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不禁大为惊异,他第一次听说当年刘虞与檀石槐谈判的详情,毕竟自己从没想过,以利益为目标的交涉中还能有什么意外的发言。原来表面温和的幽州刺史有如此野心,竟然想凭恩义招降这些纷争不断的外族,让他们像江夏武陵的南蛮、益州巴郡的西南夷一样融入汉民,甚至最终将广阔的鲜卑国土收入囊中。
只听檀石槐又道:“你们汉人都聪明得很,聪明人很少像你这样天真。我起初也怀疑你是暗藏奸计,但对我又没什么弊端,便口头答应了,没想到你真的尽心尽力运行上谷胡市。两年前,我试着打破盟约,小小地滋扰了一下边境,你竟没有趁机反击,也没有赶走在幽州定居的那些我族人,我才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刘伯安阁下,你是真君子。”
刘虞瞪视着他,怒气上冲,耳朵都红了,道:“你侵犯幽州,掠杀百姓,是为了试探我?”刘备闻言,猛然想起前年五月鲜卑进犯幽州之事,他原本就觉得奇怪,鲜卑人为何在不缺水草的夏天犯境抄掠,待到刘虞率军前往上谷以后又马上撤离了,原来背后是这样的算计。想通这一切,他不由得也是又怒又恨。
檀石槐道:“刘伯安阁下,我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两族的未来,但你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我向你赔罪。”刘虞气得有些语无伦次,磕磕绊绊地说:“什么两族的未来?向我赔罪有什么用,应该向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赔罪。你刚才说,我拿鲜卑子民当人看待,但是你自己却不拿大汉百姓当人看待。”
檀石槐安抚地伸手拍他肩膀,刘虞举起被缚住的双手,将他挥开。檀石槐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声道:“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将来我死了以后,你把我丢在湖里,让鱼吃我的尸体。但是不要为此痛恨所有鲜卑族人,好吗?”
“你究竟想干什么?”刘虞瞪着他道,“我虽然不聪明,但懂得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难道你以为说这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我就会再相信你吗?”
檀石槐道:“刘伯安阁下,你听我说完,就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你当初向我描绘的未来,虽然听起来美好,但却不可能实现。因为你们汉人,骨子里就高人一等,瞧不起外族。即便是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刘虞不禁一愣。檀石槐继续道:“所以,就算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混杂而居,你们汉人也不会真正把我们当作自己人。就好像生活在荆州、益州的外族,你们也是时时刻刻防备着,不敢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逼得他们反叛,却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备心中警铃大作,直呼不好,这鲜卑首领竟然如此了解我大汉国事,看来其志不在小,而且轻易不会被伯安公说服了。刘虞迟疑片刻,眼神垂下,显然内心有所动摇,说道:“檀石槐阁下,荆、益路途遥远,传闻失实,也未可知。你只看幽州,乌桓、匈奴、夫余等族都家给人足、安居乐业,难道还不可信吗?”
檀石槐冷笑道:“这只是你这汉人幽州刺史赏赐的恩惠罢了,他们的好日子都握在你的手里,倘若有一天幽州刺史换了人,或者你不愿意赏赐了,和荆州、益州又会有什么分别?我们鲜卑不指望别人的好心,要自己强盛起来,自己掌握自己的好日子。”
刘虞渐渐明白过来,道:“你之所以逼我投降,是要我帮助你一起治理鲜卑?”
檀石槐点点头,笑道:“你们汉人对招降的外族只肯给些虚名,不肯让外族人做官,踩在汉人的头上。我却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让你和我共治。你把胸中所学都教给我们鲜卑的年轻人,教出十个八个像你这样的人才,或许我就放你回国呢。”
刘备心想:“这檀石槐用心狠毒,好不可怕。先汉李陵投降匈奴,传闻他为匈奴单于设计抵御汉兵,朝廷杀了他全家。倘若檀石槐让伯安公在鲜卑为官,消息传入汉境,不管伯安公是否屈服于他,恐怕都要背上污名,危及家族,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刘虞道:“我天资平平,不过一些浅见薄识。从前关塞疏于查检,汉人逃入鲜卑者不在少,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你要的饱学之士?”
檀石槐笑着摇头道:“刘伯安阁下,你别太谦虚了,幽州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大家有眼睛都看得到,这可不是轻易谁都能做到的。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想起,你能把幽州治理好,自然同样也能帮我们鲜卑。刘伯安阁下,你难道不想让鲜卑子民像幽州百姓一样,丰衣足食,不再担心饿死冻死?”
刘虞被他说得一时愣神,一时又涨红了脸,道:“我自然想,但只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又不愿让汉人踩在头上,从前我朝天子想要和亲,你何不答应呢?如果答应了,宗室女自然会把金银财宝和治生之道带入鲜卑,教你们如何自给自足。”
檀石槐摇头:“刘伯安阁下,你还是没懂,就算和亲,也依然是汉人的赏赐罢了。给我们的,也不过是无关痛痒,觉得可以分一点给我们的。就连你自己,也不肯在胡市开放兵器铠甲、车船、矿藏的交易,不肯让工匠向鲜卑人传授锻铁之法、行军列阵之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刘备心中暗骂:“强词夺理,好一个卑鄙狡猾的无耻之徒!这些与民生疾苦又不相干,难道让鲜卑人拿了去,练出强兵来攻打我们自己吗?坐在幽州刺史位置上的就算是尧、舜,也不可能随意将这些开放。”果然,刘虞也摇起头来,脸上露出极为不赞同之色:“檀石槐阁下,没有开放这些,你尚且犯我边境,攻杀百姓,若是开放了,不知有多少人要遭受无妄之灾?我刘虞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檀石槐道:“你们汉人里,也有为非作歹的匪徒,屠害百姓的恶吏,自相残杀而死的汉人,比被鲜卑杀死的多百倍,为什么你们还要锻造武器、学习兵法?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都丢弃了,岂不是就天下太平了?”
刘虞一怔,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手指在膝上不住轻敲,怒道:“你……真是胡言乱语。”檀石槐轻笑几声,道:“刘伯安阁下,我说你们汉人骨子里瞧不起外族,你恐怕还不服,难道汉人可以杀汉人,鲜卑人杀了汉人,就是鲜卑狼子野心,穷凶极恶?不过是弱肉强食,生存之道罢了!”
刘虞不住摇头,道:“汉人中固然也有你说的那样的人,但我们始终是不赞成这样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罪不容于死。汉人虽然有精良的技艺,神妙的兵法,却不爱主动挑起战争。可按照你这样的想法,鲜卑若是强盛起来,恐怕两国边境战乱不休,永无宁日。”
檀石槐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刘伯安阁下将汉人的思想也一并教给我们鲜卑的年轻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刘虞又是一愣,檀石槐道:“怎么,难道你一边认为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一边又担心这些道理教不会、说不服别人吗?既然是你们引以为豪的学问道统,应该没有什么族类之见,能适用于所有人才对。”
刘虞感觉有些不对,同时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似乎难以反驳,内心矛盾,沉吟着道:“檀石槐阁下,你让我想想。”
檀石槐一笑,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你好好想想吧,我回头再来看你。”说罢起身走了。刘备细看了几眼刘虞,只见他低垂着脑袋,好像确实十分苦恼的样子。刘备一向知道对方禀性纯善,不喜争战,心道:“伯安公怕是被檀石槐绕进去了。子干先生跟我讲过,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又不是仁者便不能领兵,这有什么可钻牛角尖的?”他生怕刘虞一个没想通就答应了檀石槐,急得轻轻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