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次见到他，是在楼顶的天台上。
那天风很大，吹乱了鬓角的发丝，也把车流疾驰的喧嚣撕扯成飞絮，揉碎进闪烁的星辰之中。真切的世界就因此被模糊成虚无缥缈的彼岸，好像离手很近，又好像很远，远到可以隔离整片星河，再也触碰不到半分。
对世间的注视顿时沾满了眼睫，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盯着寂静的夜空，半晌，才低下头，把几十米开外的人工草坪尽收眼底。那个时候，路灯摇曳着惨白的光，如同一层霜，冰冷地渲染着路边细碎的草尖，蜿蜒的砖石小路贯穿其中，而远离步道的地方还种有几株冬青，从我的角度能远远望到那些被修剪整齐的树冠，摇摇晃晃的，比几年前更加生命蓬勃，却又少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摇摇晃晃的冬青树？
不对，摇晃的不是树，而是我。
刹那间，喉咙深处的窒息感就像是山崖边澎湃的浪涛，立刻把思绪拽回自己的躯壳。我反应过来，自己正悬在半空中，却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暂时止住了这永无无尽的坠落。
他抓住了我的衣领，就在楼顶的天台上。
那时，黑色的斗篷下摆犹如夜幕的延伸，将凉意垂落至地面。他站在天台边缘，银白色的发丝泛动着清冷的月光，而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则注视着我，同时又渗透过血肉，清楚地倒映着万千世界。那个世界陆离斑驳，我在其中窥见自己的身影，虽然那抹影子只存在了片刻须臾，便一闪而过，但它终究还是落进了他的眼底，就像是沉寂于深海的雨滴，在彻底消散之前漾开层层清浅的涟漪，应当是存在过的证明。
呼吸间，夜风撩动着发尾，微微卷曲的银白色便啄过苍白的皮肤，在我眼前掀起柔软的波涛。然而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把我拉回天台之后，就拧着眉，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切。
他可能是生气了，也应当是生气了。
如果把他比作北极圈厚厚的冰层冻土，那么我可以贴在冰面上，清楚地感受到暗流那充满怒意的流淌。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挤走了脚边的尘埃，只见他笔直地伫立在我的面前，以神的姿态俯视着他所认为的荒唐，可我却坐在地上，仰着头冲他笑了笑，随后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任凭那如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直接穿透臃肿的皮囊，剖析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于是，他敛起眼睫，张开口，丢下了一句毫无波澜的诘问。
“你以为你每次这么做，我都能及时赶到吗？”
“可是每次，你不都及时赶来了吗？”
黄铜的饰品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随着风的轨迹，发出风铃般空灵的声响。他的影子投落到我的脸上，缭绕着草木的清香，虽是冷冽，却令人心安。我站在那里，拨开耳边散落的发丝，忍不住挑起眉，轻飘飘地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可能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随后我便看到他的眼尾立即多了几分阴沉。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所有的言语统统吞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冷哼，陡然升起，又倏然消散于这片寂静的夜空。
这场战争谁输谁赢自然不言而喻。他不禁抿起唇，再次沉默了片刻，之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我的肩膀，一件厚重的翻领毛呢大衣便悄无声息地压落肩头，挡住了风中些许的凉意。
那是件凭空出现的冬季军装的外套，领口的金属条扣松开着，前襟还缀有盾形军徽模样的双排扣。衣服很干净服帖，只是沉闷的色调中仍然残留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低头看向那已经蹭到地面的尾摆，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以前穿过的军装。
“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星星的光在银白的发丝之间缓缓流动，那边，他以惯用的语调布下了一道毫无杀伤力的威胁，就像是在假装自己对任何人都毫不关心似的。这种伎俩他经常使用，有点幼稚，也有点笨拙，但终究是一种让步，所以为了配合他，我还是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拢起外套的领口，避免自己一不小心就让它滑落下去，沾染不必要的尘埃。
于是此刻，两个世界覆盖在相同的光影之中，我和他之间不过一米的距离，能讲述的却不多，只有今晚的微光。他垂下视线，注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缄默便重新拴住各自的孤独，任凭树叶婆娑的声音穿行其中，纠缠着两人的心跳，径直飘向看不见的天涯与海角。
记得第一次在窗台边遇见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相对无言。那天阳光正好，游云卷舒，淡金的天光缓慢地流转在青蓝色的天空，世间的风景就成了轻狂年华里的一盏空杯，盛下了他在闯入那框天地之时的悄然相见。当时他突然出现，像是童话故事里侵入高塔的王子，踩在窗台上，胸前翩飞的飘带则随着他扶住窗框的动作，无意间扫翻了我手边的墨水瓶，漆黑的墨水便倏然泼满了笔记本的纸张，把深沉的夜永远凝固在一排排的字迹之上。
光被挡在他的身后，而他垂下眼睫瞥过我和我手里的刀，紫罗兰色的眼瞳顿时闪过一抹惊异的光彩。

他看上去不太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也是如此。迷茫和紧张所带来的尴尬弥漫开来，但是没过多久，当他转过头，衔起一缕天光，注意到我攥紧的手指之后，就见他迟疑了片刻，随后凝起压抑的气场，态度强硬地扼住我的手腕，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声便趁此机会填满了被眼泪模糊的视野，只在血肉之中留下一段格外冰凉的触感。
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表示，此后的一切就像是养成习惯一般，成为了他和我之间的默契。他知道我的心思，我知晓他的灵魂，起初我没有在意，之后我就意识到，认识得愈久，愈觉得他就是荒漠中的一泉清泽，即使只是路过就已放心不下。
“回家吧。”
天上的星星都是人生中拼凑不回去的碎片。最终，他叹出一口气，眉骨下的紫罗兰色似乎融化在淡淡的阴影当中，让人看得不太分明。我看着他，像是在眺望我的上辈子，他看着我，却像是观察他的未来。我猜他或许会和以前一样，等我安然入睡后再转身离去，可这次我却迎着月光，没有顺他的意，而是朝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然后仰起头，迎上了那抹独自横跨了千万年的凉薄。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总是来烦你吗？”
四周万籁俱静，颤动的眼睫如同梦中的蝴蝶，挥翅之时洒落尘世间所有的荣枯随缘。我抿了抿嘴唇，花了点力气才努力控制住自己那略显沉闷的嗓音。当然，我并不是在质问他，我没有这般勇气，可他却依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深海似的眼睛里没有藏匿任何应有的好奇。
他并不在意这些，或者对于他来说，所有人都是岸边的白沙，无论潮汐如何尽力争取，都无法挽留那一点相逢时的欣喜。他对此早已释然，毕竟他的路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每次与我的短暂陪伴也都只是飘零后的一次歇息而已。时间在他身上太过漫长，已经有人为他声嘶力竭，有人为他抱憾终身，我不是他的第一次白月光，也并非他最后一粒朱砂痣，然而我却先认真了，即便深知沧海桑田的道理，也仍旧怀着一丝憧憬，憧憬自己的时光能重叠到他的岁月当中，哪怕只有一秒也好。
“我啊，其实比起拥有你，更想吃掉你的灵魂。”
空旷的天地之间，没有所谓的凄风苦雨，只有两个人相对而立，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踩在他的影子里，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浅浅的笑意便顺着发丝飞舞的方向，淌进了滚烫的星河当中。与此同时，平淡的尾音跌落地面，被时光碾碎，而他身形一滞，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言论，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洒满了错愕的辰光。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一无所有的冷清。在这个浮夸的世界，他的骄傲早就让他习惯了独善其身的态度，他不断地漂泊，又不断地错过，最终只能当一个住世的过客，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人接壤，成为入世的俗众。所以那一刻，银白的发丝扫过他的眼睫，他只轻微地做了次深呼吸，没有回应，便转过身，保持着绝对的清醒，走向只属于他的那场悲剧。
偏偏那抹决然的背影就像是末世里的孤鹰，仿佛下一秒就会抱着月亮，沉入冰冷的潭底。任谁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自顾自地走向破碎，我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冲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并且扯住他的手腕，勉强地把他拖回到自己的视线之内。
然后我问他。
“爱是罪过吗？我如此爱你，难道是那么大的罪过吗？”
凌乱的话语犹如迷路的鸽子，载不动那么多积年的惆怅。那时候，他的脉搏在我的手心跳动，是那么地激烈，又是那么地微弱。我只得牢牢地攥住他的手腕，正如他当初握住我的手那样，不容丝毫挣脱。却没想到听完后他竟然笑了，站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但是悲伤的苦笑，没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气凌人。
刹那间，漆黑的斗篷如同午夜的蝙蝠，漫天飞舞，遮掩了倾泻而下的月光。他扭过头，正视着我，身形轻飘飘的，生命情知的泡影就在他一字一顿地回答中渐渐沉淀下来，弃置于荒芜的险滩，再也无人问津。
他说。
“比罪过还要命。是错误。”
失去光芒的夜里，充满磁性的嗓音被深邃的眼神彻底搅乱。他的语气坚定如金石，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瞬间明白了，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听他讲述那些隐隐作痛的故事，他也不能再挨着我那么近，一起见证太阳的朝升夕落。梦还会在我的手上，只是他不会再出现在梦中，而命运交叠的终点是幻灭之湖，那里除了已经死亡的回忆，便再也没有其它的存在。
世间有许多事情可以勉强，唯独与他有关的不可以。想来彼此的傲骨嶙峋都掩饰着各自的倔强和弱小，我不禁失神了许久，最终才慢慢松开了他的手，把这抹银白色的光放还至夜晚的宇宙，让他独自闪亮。
除此之外，可以送给他的，就只有踮起脚尖后的一次亲吻，以及一声被烘成枯草的叹息。
“笨蛋。”
END

寫得好好，天啊，那種落寞無奈的感覺，太棒了，真希望有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