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鸟金笼赋
或曰：“金笼虽小，鸟居之如天地。”每自感怀，常深以为谬。其居笼也，形体囿乎方寸，而视野止乎踵武，而妄比于天地。盖坐井观天，瞽叟自明，皆如此类。况宇内浩大，得不知乎？八极超远，得不悉乎？是不然。盖其苟安现状，聊以自慰也已矣；然念今世之世，多效此伦，故深叹惋，乃为之赋，其辞曰：
夫何瑰丽之灵鸟兮，体粲粲而芊绵。居金笼之烂烂兮，意跋扈以翩跹。凤骨丹睛，流曳雕喙。形神挺立，曲颔颡以雄视；华服艳逸，总自然之奇美。然其连拳拱立，翎羽不展，翱翔一笼之内，浮沉三寸之闺，犹自以坐拥天地，恣腾任飞，如此之志，亦足悲矣。
至若兰枢桂槛，玄钩翠门，其材也丰茂，其质也精纯。烨珪盘之焜耀，绣繁木之缤纷。声清泠而旖旎，香郁烈以没人。然其拘束一隅，内外屏蔽，上不达天，下不及地。纵雍容之金锁，无片心以欢愉。虽欂栌之架构，何天地之广居！羁困之实，得无罪乎？
故所虑者，其间灵鸟，幼迁此室。未傲立于栖木，倚厥杆以自恃。眚大千之多彩，止一目之所视。 乃有好事之人，逗趣此物，解金玉之闩栓，鸣銮铃以诱出。于是徙倚流连，却步还旋，稍探首以惊惧，勉延伫以滞愆。默然环顾，渺窅目而流眄；倏尔回跃，攀旧枝以永恋。于是逗者会意，笑曰：“世也繁华，未可全尽；八荒浩远，略无止息。子又何必以骄天之身，处兹容身之地乎？”
对曰：“樊笼虽小，得以终年。微雄虺之来噬，无雷渊之丛菅。任鸱枭之来下，得逸逸以翩翩。况身虽方寸之内，而遍览四海之云烟。然则纵有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其致也多娇，其状也独绝，而又何足羡乎？”
乃更笑，曰：“君亦知其河伯入海之事乎？河非不大也，然世有大乎河者也矣。尝闻不至雄伟，不识沧粟之辨，信也其言。今子之居笼也，譬如坐井观天，管中窥豹，局促终老，得无恨乎？尔其鲲鹏展翅，扶摇上腾，御野马以偕逝，激沙石以北征。遍九天之窈窈，尽坤势之渊深。是以悉万物之奥妙，会造化于精神，窃以为览物博识，不枉此生矣。既以告君，尽倾恳悃，得步出次樊笼，而一览于外物乎？
于是楚楚依依，以蜷以搰。暂尔前后，若还若徂。步叠叠以永怀，愀垂涕而至曙。还衔泪之脉脉，终归来以不顾。
嗟乎！灵鸟之不出，非气不逮，力不胜也。不为也耳。怠无摧喙之痛，鹰得以百年耶？吾恐其难为也。今灵鸟之出入，止一笼之所羁，矧大鹏之去上，待六月之风息，而犹漂洋过海，睥睨万物。此鹏鸟之别也。居则无所为，自谓不屑屑于其外；至死，则曰：“此天命也！”此诚天命耶？今世之世多似此类。

城赋
昔先人立命，筑土为城，驱逐猎弋，耒犁而耕。于是郭池乍起，制止一壁，眺远目而不达，恨斯城之龃龉。然心非矩内，情有不羁之思；而身在一方，常怀一城之事。
乃有辞国戍边，靡靡流年。秋光落落，独唱孤烟。慷慨边声连谷道，一贯孤城向燕然（1）。不怨深宫曼妙舞，聊望老马泪潸潸。居异城而怀其心也。
至若委身危阁，逸兴清幽，凝目窅窅（2），揽尽重楼。象塔高洁，不纳凡俗之垢；哥堡狭制（3），难窥大哲之求。纵其心而有其所也。
尔其放由缰辔，不系轻舟，怀虚醪醴，情纵青楼。敢问春华堪虚度，去任其咎。他年梦中皎好处，还似扬州（4）。书其城而寓其情也。
是以城在一方，情在一心。城有千形，心有千名。萧萧寂寂，郁郁青青。拳拳切切，絮絮盈盈。城相失而不见，骤还顾而心惊。心恬然以仿佛，若斯城之清影。
然时过境迁，春秋异同，君堡不再（5），长安已矣。隐然哀郢之叹（6），尽归昨日。而城中故事，得有别乎？盖情非一城，存乎本心；城筑心中，是为心城。
心若有城，怅然一尽堆砌，系念故国宫闱。年冉冉其漫漫，唯久病以神衰（7）。继花月之默默，岂月明之可追（8）？少年不登重楼处，曾知旒扆终举麾（9）。诏来美酒应含恨（10），无论陵宇乱石堆。
心若为城，梦中水土难忘，道远独寄乡愁。疮痍犹在，茫然不知明日；关山既越，峡海难泛轻舟。心城一片无根絮，可知望月应如勾（11）。如今赤胆凭谁问？后来无心自去留。
余，小时了了，空负当年伶俐；素乏伟志，无意灯塔之国。天怜驽钝，幸临郁孤之望（12）；勉操劣笔，猥瞻文渊之阁。情怀鄙陋，弗齐列席之士；辞章泛泛，恐同张奉之歌（13）。窃自钻营，私效《别》、《恨》之例（14）；曲觞流转，请覆右军之辙（15）。是故略以微薄之思，试阐文题之义，期彼金玉之章。而座中群英，得沮众读者乎？
（1）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四面边声连角起……燕然未勒归无计。”
（2）窅窅（yǎo）：眼眶凹陷的样子。
（3）哥堡：哥尼斯堡，康德一生未走出此城。
（4）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5）君堡：君士坦丁堡，1453年彻底沦陷，更名伊斯坦布尔。
（6）哀郢：郢，战国时楚国首都。有说法称屈原最后一刻吟《哀郢》、《怀沙》而自尽。
（7）李煜：“病态如衰弱，厌厌向五年。”
（8）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9）曾知旒扆终举麾：哪竟知道宋太祖最终还是发动了军队。旒（liú）扆（yǐ）：旒为帝王的冕旒，扆为帝王座位后的屏风，借指帝王。赵匡胤即位时，李煜即举南唐向其称臣，以求庇护。李煜《即位上宋太祖书》：“臣即自严部曲，终不先有侵渔，免结衅嫌，挠干旒扆（指赵匡胤）。”
（10）有说法称李煜被赵匡义鸩杀。
（11）峡海：台湾海峡，时余光中居台湾。望月：阴历十五的月亮。
（12）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西北望长安。”
（13）张奉：民国时奉系军阀头子张宗昌，喜作诗，有名作“远望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等。
（14）效仿江郎《别赋》、《恨赋》的体例。
（15）就要流觞作文，我愿再行王羲之当年之事（为诸位作序）。

另有一段未完之作：
大人昂首，不见踵末。万法周行，无视尘埃。凡夫集纂，食禁果以罹罪；自然恒常，守节令以持纲。尔其垒块为筑，盛郁辉煌。雕石盈室，绘卷成廊。偏堂拱卫，恭聆福被之教；十字高悬，永怀血浴之恩。至若诚心正意，谄顺天父，明诵默祷，超然赞绝；我有八极之耳，难闻虫豸；世有一贯之制，不纳民德。查理袭泽，奉灵座以宣圣；路德明义，客藩侯而委身。帝国纷乱，竟成大哲之所；唱诗萦柱，谁见立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