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苏所提出的身体写作建立在对性别建制的精神分析式解读基础之上,即女性是一种他者性别,且女体非全。
这一概念实际上是由臭名昭著的「菲勒斯中心主义者」雅克·拉康提出来的,具体地说,是雅克·拉康在基于更深层的分析经验而后在第二十期研讨班 encore 中提出的「性化公式」:
为了说明这一公式的含义,我们有必要去看一下拉康在处理精神分析中的性别问题时发生的转向。
拉康首次讨论性别问题是在第三期研讨班,他的大致意思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概括为:由于在女性那里不存在任何可被象征化的材料,所以引发了认同。
即由于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形态上的差异,导致处在俄狄浦斯阶段的主体无法从作为一种空缺、伤口或娇小的 vergina (娇小是指女性的阴蒂在弗洛伊德那里被理解为是一种小尺寸的迪克)上进行认同,并完成自己的性别认同或性化过程,因此在无意识中只存在一个用于辨识性别的符号——(象征的)菲勒斯(phallus)——也就是想象中的父亲的phallus。主体对象征的菲勒斯的认同使自己对母亲的欲望(对想象的菲勒斯的镜像认同关系)遭遇禁止,并在此完成性化和语言化,成为 $ ——划杠的主体、被划去的主体,在象征秩序中赎回自己的主体性。
而在处理女性的俄狄浦斯期问题时,拉康则继续阐释为:女孩/女体同样无法在母亲那里获得想象的菲勒斯,从而转向欲望着父亲的phallus,期望父亲与自己XX,因此女孩/女体无法在象征秩序中注册自身,并无法认同父之名,她只能去欲望那个拥有象征的菲勒斯的父赐予她那个想象的菲勒斯——也就是受孕。所以女孩/女体的俄狄浦斯期并未在语言化的同时终止,她会在分娩时再度遭遇「剥夺」,从而成为父之名的代理者,成为饕餮之母(吞噬的母亲)。所谓饕餮之母,是指被剥夺了菲勒斯的女性总是欲望着把自己的孩子重新吞回体内,使自己成为那个「完满的一」。
拉康这种说法自然会遭到女性主义者的猛烈攻击,因为这种解读方式相当于剥离了女性的主体性地位,正是因此,拉康的学生伊利格瑞与之决裂。
而到了中后期,拉康完成了自己理论的后结构/后现代主义的转向之后,在一次与他的情人米约的长程分析中,拉康完成了自己关于性别理论的转向,或者说是补充。
这个过程简单来说就是,米约在德国某个名为「死亡」的小镇上度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同时她也获得了非常多的感性的神秘性的体验,她为了想要了解这些体验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在拉康那里接受了长程分析。
而拉康正是通过这次分析,确认了在米约身上存在的一种「女体的神秘体验」,并据此在 encore 研讨班中将曾经的「菲勒斯性别理论」进一步阐发为「性化公式」(小插曲:米约似乎对拉康给出的解释不太满意,而拉康则认为这个不满意的米约是一种「预设了知识的主体的降临」,并结束了这场分析。可见强如拉康也不是百分之百不掉链子的)。
此时,在关于女性的一边,性化公式给出的是这样一种答案:作为一种全称概念,或说作为一种性别的女性是不存在的,人类只有一个性别,就是菲勒斯性别,男性和女性是围绕着菲勒斯性别按照欲望的逻辑所构成的两个位置,其中女性是作为被欲望的一方,并且这种被欲望本质上是一种倒置的欲望结构,即男性欲望自己成为女性的欲望。
因此,女性本质上就是一种他者性别,并且是没有他者的他者性别,即女性不欲望着什么(无法在欲望的逻辑中倒置自己的欲望),女性是被男性建构出来的欲望对象。而女体(拥有他者化的身体的人,是认同女性位置的实在界身体),在这种围绕着菲勒斯性别/菲勒斯能指的欲望关系中必然会产生剩余,因为象征秩序本身就是不完备的,这种剩余就会体现为女体的神秘体验,并进一步指明了女体的非建制性,即女性是全部性别之外的性别,也就是女体的非全(并非所有女人都是女人,女性在全部性别之外)。之所以说是神秘,一方面是因为这种体验无法被纳入象征秩序当中,另一方面是这种体验构成的是在象征秩序外部对其的否定,是一种黑格尔意义上的真无限。在研讨班中,拉康用特蕾莎修女作为例子去说明,在此不再赘述。
可以说,拉康的这次关于性化问题的转向既回应了女性主义者对精神分析的批评(或者说,在精神分析中为女性主义者找到了位置),也为摧毁性别建制和菲勒斯秩序提供了一个崩溃点,拉康将这个点称为他者原乐。
(ps:拉康的性化公式显然要比伊利格瑞所谓的「女性的 vergina 可以自行满足自己」要更冷静,更深邃和更完整。在我看来,伊利格瑞所谓的女体可通过两瓣 XX 的互相摩擦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是一种完全无视性别建制的纯粹扯淡,无视性别建制并不能超越性别建制,反而必然会受困在性别建制之中)
事实上,西苏的「身体写作」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论背景。
我认为理解「身体写作」要从三个关键词着手:白墨水的书写;母性;yellow。
在拉康的性别理论中,女性的身体在菲勒斯秩序当中向来不属于她自己,因为女性位置根本上就是一个欲望/被欲望的位置,用西苏的话来说,女性正是「被冻在冰块中无法触碰自身的小女孩」,并且女性的「非全」恰恰来自于女体在象征秩序当中所暴露出的后者的不完备性,因此西苏认为,破除象征秩序和性别建制,并达成与真无限的连通就必须从让自己的身体回归开始,并且这种回归必然会让菲勒斯性别者感受到厌恶和恶心,因为这种回归意味着女体从女性的那个被欲望着的位置上的脱离。
女体回归的方式正是书写,并且这种书写是身体性的,是用「白墨水」进行的书写,所谓白墨水指的就是乳汁。在白纸上的白墨水印记是不可见也不可读的,这是因为女体从一开始就不被象征秩序认可,因此——正如拉康的俄狄浦斯理论中,主体的性化与语言化是同时发生的——被象征秩序承认的书写,也就是可辨认的书写无法使女体回归,她必须使用一种不可见的,并且是身体性的、有着令人恶心的yellow的方式去书写,用白色的乳汁去书写,从而达成对象征秩序的否定。
用白色乳汁的书写意味着母性的回归,这种母性是超越在俄狄浦斯的阉割/剥夺(在拉康那里,女体在遭遇象征阉割后,又因为自己的菲勒斯与自己的分离——也就是分娩——从而遭遇第二次的「剥夺」)之外,拒斥着饕餮之母和「把你重新置于所指之下的能指」(其实就是菲勒斯能指)的终局,而去重启爱的本能,并通过这种本能使女体与母亲连通(或者说,是 make love)。
而这种爱究竟是什么呢?抱歉,作为「菲勒斯先天圣体」的我无法得知,只能引用西苏本人的说法:
爱就是在他者身上注视——思考——寻找他者,不思辨也不投机。
······
她不踏入历史称为「死之历史」的地方。对立、等级之下的交换、以至少一方死亡而告终的对主人地位的争夺(ps:这里说的是主奴辩证法),全都属于菲勒斯中心价值主宰的时代:即便这样的历史如今仍然存在,也不妨碍女性在别处开启「生之历史」。在别处,她给予。她不知道自己给予什么,也不计较给予多少;她不给花招,也不给出她没有的东西(ps:这里在回应拉康的经典暴论,爱就是把自己没有的东西给不想要它的人)。她越给越多;没有什么可以保证她给出的东西能给她带来哪怕是意外的回报。
······
我们永远也不会陷入匮乏。
(ps:但愿如此,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