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灵梦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灵梦见了萃香，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萃香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得酒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懂得酒，……我便考你一考。伊吹瓢里的酒，怎样调的？”我想，醉鬼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萃香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接待客人要用。”我暗想我和灵梦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自己调酒；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瓢里有一种酒虫么？”萃香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伊吹瓢里的酒有四样调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萃香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萃香。她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萃香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萃香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灵梦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萃香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她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人间之里去了。那里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灵梦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萃香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她脸上苍白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灵梦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萃香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萃香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灵梦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萃香，你又偷了东西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萃香低声说道，“跌断，跌，跌……”她的眼色，很像恳求灵梦，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灵梦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她满手是泥，原来她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她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萃香。到了年关，灵梦取下粉板说，“萃香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萃香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萃香的确死了。
二零二三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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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你这样欺负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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