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的柔美风光已经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我是从小在江南长大的孩子，因为是嫡出，所以备受宠爱。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会一直一直这么下去，带着一颗普通的江南女子都拥有的温柔，甚至还有一些骄傲的心，下嫁于或者是自己倾心，或者是阿玛额娘满意的一个普通的江南男子。
他并不认识我。
其实这并不重要，若是没有饮水桥上那惊鸿一瞥，我也不会认识到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让我像现在这样，只敢远远的远远的观望，连向前走近一点，都成为远在天边的奢求。
在这之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到能够随时被人海淹没的江南女子。
初见，是在城西的饮水桥上。
他立在桥上，以一身少年的傲气俯视一切，俊朗中透着英气。
河面如碧玉般平静，河边垂柳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摆，垂下了娇羞的嫩柳枝桠，阳光透过雾霭，懒懒散散在河面上洒下一片旖旎的淡光。渔家安静卧在小舟，不紧不慢地划动船桨，荡漾开细碎的波纹，一圈一圈，消融在水面。
雾气从远方堆簇，一瞬间，让人以为是失足掉进了人间仙境。
我站在桥下，出神地看着修长挺立的背影。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美妙的感觉。我感到单调的世界俄而开满鲜艳娇嫩的百花，舞蝶以最美的姿态飞在花丛之中，悠悠扬而轻飘飘的，就像在梦中。心一下子就变得很柔软。
那一瞬间，我的眼中只有他的背影。
额娘说，如果有一天你的眼中只有那么一个人，定是喜欢他无疑了。
也许，我是喜欢他的。
似乎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适的理由。不断的找着理由去饮水桥，有时会为了买饮水桥边老婆婆的一个香囊，有时是为了给大哥买一块饮水桥边张大叔的烤红薯，甚至有时，不过是为了一盒看起来很好可用起来并不是很好的胭脂。只因为想见到他，就会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切都不是怪异的。
其实我并不是多么要强，多么追求自己想要的那种女子。
或者说江南的温柔蕴育了和婉的江南女子，而我是最普通的其中一位。
性子温润，心思细腻，地位低下，也要求的不高，很容易就能满足。
因为是江南女子，所以连爱都是卑微的。
不同于满族的女子那样爽快豪放，认定了目标就一定要达到。
即便我有满姓，有旗籍，可性子却如我汉人的娘一样。
不会说爱，不会反抗，或者明日阿玛让我嫁给谁谁家少爷我也应该温柔的微笑，温柔的说好。
可却忍不住，想看到他，只是看着那个人，就觉得开心，还有舒适。连带着也喜欢起他常常念《画堂春》。
忍不住脸红。又想起前几天，坐在桥下陪着卖香囊的老婆婆聊天，忽而有人叫我姑娘。回过头，就看见他已经到我的身边，弯下腰捡起我掉落的手帕。
我受宠若惊的接过，嘴里不停的道谢。
他很淡然一笑。等我回过神，他已经离开。
他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人，甚至英俊得有一些漂亮。眉尾微弯，左眼角下有一颗淡褐色的泪痣。眸是浅浅的栗色，眼神却那么温和。白衣渺渺，宛若仙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想我会一直在这里默默看着他，直到，直到他离开江南，或者，我离开钮钴禄家，嫁到不知多远的异乡。


三
饮水桥下。
两个华服男孩坐在一起躲着倾盆大雨。可其实两个人依然成了落汤鸡。大一点的看起来十六七岁，而小的只有九、十岁。
“四哥，我好冷哦。”
被唤作四哥的男孩皱了皱眉，“我们要回去晚了，他们肯定该着急了。”眉宇稚嫩，可说起话来却隐隐老成。说话间，已经将身上的大衣披在小男孩身上。
“四哥，我还是冷。”小男孩用那双无辜的褐色眼睛看着他的四哥，撅着嘴道：“我要四哥抱！”
“乖，九弟别闹。”
“四哥，你不喜欢我？”
“怎么会。”
“可是四哥对十三比对我好。四哥也经常抱十三，四哥喜欢十三？”
那名少年轻轻的一巴掌拍在小男孩头上，“怎么这么不知礼节，你该叫‘十三弟’。”
小男孩嘴巴一扁，泪珠子从眼里往外掉，少年看见，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眼泪，轻声问：“九弟，怎么了？”
“四哥……喜欢十……三……不喜……欢我……”小男孩打着泪嗝。
少年吻在小男孩湿润的眼角：“怎么会，我最喜欢你啊。”
“真的吗？”
“真的。”
男孩忽而笑了，用力在少年的唇上亲一下，欢快的说：“我也最喜欢四哥！”
从梦中惊醒。
大声呼喊寥杉的名字。看她急急忙忙跑进来问我怎么了，慌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给我倒杯水。”淡淡的说。
寥杉倒了微凉的茶水递到我的手里，询问：“小姐，被梦魇了？”
点点头。
“很恐怖的梦吗？”
仔细细想，但又将刚才做的梦模糊了。只是那种心闷得呼吸不过来的感觉仍记忆深刻。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坐坐。”
寥杉欲言又止，只是走之前转过头对我说：“小姐，要是很难受，就别憋着。”
我知道，寥杉一向是聪明的人。


六
往后的日子似乎平平淡淡的就没有了尽头，让人无法相信昔日的烟雨朦胧是否真实的存在过，是否只是臆想中那一丝飘渺无痕的幻影。
我每天依然在四爷府中如履薄冰的活着，和四爷不冷不淡的保持着距离，认真恪守妇人之道，总有那么三两个新晋的侧福晋拉着我话话家常，见我圆滑的选择中立也就悻悻然离开，于是再也想不起她们姣好的面容。
然后我有了一个孩子，四爷破例下了早朝就回来了，匆匆赶到我的屋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子知，听说你有了身孕？”
我点点头。
他显得高兴起来，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坐在他的腿上，一只修长而干净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子知，这是好事。”我温柔的笑着，回头，看到四爷的眼。
四爷的眼里是一片平静无澜。
那是一片死的海。
————————————————————————————————————
我很早就该知道，四爷的心中，其实全然不曾有过我的位置。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更愿意相信，他正把我想象成那个他心里的人。
我需要做的，只是帮着他生下一个孩子。
最好是个男孩。这对男丁兴少的四爷府很必要。
剩下的，还是装作什么也不曾看见。
至少，我也从没告诉过他，早在很多年前，我心中的位置也已经被填得满满的了。


九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被皇上以“不法祖德”等罪名废其太子之位，整个紫禁城就像一壶快要烧开的开水，埋藏在地下的暗涌都开始汹涌澎湃了。
四爷的事情越变越多，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府里的丫鬟们都说，皙侧福晋已经失宠了。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有得宠过。没有得，哪来失？
弘历被送去接受严格的皇子教育，而后没过多久又进了宫，老皇帝似乎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家伙。
当然，那可是我的孩子。我在心里不免有一些身为人母的骄傲。
……那是我唯一的孩子……
可贵的是，不知四爷是怎的，竟说要带福晋去附近的山上散散心，福晋说其他侧妻都有的人陪，看我一个人怪可怜，也把我拉了来。四爷没有反对。
当天赶到山顶，才发现这里有一个寺院。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整个寺院空空静静。我唤来丫环，问她福晋和爷去了哪里。丫环回复我说，福晋想看日出，四爷就带福晋去看日出去了。
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在想什么？”
诧异的抬起头，刚好看见四爷微微的一笑。
“……爷？你不是在陪福晋……”
他把手中的纸袋放在我的掌上，传来一阵温热，“兰雅在观日出，我来送你早饭，这寺里的饭菜你大概不爱吃。”
我的眼眶发热，低下头当做掩饰，用平静的嗓音很感激的回复：“谢谢爷。”
明明冷漠的人为什么偶尔总是会回过头示好，总是这样，才会让我勿以为我在你的心中还是有着一席之地。
才会忽视了有个人对你而言是那么重要，是我无法比拟的。


十
你说为何总是有这样一些人，摆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庞，引诱着他人深入的探索。等到发现有异，却早已经深陷其中，不能退却，不想退却。
我伴在四爷的身旁，已经翻过了整整五年的光景。
想想五年之前，那时的我还是什么模样？也许只记得一片旖旎的饮水桥作为背景，我自己的样子却是模糊了。
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五年之后的我。有了丈夫，有了孩子。那张脸太孤独，背景太虚无。
正是这样，才会把所有的依靠都放心的托付在四爷的身上，现在还不是很明显。
五年，十年，十五年。
日子久了，才会发现，太依赖这样一个人。他在你的世界，早已经成了天的存在。
不能反抗，不想反抗。
深陷其中。


十三
荡漾的水声，悠远的鱼鸟鸣叫，船桨打在木板上的响声。
我一点点睁开酸痛的眼，看见昏暗的船舱顶。
船舱里并不大，放了两条软榻，一张粗木桌子和一顶铜壶炉子。
绿衣妇人正在盛饭，眉眼间透着幸福与满足。
我试着唤出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寥杉……”
妇人抬起头，欣喜道：“小姐，你醒啦？”她放下碗筷，过来扶我起来，“要不要喝点水？”
我摇摇头，疲惫但透着喜悦的问：“怎么会是你？”
寥杉只是笑笑，扶着我坐到桌旁，说：“小姐走后的第二年，我就嫁给了陈衍。小姐不用担心，我生活的很好。”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寥杉说：“是……那位爷送你来的。他给你留了些东西，叫我交给你，等等，我去拿。”说罢她走近更里间，拿出一个黑色的包袱放在我的手上。
“东西在这了，还有这封信，是我给小姐换下衣服时掉出来的……小姐慢慢看。我要出去帮陈衍打渔了。”寥杉说完，掀起门帘走出去。
我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黑木盒子。打开盒子，两张被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呈现在我的面前。一个是很早之前我写过的那首《画堂春》，没想到他还帮我保存着；另一个也是《画堂春》，文笔清秀大气，不难看出是男人的字体。还有那封信。
我深呼吸，竟有一点点紧张，指尖用力把折叠的宣纸打开，只是心里有些奇怪，因为有字的一面是朝上的：
“子知：
这是九弟极喜欢的一首诗，也是我曾经最珍贵的宝贝。愿你替我保管。珍重自己。”
看，这个男人还是无法下手，为什么不下手呢，当初告诉我这些，让我分担了你的压力，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置我死地么。胤……胤禛，难道你真是当我作一个知己而已？
忽然注意到不同，信纸的背面还有四个匆匆忙忙新添的凌乱字体：子知我心。
子知我心……子知我心……
傻瓜。傻瓜。
这又是何必。
我的双手捂上面颊，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顷刻，凄哀的哭声从我的喉间泻出。
四爷，四爷，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早就……
我早就……


十七
第二天，我烧掉了一直保存完好的两首《画堂春》。我想我不需要，四爷也不会需要了。
火光由胜转衰，灰烬慢慢沉落到底。
我不知道这些灰烬中包含了多少秘密，多少往事，我不想知道。
重要的是，四爷在我的身边，这就够了。即使他并不爱我，他只是需要我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就算是这样，那也足够。
我不是一个贪心的女子，一直很容易就能满足。
因为是江南女子，所以连爱都是卑微的。
以前不会有人需要我卑微的爱情，但现在，我想，四爷需要。尽管卑微，但是我也想全部都给他。
后来四爷一直问我，想不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只是笑着摇摇头。四爷问我，为什么要对凉薄的他如此不离不弃，我只是笑着摇摇头。四爷为了弥补当初利用我杀死九阿哥的事情，加倍的对我好，我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如果四爷哪一天追问我坚持的原由，我想我依然笑着摇摇头。
有些事情需要答案，而有些，永远也不需要所谓的答案。


over。

我又来晚一步吗？

=x=抢位置不解释

写的真的很好。

             好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