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那个叫威廉·格拉迪斯的少年。
两位生前素昧平生的女性，死后却意外的成了邻居——当然情况比这个更复杂一些，因为塔利亚·格拉迪斯的坟墓里，实际上空空如也。里面所埋葬的东西，只有帝国海军中将的一身大礼服、若干重要勋章和一把礼仪佩剑：这仅仅只是一个表达哀思的衣冠冢。
塔利亚·格拉迪斯的名字的确曾经家喻户晓。这位女舰长生前曾经掌管着东部海域的一支舰队，与海盗进行过多次殊死搏杀。在她依然在舰船上驰骋的时代，不论是大海之上，还是帝国内外，对“短剑女士”的英名都有耳闻。她的舰队拥有果断坚决的做派，顽强到让人恐惧的战斗意志，在沿海区域不知疲倦的猎杀着海盗。让帝国外海横行一时的海盗们闻之丧胆，据说只要看见她舰队扬起短剑图案的船帆，就会四散溃逃。
但她终究还是凡人之躯。在一次和海盗们的混战中，她失踪了，不说尸体，连一缕头发都没留下来。这实在很反常，并无人知道她是否因为激烈的搏斗跌落下海。只是从此，海上少了一位传奇舰长，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名字依然让海盗们心有余悸。
可是对于那个叫做威廉的少年而言，世间并非少了一位英雄，而是少了一位母亲。
阿斯兰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是他二十七岁那年的死者节，那时候威廉还只是个孩子。9月4日天气很好，男孩子有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软金色头发，手臂上缠着黑纱，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被帝国海军灰色的制服淹没。孩子捧着一束百合，在那些军人的大腿之间茫然的站着。看着他们把投入衣冠冢的东西在墓穴里排列整齐，也许是看入神了。旁人提点之下才想起走到墓穴前面献花，却差点失足摔进去。
阿斯兰全程坐在母亲的墓碑前面撑着膝盖，看着人们做完仪式之后逐渐散去，只剩下男孩子和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依然站在原地。尚未变声的男孩子尖细的嗓音穿过空气，钻进阿斯兰的耳朵里：
“可是妈妈不在里面。”
阿斯兰看见那个灰头发的男人颤抖了一下，蹲下身子紧紧抱住了男孩子。疑心他是孩子的父亲，后来才知道是格拉迪斯将军最信任的大副亚瑟·崔恩。阿斯兰回头看着自己母亲的墓碑，神使鬼差的转身在墓碑顶上印下一吻，然后用额头抵住磨光的大理石良久。才总算按住已经跑到嗓子眼的苦涩味道与眼角的热流。
是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她不在任何的地方。
帕特里克处理掉了母亲全部留下的遗物，家里关于她的全部细节都被抹掉，一张画像都没留下。甚至连同后院的菜地也彻底铲平，仿佛母亲就没存在过。这是他原本对帕特里克怨恨的诸多理由之一：好在他已经和父亲和解，明白这样坚决的告别，本身也出于无奈——和阿斯兰一样，他并没做好和挚爱告别的准备。却又深知，当这段痛苦的时间过去，哪怕细小空隙露出的过去，也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子。不如在完全麻木的时候，做完对过去的扫除。
唯一的凭吊处，只剩下不到半平米的空间。
第二次见到威廉的时候，男孩子长大了一些，声音也变得沉稳起来。少年一个人独自抱着一大束花。正撞上阿斯兰在收拾坟墓前吃干净的碗碟，稍远一些地方，卡嘉莉架着喝的有点多，东倒西歪站不稳的帕特里克。少年的眼睛里充满惊异，大概是没见过跑来坟地上开宴会的人。阿斯兰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然而忙于腾不开手。只能冲着少年笑了笑：“我们很快就走了，没打扰到你吧。”
少年摇摇头，把花束放在地上，然后走上来帮忙。他收拾东西的效率很高，似乎习惯做这个，阿斯兰看着他仔细把碗碟包好交到他手里。出于礼节一阵寒暄，相互交换姓名，简单聊了几句，最后在卡嘉莉催促下，他向少年挥挥手。威廉俯身捡起放在地上的花束，从里面抽出一支雏菊，放在阿斯兰母亲的墓碑前：
“您好，也给您打个招呼吧……蕾诺亚·扎拉夫人。”
这话顺着风钻进阿斯兰的耳朵里，逼得他不得不加快脚步，以求尽快从无法言语的困顿里冲出去。
他们第三次见面，并不是祭奠死者的日子。太阳晴好，阿斯兰怀里揣着自己的记录本，正在发愁自己出门带错了酒壶。尚在处理的案件悬而未决，他低着头顺脚走到墓地，等他意识到并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威廉把一大束新鲜香草丢在格拉迪斯将军的墓碑前，然后蹲下去仔细的筛选。阿斯兰楞了一下，走到少年身后清了清嗓子：
“你在做什么？”
少年回头看见是阿斯兰，冲着他微微一笑。将一整把香草从地上举起来，浓郁的芳香扑了阿斯兰一脸，让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个啊，我要把最好的香草选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新鲜香草和晒干的香草各有用途，有些香草拿去晒干就浪费了，但有些不晒干就没办法发挥出效力，成熟和未成熟的果实也有不同的风味。对了，扎拉先生。香草不仅可以拿来做菜，也是药物，姜块和大葱都有特别的疗效……”
听着他滔滔不绝，阿斯兰觉得很有趣，他从不知道原来一把香料里也有那么多门道，于是就在他身边扶着衣冠冢的棺盖坐下来，听他自言自语一样的讲述香料、香草、药物。和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相比，如今他软金色的头发半长拖到脖子，白色的衬衣也变成了园丁们偏好的帆布衣服。随身带着采集香草的小铲子，也带着一个小巧的研磨钵。只是威廉身上最后那些稚气却还未脱尽，仍有少年的模样。
“你是个药剂师？”
“不，我是个还在学习的厨师。”
“是吗。你在哪个餐厅实习？”
“没有，我自己在学。”
阿斯兰又一次的惊讶了，少年把分拣出来的香草分别丢进一边的篮子里。站起来拍了拍膝盖扶着墓碑舒展身体：
“因为很有趣啊。”
“很有趣吗？”
“嗯，以前我总是听大人说做饭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很奇怪，妈妈却擅长做饭，还喜欢在归港探亲的时候做一大桌菜。亚瑟先生也提过，要她注意作为上级的形象不要亲自下厨什么的……”
“这可真没想到。”
“是吧？我也没想到，结果后来整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她自己写的笔记，密密麻麻都是菜谱。数量很惊人。原本是打算作为随葬品一起埋葬的，我偷偷藏了起来。”
“所以你的老师……”
“可以算吧。妈妈留下的笔记很详细，包括怎么辨认、采集和筛选香草。风干、阴干之类的。不过记录最多的还是鱼类和肉类的食谱。”
“这么说来，这里有你想要的香草吗？”
“对，采完了我就来这里休息一下。”
阿斯兰楞了一下，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母亲曾经在后院整理土地播撒种子的样子，他以为这个形象早该模糊不堪，经不起丝毫推敲。然而事实却并不是如此，他本来不太能明白一个城市妇女对于田园生活为何有如此执着，现在反而豁然开朗：一个大半生在海面上飘荡的将军用尽余力留下的食谱，和母亲在城市一角努力开田拓土的梦想，根本上是一样的。
阿斯兰按着膝盖站了起来，发现威廉的个子已经几乎和他一样，身板也不再单薄。再过几年大概就不能再称呼他为少年了。于是他向少年伸出右手，微微的点了点头：
“谢谢你。”
威廉低头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用沾满泥土的手掌握住了阿斯兰的手。突然见少年楞了一下，发现新大陆一样低下头，抓起阿斯兰的手掌，仔细端详，一面自言自语：
“啊，您的手好结实，这些茧。您的剑术很好吧？”
阿斯兰只好扯了扯嘴角：
“用一只手掌就看到这个人的藏起来的细节，我原以为这是我的看家本事，想不到其实你也行啊……”
威廉被他夸的红了脸，露出少年羞涩的面容。以手遮面，笑了出来。
完
吧里吞得好厉害，找不到第一部，想从第一部开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