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瑟回到雪落山庄时已是深夜，当值的许葫芦替萧瑟拴好夜北马，轻声示意司空千落歇下很久了。
许葫芦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瑟止住。萧瑟看了眼许葫芦手中的蜡烛，摆摆手便转身离开。他沐浴更衣后走入主房内，借着月光看到了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司空千落，又屏息走得再靠近些，伸手抚平她紧蹙的眉。
“我都知道了。”萧瑟这句话轻得像拂过司空千落耳旁碎发的微风。
司空千落却抬手稳稳抓住那只停留在她脸上的手。
世界静得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强有劲的心跳声。萧瑟无意惊醒司空千落，只好强作镇静，一时间没敢再动，过了半晌才发现身边人依旧在睡着，只是摩挲着他的手。
看来睡得还是很沉，好在没再做噩梦了。
萧瑟于是顺势坐在床沿，任由自己的手被司空千落抓着。此刻的他毫无睡意，就这样陪着她也正好。

（二）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萧瑟的手指一点一点叩着茶杯边缘，眼中却全无品茶之意，“我记得千落这么与我说过。”说罢，萧瑟才将茶一饮而尽。
叶若依和雷无桀在一旁听着，雷无桀忍不住道：“萧瑟，你都这么说了，那千落师姐做梦魇的原因，没十成也有八成发生在天启城那段时间啊！”
萧瑟冷哼一声：“我也这么想过，但她在天启城的那段日子，我几乎都在她身边。”
“明明是千落师姐陪着你，所以你才会在她身边。”雷无桀摆摆手，突然觉得萧瑟也没多懂姑娘心，“她兴许是梦见了你一个人独战孤剑仙洛青阳的时候，那时若没有千落师姐的银月枪，你都差点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段日子多了去了命悬一线的时刻。”
萧瑟听了，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道司空千落对他的心，所以他想快点安排好一切，等一切都结束了，就避世于江湖。解决完天启城的一堆事后，他也随着司空千落去提亲了。司空千落是成亲后来到雪落山庄才开始做梦魇的，难道是太想家了吗？他也试过问司空千落要不要回雪月城，司空千落却说雪月城待在没意思，不如这破烂的雪落山庄。
“萧瑟？萧瑟？问你话呢，你在想啥？”雷无桀提高音量，愣是把萧瑟喊了回神。
萧瑟移开眼神，为自己续了杯茶：“你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此番前来雪月城，先不说挑三城主闭关的时候来了，怎么没把千落师姐也叫上？”雷无桀一边说着，一边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瑟，“萧瑟，难道你，你才和千落师姐成亲没多久，你居然……”
“你放屁。”萧瑟从一开始就觉得雷无桀像只青蛙一样聒噪不止，现在终究忍无可忍地想往他脑袋招呼一巴掌，但转眼看到坐在一旁的叶若依，到底硬生生把那巴掌停在半空。萧瑟又觉得心中郁结难以抒发，便站起来甩手拂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我问过千落原因，她始终闭口不谈，要么就糊弄过去。思来想去，也只能从你们这寻点办法。毕竟在天启城那段时日，在海外仙山，甚至更早，都是你们与她接触得最多。”
空气中的氛围些许冷却下来，雷无桀挠挠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
叶若依从最初听到萧瑟复述司空千落的话时，便一直在回想司空千落和她经历过的事，她现下摸准了一个想法，但并不打算说给第二个人听。叶若依给了雷无桀一个眼神后，雷无桀心领神会，借口训练自己的徒弟便离开了。叶若依此时终于开口：“梦魇，多由心结而发。千落妹妹的心结，也许不是发生在天启城那段时日，而是在她独自前往天启城的那天。”
萧瑟望着雷无桀离开的方向，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说道：“愿闻其详。”
叶若依却定定地看着萧瑟，她素日不喜形于色，今天眼底难得浮现了心疼之意。萧瑟只觉得不明所以，他稍稍握拳，开始有些心急了。许久，叶若依才问一句：“你可知，千落妹妹如何入的逍遥天境？”

（三）
从离开武当山那日，到二人成亲定居在雪落山庄，也不过才几个月。那时还是立夏，现在又是一年重阳。
晚秋深夜的风有些凉，萧瑟给熟睡中的司空千落盖紧了被子。察觉到司空千落握着他的手松了些，他便轻轻抽手出来，反手握住了司空千落的手。
“虽然是重阳节，但我堂堂一个雪落山庄的老板，为什么要让你给我戴菊花？”萧瑟回忆九霄城里被卖花女哄得晕头转向的司空千落，轻笑一声，又转念一想，“但如果为你戴花，也不是不可。山茶花戴在你发间，应该很美丽。”
晚风吹进屋子里，床帘飘动，司空千落的眼睫毛也被吹得动了动。
萧瑟自知平日里的他不会对着司空千落说出这种骚包话，但他今晚就是想说，尤其是知道司空千落睡着后。
“我都知道了。”萧瑟捏了捏司空千落的手，那是她常年握着银月枪的手，虎口已经磨出了茧。萧瑟轻轻抚着茧，继续说道：“你一人一枪，拦下千军万马。你以一人一枪，在千军万马前，入了那逍遥天境。”
“只是你为什么说的是，你只靠练枪就领悟逍遥天境了？”
其实成亲几天后，萧瑟也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司空千落不耐烦地看向他，说道：“哼，早说我练枪就是为了绑你跟我走。我若不入那逍遥天境，我打不过你。”萧瑟当时只觉得好笑，他心想司空千落实在是对他情深义重。司空千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直接一杆银月枪打过来，她喝了一声：“你今天很闲吗？还不赶紧招呼客人！”
“千落，你无需独自承担。”萧瑟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司空千落的头。此刻更深露重，一滴露水落入泥土。
入了那逍遥天境，再厉害，也不过是小女孩。即便是雷无桀这样的人，他当时只是被李素王使计拿下苏昌离一命，便害怕不已。雷无桀尚且如此，何况司空千落？
叶若依说司空千落那时并无夺人性命之意，但敌军主帅的最后下场始终和她有干系，战场上风云莫测，牛高马大的人上一刻还在挑衅嘲讽，下一刻便没了声音。那人的双眼睁大，瞳孔却失去了焦距。
至此每每午夜梦回，司空千落总能梦到那天的沙场，和她颤抖得差点握不住银月枪的手。
萧瑟收回手，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应该自责的人是我，把你们都卷入了这场棋局。”萧瑟不自觉握紧了司空千落的手，他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在司空千落身边，陪她面对那一千铁骑。
“萧瑟，我不后悔。”
司空千落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如月光般平静温柔。

（四）
萧瑟傻眼，他别过脸，尴尬之中又想抽回自己的手，不想被司空千落双手紧紧抓住。
“萧瑟，我真的不后悔。”司空千落又强调了一遍。
萧瑟逼着自己镇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司空千落坐直身体，靠近了萧瑟，把他微凉的双手揣进温暖的被窝里，这才说道：“你说要给我戴山茶花的时候。”
萧瑟眼神乱飘，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司空千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鼻子，似在忍耐些什么：“虽然我不稀罕花，但既然你说了，就得给我戴，不然有你好看。”
萧瑟握住她的手指，心想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司空千落应该也看不到他脸上作何表情，他故作轻松道：“那是自然。”
“你都听到了多少？”萧瑟又问道。
司空千落也想着伸手不见五指，只是二人夜视都不差，见萧瑟还在端着，她自己倒觉得乐了。司空千落眨巴眼，说道：“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听到了。”
现在实在太晚了，司空千落打了个哈欠，直接把萧瑟拖进被子里。然后不等萧瑟开口，自顾自道：“你不要怪叶姐姐瞒着，毕竟这种事没必要让大家知道。千军万马又如何，还帮我入了那逍遥天境！”
萧瑟望着正在安慰他的司空千落，总觉得什么位置反了，他又说道：“可我不知道，况且你当时……”
司空千落“哼”了一声，打断了萧瑟：“谁还没有过害怕的时候了！但我如果害怕了，我怎么入得了逍遥天境？……我又怎么保护你。”
萧瑟听了，翻过身，望着床顶喃喃道：“我说过，我们每个人只需要保护自己。”
司空千落也翻过身，她直接双手撑在萧瑟两侧，居高临下地望着萧瑟，而后缓缓开口：“每个人保护自己，是你说的；但我保护你，是我说的，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萧瑟，我不后悔，因为我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决定保护你，而不是因为那块朱雀令牌。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萧瑟，人活一世，凭心而动，我做到了，也没有后悔的理由。”
萧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分不清自己胸中翻涌着何种情绪。此刻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看清司空千落的模样，他觉得司空千落的眼眸流光溢彩，不输窗外的月光。萧瑟不禁伸手抱住了司空千落，良久不语。
司空千落笑了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以前不会这样的？”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噩梦？”萧瑟把司空千落塞回被窝里，第一次有点压迫感地发问，“你说得对，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只是若那个选择影响到你，你必须与我说明白。”
司空千落心跳漏了一拍，知道这次再不能糊弄过去了，她只好答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但我今晚其实梦到的不是那天的战场了，我梦见你不见了。我今天一大早便寻不见你，问那葫芦，葫芦也不知道，只说你早出门了。”司空千落又赶忙补了几句，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小，“我梦见你……”
“好了，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萧瑟打断了司空千落，又抱了抱她，“抱歉。”
司空千落没再说话了，过了不久又突然得意道：“早知道你这么在意我，我就说出来了。不过还不是怕你像现在这样……”
“好了，不说了。”萧瑟再次打断司空千落。
司空千落来气了，这话题是萧瑟提起来的，又是他在掐断这话题，她柳眉倒竖：“萧瑟，你有毛病……”
萧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司空千落嘴上啄了一下，然后抱紧司空千落，感觉到怀里的司空千落彻底安静下来后，才稍微放松一点。
“萧瑟，你完蛋了。”
“是是是。”

（番外）
“秋干物燥，噩梦频发实属正常。”司空长风从雪月城来信，随信附了莲子百合大枣等补品。司空千落看着补品，嘴上埋怨着雪月城无处不在的蛛网，但脸上已经藏不住笑了。萧瑟在旁边略微思索，他现在依然算是枪仙的弟子，虽然枪是不可能学了，但药理——可能过几天就会被司空长风抓去补课吧。
萧瑟一边熬着莲子百合羹，一边沉思。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司空千落会选择跟他来到雪落山庄。如果司空千落开口要他留在雪月城，他也会答应的。至于雪落山庄，交给许葫芦打理就好了。
“萧瑟，你在想什么？”司空千落看着锅里冒着蒸蒸热气的羹汤，感叹萧瑟平日不显山不显水，厨艺原来这样好。
萧瑟笑笑，盛出一碗莲子百合羹：“我在想，把这雪落山庄卖了如何。”
“卖了？你把天启城那座雪落山庄卖了，这座你也卖了？”司空千落瞪大眼睛，觉得这人平时往钱眼钻，现在倒是愿意做赔本买卖了。连她都知道，这座雪落山庄，平时客人没几个，卖了只会稳赔不赚。
“卖了，然后和你住在雪月城。”萧瑟伸手探了探莲子百合羹的温度，“等凉点再吃。”
司空千落不傻，只是她有些时候不喜欢把事情想复杂。联系过往种种，她才知道萧瑟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得笑出声。
萧瑟见她一笑，难得脸红。
司空千落索性靠在萧瑟身边，却不提雪月城的事：“你也看到了，许葫芦他们这几日在我的训练下颇有成效。”
萧瑟心想，你那是练兵，招呼客人的礼数技巧是一点都没教。
司空千落也没在意萧瑟此时在想什么，她继续说道：“你管财，我管人，把雪落山庄做大做强，让那千金台见了都自惭形秽！”
萧瑟心惊，从没想到司空千落有这样的野心。
“好。”但即便有这样的野心，陪她做也不是不行，不就区区千金台，复刻一个有何难的？他当初能做到让整个天启城的人来千金台赴宴，自然也能做到让人给他的雪落山庄添砖加瓦。雷无桀挺合适的，就先从他开始。
见萧瑟是当真应下来了，司空千落反而坐不住了：“我就说笑的。”
萧瑟笑着看向司空千落：“我也在说笑，但也确实可以做到。”
司空千落没想到又被萧瑟摆了一道，她瞪了眼萧瑟：“你这老狐狸。”
“你说是便是吧，老狐狸只想知道，这雪落山庄有什么好的。”萧瑟再探了探莲子百合羹，“快吃，不吃真凉了。”
司空千落一口一口吃着莲子百合羹，等全部咽下去了，她才说道：“雪落山庄虽破，但也能抵风御寒，冬暖夏凉。最重要的——是有你在。”
“我也能在雪月城陪你。”萧瑟认真道。
“雪月城？雪月城是很好，但我总觉得，还是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司空千落看向远方。
“就这样？”萧瑟问道。
“就这样。”司空千落看回萧瑟，眼睛绽放着光。
“那看来没法把雪落山庄做大做强了，收拾下行李，我们明天去周游各地。你觉得江南怎么样？”萧瑟擦了擦司空千落嘴角残留的羹，起身带她去院子晒太阳。
“江南？萧瑟，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江南？”司空千落拉着萧瑟往屋里跑，语气里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我们现在就去收拾，我等不及了。”
许葫芦闻声赶来，几乎哭着道：“老板，你怎么刚回来就要走？”
萧瑟回过头，远远喊了句：
“终有重聚日。”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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