字准确判断出电影的类型，于是便从房间积灰处翻出二手放映机，关上电灯，开始投影。

转盘不太顺畅，咔咔作响，但电影的画面引人入胜：他看见了雪山，神秘的黑袍修士们围绕着刻画太阳的古老图腾，谈论着下一个目标人选；暴雪中，诡异的气氛四处蔓延，山下小镇的居民一个又一个地失踪……
“恐怖片！真是超前！上个世纪就有这种东西！”他认定这是一部恐怖片，兴奋又惶恐的血液开始在体内奔涌，令他寒毛倒竖。于是，纳姆无视掉转盘咔咔、电流嗡嗡，以及隔壁米迪欧克扬言要一枪崩掉妻子的叫嚣，专心沉入电影中。

时间悄悄流逝，窗外的月亮越悬越高，照亮了廉价公寓外的旧坟。电影已近高潮，纳姆的肚子却一阵饥饿。他揉揉肚子，不愿憋屈地饿着欣赏高潮，也不想为了做饭推迟观影，于是他大吼一声：“米迪欧克太太！我要一份三明治！”隔壁的喧闹便在米迪欧克先生的一声吐痰中止息。纳姆不富裕，但对于更穷的其他住户来说可是个阔人；精明的头脑促使他与米迪欧克先生达成了一项便宜的交易——纳姆出几先令，米迪欧克太太就得每月替他干完所以杂活，当然，随时替他做饭也是服务内容之一。

几分钟后，米迪欧克太太端着新鲜的三明治敲了敲门，走了进来。纳姆一把抓过三明治啃起来，用手示意她赶快离开。
“先生……我有话对您说……”米迪欧克太太抿着下唇摸了摸鼻子，纳姆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只好叹息着转头看她，映入眼帘的，是青肿的左眼与豁开的嘴角，以及数不清的擦伤。
“我……请您……”妇人把她粗糙的手绞在一起发抖，“救……”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纳姆猜到了她的后文，“您的工作非常出色，但很抱歉，我认为您应该离开了。”他的眼睛又盯回电影。
“我……”妇人还想说什么，但纳姆的鼻腔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把所有声音都逼回了她的喉咙。米迪欧克太太小步倒退回门口。
“记得关门。”于是门小心翼翼地关上，没有一点声音。

纳姆饥渴地咀嚼着，吞咽的快感刺激了他的兴奋。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时，电影也迎来高潮。苍老干枯的祭司高举利刃，嘴中喃喃念动咒语，刺向白布下遇害者的躯体。此时隔壁的争吵也趋于顶点，一声巨响呼应着字幕里祭司的魔咒。纳姆瞪大双眼，情不自禁地一同喃喃自语。

“ Frigus—cicatrix—reditus！”他与祭司同步低语着，镜头下的遇害者轻轻抽动，仿佛回应着他。
“fractus—dolor—feroces！”这种扮演令他更加兴奋，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更加大声地手舞足蹈。死者的抽动愈发剧烈，它的恶意几乎溢出画面。
“album—rubrum—vindicta！”最后的咒语脱口而出，电影中的死者从白布下猛然弹起！它张开破碎错位的下颚嘶吼着，骨骼突出的手爪伸向镜头。画面旋转倒地，电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陷入死寂。

纳姆摸索着沙发扶手缓缓坐下，安抚自己颤抖的神经。他长出一口气，这可是他见过最可怕的片子，远比那些假兮兮的秃头吸血鬼或者玛丽女王砍头逼真得多。电影的胶卷还没转完，上面开始用字幕发表作者的废话。胶卷转动的声响令他感到一阵空虚，纳姆看向窗外，发现外面下起了雪，月光透过窗户照入房间，形成一条惨白的光带。他想起公寓外那一堆堆旧坟，那是上个世纪城市规划失误的产物，也是这里租金廉价的原因。他联想到电影中那个复生的死者，窗下那些近百年不再有人祭拜的被遗忘者是否真的得以安息？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发现了另一件事——这里太冷了。

寒气来自房门那边，他扭头发现房门开着，这该死的破烂门锁……然而他嗅到了一丝铁锈味，一摊红色的液体正在门外走廊上缓缓扩散，还有墙上喷溅状的红点——纳姆想起米迪欧克对太太的怒吼和电影高潮时那一声巨响，这两个人已经很久没发出一点声音了……纳姆的神经进一步紧绷，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后，他试图摸出一点可以自卫的武器。
然而，电影这时开始播放最后一段字幕：

“最后我们要诚挚地感谢拉舍莱斯女士，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拍下这部记实影像。”
米迪欧克太太冰凉苍白的手掌悄无声息地按在纳姆头上，这次她没带三明治。
楼下的公寓大门，传来了焦急的抓挠声。

“纯白之礼”据称是纪念司辰昕旦的仪式，在黎明前冷冽之时的葬礼中施行。这份文献提醒道，在念诵仪式祝词时，所有的刀刃都不能出鞘，“否则尸体将不再沉默。”
——W•M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