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刃》
作者：雪沃晨夕
　　　　　　　　　　　　　　　　　【楔子】
　　月冷霜寒，苍山如墨。
　　晚风拂动树影，荡起层层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条溪流从山腰向山脚蜿蜒，溪边羊肠小道的湿土发散着阵阵独特的潮香，偶尔冒出的虫鸣枭啼，给夜色中的山峦增添了些许生气和凄厉。
　　溪流下到山脚向东约莫两里地有一道分岔，主流继续向东支流则改道逐渐向西。西面地势艰难，灌木丛生；东面地势平坦，山道渐宽。一堆篝火就在东面对着风口的土滩上欢快地燃烧，火堆旁有一个身裹布衣，脚绑兽皮靴的青年，蜷着身子枕着行囊侧卧而眠。
　　丑时，二十多丈外的树丛中一条黑影悄然而至，一双闪着精光的眸子紧盯着火堆旁熟睡的青年。少顷，那对眸子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于黑暗之中。
　　寅时，山风渐烈，草木摇动的愈发厉害，烫红的炭火被吹得忽明忽暗，青年对大自然的变化充耳不闻，睡得四仰八叉。但此时，十几丈外的灌木丛中却已多了几条黑影，不知什么时候来，来了有多久。黑影们静静地停留了片刻，便借着风声的掩护开始呈扇面向青年包抄过去，由于移动速度并不快，因此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也就半柱香的功夫，青年就要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被黑影们完成合围，突然凭空里“啊呀！”一声惊叫，但声出即止，移动中的黑影同时迅速作出反应就地伏身隐蔽。而那青年此时也已起身，手里拄着一根近三尺形如直棍的东西站在火堆旁，向着声音的来处凝视。


　　风声、水声、火声。
　　四下里再也没有多余的动静，似乎刚才的惊叫并不曾发生，不过是夜宿深山因怪力乱神而发出的错觉。
　　青年俯身蹲下向火堆里扔了些柴禾，疲惫的火苗在山风的鼓舞下逐渐焕发出活力，噼啪作响地摇摆起来。在火光的映衬下，青年瞅着火堆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无回应，青年也不再说话。
　　又过了片刻，土滩上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一高一矮两个身着劲装裹着脸面打着绑腿的汉子走到火堆旁两丈处停下，高个汉子提着一柄带鞘的钢刀，矮个汉子双手背在身后，两对眸子泛着寒光直视青年，无话。青年并不瞅他们，只是半蹲在火堆前左肘撑着大腿，手里勾着那根形如直棍的东西吊在膝前，右手拿一根长树枝拨弄着篝火，神态自若。
　　“卓彬？”矮个汉子终于开了腔。青年朝他瞥了一眼，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矮个汉子又道：“我们终于见面了！”这回卓彬面带微笑地斜瞅着他们，却依旧不作声。高个汉子似乎被这种轻慢的态度所激怒，左腕一动刀柄内转，虚握成拳的右手渐渐张开，矮个汉子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这细微的变化，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能及时回头，你我都方便，如何？”


　　卓彬不答，矮个汉子却也不急。少顷，卓彬才缓缓道：“你说了能算？”
　　矮个汉子哈哈一笑，口气不容置疑：“当然。”
　　卓彬又问：“那怎么个方便？”
　　矮个汉子反问道：“你想怎么方便？”
　　卓彬拨了拨火苗，慢悠悠地说道：“留条活路行吗？”
　　“除非你能识时务，就此回头。”矮个汉子不急不慢。
　　卓彬鼻子里轻哼一声，说道：“回头？你们能回头吗？”
　　矮个汉子眉头一皱上前三步，沉声道：“不是我们，而是你。”
　　“那就是说，没得商量啊？”卓彬昂首望向天空，神情好像有些茫然。
　　“没得商量！”矮个汉子一字一顿。
　　说时迟那时快，矮个汉子的话音尚未落实，只见卓彬神色一变右手一弹一甩，一蓬碎炭裹挟着高温如猛虎般扑向矮个汉子，那根前端被烧得通红的树枝如蛟龙般射向高个汉子。饶是做好了准备，矮个汉子还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惯使暗器两手空空不得不退身避让火炭的威势。高个汉子唰的一声钢刀出鞘身形前窜连削带打，只出了半个刀花，就将袭来的树枝和火炭尽数挡落。前后不过一丈多的距离，两人的配合错落有致，化解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
　　但是这样一来，卓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趁着两人瞬间的分心，他屈身一转，噌的一声顺势从左手拉出一道半月形寒芒泼向高个汉子，原来近三尺形如直棍之物乃是一把带云纹护手刀身挺拔的直柄利刃，名曰“惊鸿”。因此，随着树枝和火炭掉落在地的还有高个汉子的右手，落地的右手还紧握着刀把，高个汉子便只能舞出半个刀花。可是待他惊觉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从断臂处喷涌而出的液体，由于变化来得太过猛烈，惊诧在第一时间掩盖了锥心的疼痛，之后他才捧着伤处倒地惨嚎。矮个汉子救不得同伴，缩肩挥臂震腕以攻为守，八枚柳叶钢镖带着破空声朝卓彬胸腹打去。卓彬脚下半步不停留，身形就势再转避过钢镖，一圈白光贴着地面在矮个汉子下三路一闪而过，随即噌的一声含芒入鞘，折身冲进漆黑的森林。矮个汉子双手扣住一把铁蒺藜，挪步侧身正欲再发，忽然一脚踏空团身翻倒，手中的铁蒺藜撒了一地，原来右小腿已然同身体分了家。他来不及呼痛，就地三滚，袖中的暗器打向四周以阻挡卓彬的攻击，可是哪里还有卓彬的人影。只见火堆旁的高矮两人一个抱臂一个抱腿咬牙苦忍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而这一切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


　　就在卓彬遁入森林矮个汉子打完暗器之后，火堆旁四个不同的方位上随即出现了四个同样打扮的汉子，其中两人手持兵刃首尾相照施行戒备，另两人抛下兵刃从背囊中拿出镇痛的药丸给两人服下后便开始止血清创，整个行动无人号令却井然有序。
　　“老七，老五情况如何？”矮个汉子低声问道。
　　“五哥可能是踩到猎户挖的陷坑，当无大碍，大哥请宽心。”给矮个汉子包扎的汉子小声回道。
　　高个汉子接道：“老三老六，要……要留神！对方是硬手。”
　　“是！”持刀警戒的汉子齐声应道。
　　“这次栽啦！大哥，回去该如何交代？”老二神情惨然。
　　老大摇摇头，说道：“你我的伤势，能否出得了这墨仓山尚且未知，哪里还管得了如何交代？咱们弟兄的字号，怕是从此要在江湖上消失。”
　　“大哥！”老三神情悲愤。
　　“大哥莫要气短，凭弟兄们的脚力，日夜不停，最多一天半便能出得了墨仓山。”给高个汉子包扎的汉子说道。
　　老二神情激动，接着说道：“老四说得在理。大哥，只要咱们出山养好了伤，弟兄们的牌子倒不了。”
　　老大颓然一笑：“你丢了右手，我失了右脚，老五怕也是行动不便。这墨仓山方圆百里，一路行来山道艰难，没有三天哪里能够出山？何况万一卓彬就在附近，那可就更难说啊。”
　　老七用伤药摁住老大的伤口，恨恨道：“他不过是靠着使诈，现下兄弟们打起十二分小心，他不来便好，否则定要斩他四肢剜其双目为大哥二哥报仇。”


　　老大虚弱的摆摆手，说道：“行走江湖，哪有不使诈的道理。倒在咱们弟兄脚下的不知凡几，这次咱们栽了也无话可说。”
　　“轻敌。”老二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不知几分是疼，几分是责。
　　老三喃喃痛惜道：“大哥的计划向来滴水不漏，这次若不是老五……”老六忽然轻声道：“三哥。”老三惊觉失言，赶紧打住凝神戒备。
　　“都是自家兄弟。”老大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三枚柳叶镖，接着说道，“弟兄们要齐心，莫要有罅隙，这次是我计划不周，本以为以众击寡胜券在握，想不到卓彬如此辣手。”
　　“顺着溪水往东不远就是墨玉山庄的地界，那里的市镇药石齐备，咱们现下动身，顺利的话最迟晚饭前也能到。大哥二哥，要不……”老四欲言又止。
　　老大闻言默不作声，老二便说道：“五年前大哥与墨玉山庄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若此时送上门去，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法不可行。”
　　老大向四周缓缓扫了一眼，说道：“老四一片心意，但不可为我误了弟兄们的性命，如今的墨玉山庄不比当年，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老四急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来？咱们弟兄同进同退，刀山火海也不曾皱一下眉头，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治好你和二哥的伤，否则……”老大一摆手，三枚柳叶镖射向墨玉山庄的方向，继而“啪啪”拍了两掌，所有人立时住口。除了自然界的声音，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可是众人反而显得焦躁起来，老大又拍了两掌，清脆的掌声随风送出很远，但依旧如故。


　　这七人行走江湖向来是一个整体，很少单独行动，与人动手大多也是群力而为，有主攻有策应，还有埋伏的暗哨随时保持监视，在必要的时候还能够进行出其不意的击杀。但这些还算不上什么，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们七人临场应变的配合之默契，几乎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主攻策应暗哨虽有事先的安排，但临场的变化谁能预料？此七人就能随时根据形势的变化而转换职责，主攻的可以转为策应，策应的可以转为暗哨，暗哨的可以转为主攻，一切都根据老大老二的行动而定，所以江湖人称“夺命七雄”，绝非浪得虚名。
　　这次对付卓彬，原本老大老二担任策应，老三老五老六和老七担任四个方位的主攻，老四担任埋伏的暗哨。但由于老五临场出了岔子，所以老五与老四职责立刻发生转换，又因为卓彬的公然叫板，迫于形势七人的职责再次发生转换，策应的老大老二成了主攻，主攻的四人成为策应。所以，鼓掌两下就是老大在召集暗处埋伏的老五出来汇合，可老五彷佛睡着了一般，无丝毫的回应。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对，气氛霎时紧张起来，老四老七也捡起兵刃与老三老六沿着火堆分守住四个方位将老大和老二围在中心，众人睁大双眼注视着四周的动静，谁也无法确定老五出了什么意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老五的确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睡就再也不会醒转。他踩到的那个陷坑也并不是什么猎人挖的，而是卓彬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同样的陷坑在他们能够快速接近卓彬的几个必经之处还有五个，每个坑不过一尺见宽深不超过膝盖，坑底倒插着七八根五六寸长的竹签，竹签上喂满了这山里的毒蕈汁液。一切都是卓彬就地取材，最后幸运中标的正是老五。在黑漆漆的夜里，这样的陷坑就是连神仙都几乎不可能发觉，所以当他的脚底被竹签几乎扎透，那一声仅仅喊到一半就被他强行压下的惊叫，不可避免地粉碎了老大的周密部署。更惨的是，他并不知道这些竹签已经被喂了毒，当他因为坚守岗位纪律严明而不发声的时候，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际上老五绝想不到他是葬送在弟兄们一直以来胜利的经验手里。先前老七查探到卓彬的行踪及时回报，等到大家一同赶到现场作出合围计划又两次横生变故的时候，老大和老二迫于形势就用交涉来转移卓彬的注意力，好给弟兄们赢得足够的合围时间，争取做到擅长的合围击杀。这样的招法弟兄们曾经屡试不爽，干掉了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一次大家在心底里认为也不会例外，就连老五自己也想不到一开始的误入陷坑会是卓彬的设计，因为山里的猎户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挖坑捕兽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他们弟兄这么多年也遇见过，老七曾经就因中招而差点坏事，因此当老大老二现身与卓彬不急不慢地磨嘴皮的时候，还以为胜利的天平理所当然的又倾向于己方，却不知真正不急不慢的恰恰是他们的对手，卓彬故意顺水推舟的耐心等待那个倒霉的家伙毒性发作。
　　所以当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口舌麻木和腹部绞痛的症状越来越清晰，老五终于发觉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可这时大哥二哥与卓彬的交涉正好到了一触即发的关头，他不能坏了大哥二哥的事，只得再一次强忍。于是，等到他看见卓彬突然爆发，如砍瓜切菜般放倒大哥二哥遁入森林，其他弟兄根本来不及作出合击反应的时候，自己的喉头已经滞涩地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呕也呕不出，头越来越沉，腹部越来越痛，浑身像被棉花软软地包围一样，意识逐渐模糊，然后他就这样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休止符，到死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而先前遁入森林的卓彬又去了哪里？其实他并未走远，而是慢慢地迂回到老五中招的陷坑附近，这里距火堆不过十丈，火堆旁发生的一切他都尽收眼底。至于老五，当卓彬摸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体温升高不省人事，毒蕈的威力不容小觑。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架势，卓彬也赞叹他们配合上的默契，所以他决定守株待兔慢慢地解决，可才蹲守了一小会儿他就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由于这里是背风的坡地灌木丛，山里的野蚊子没法从老五身上捞着便宜，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大活人，自然毫不客气的向卓彬裸露的肌肤发起了疯狂地进攻，卓彬的歼敌计划也被这些小小的生物给搅得一塌糊涂。因此“夺命七雄”的劲装裹面是有原因的，而且他们身上必然备有一些驱赶蚊虫蛇蚁的药石，否则如何在山里进行长途跋涉的隐蔽追踪？可眼下乌七抹黑的，卓彬实在没可能去翻找老五的背囊，他自己的行囊又落在了篝火旁。剩下的四人其实毫不足惧，可就这样打发他们不但行事有些仓促，还少了些乐趣，无奈自己的乐趣敌不过蚊子的乐趣，管不了那么多了，速速离开此地才是上策，眼下的卓彬根本没得选择。
　　“老三老四，去看看老五。”老大吩咐道。老三老四刚准备动身，南面的树丛里就发出一阵响，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树丛中一跃而出右手挥动着向这边走来。两人当即归位严阵以待，四把钢刀在火光的倒映下杀气腾腾。
　　“老五我已经看过了。”来人正是卓彬，他走到离众人一丈多远的地方站定，接着说道，“现在，我来看看你们。”
　　老七上前一步，目露凶光，说道：“你不来便好，否则定要斩你四肢剜你眼珠。”
　　“老七，不要冲动。卓彬，你把老五怎么了？”老大的声音有些嘶哑。
　　卓彬扫视全场，微笑道：“他睡得很香，我认为你们也该睡了。”


　　众人闻言一惊，老大的嘴角微微抽动，他不得不强压心头的怒火，因为他很清楚只有七人合击胜利的把握才是最大的，眼下这四人的联手之力只怕无法与卓彬一较长短。虽然刀头舐血的日子早把这些家伙磨练的置生死于度外，但真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源自本能的恐惧还是不由自主的迸发出来。
　　苟且还是壮烈？这是个问题。
　　对于老七而言，虽说他们弟兄七个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刀头见血的情谊在某种程度上更甚于一般意义上的亲兄弟。因此在他心里，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哥哥们流尽最后一滴血，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叫做义气。
　　老二性情急躁，喜怒哀乐容易表现出来，正因为如此他的想法也往往较为直接，所以功夫在他们七个当中也最好，最后一击的必杀由他完成的几近半数之多，这次与卓彬交手乃生平吃亏最惨痛的一次，依照他的个性，那是决无可能向这样的对手求饶的。
　　老三行事比较稳重，但还欠成熟，他有些方面像老二，容易躁动，这一点不如老六。但是老六性格又有些孤僻，凡事多闷在心里，话少。总的来说，这两人个性都还比较刚，也不是那种肯苟且低头的人。
　　老四就不一样，他思虑周全，可是偏爱冒险，大局意识还欠火候，在这种关头他会怎么做？除非他做出选择，否则还真难捉摸，不过感觉上他或许能够接受低头的事实。
　　至于老五，是七人当中性格最为宽厚，也最有忍让心的，可谁知偏偏就是他捅了篓子，又最先遭遇不测。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老大对手下这班弟兄可称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功夫排行最末，却能够做众人的大哥。只是，谁能了解他呢？他当然不知道他的这点心思，已然被卓彬洞悉。


　　老大没有发话，弟兄们也不好开腔，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僵硬的是“夺命七雄”，对于卓彬而言，他只是希望尽量弥补行事的仓促，以及让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情更有乐趣。不管怎么说，回到小溪的风口处，蚊虫立刻一扫而光，以这种舒畅的感觉来面对嗜血的敌人，令人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这是一种大清扫前的激动与喜悦。
　　老大示意老二将自己扶坐起来，深深地呼了口气，说道：“卓彬，今儿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弟兄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可之前咱们素无冤仇，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汉子，如果你能高抬贵手，我愿任凭你处置。如何？”
　　老二老三老六和老七没有想到他们的大哥会说出这番话，一个个惊讶的瞠目结舌，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屈辱和种种纠结的情绪，只有老四神情一震便随即恢复如初。这一切都被老大看在眼里，感叹自己对老四终竟还是没有看错，只不过老四能理解到哪个份上呢？
　　卓彬看着老大笑而不答，只是两手握着“惊鸿”横在身前，他知道现下还不是他说话的时候，有人自然会说。
　　果不其然，老二扯着嗓子低吼道：“大哥啊大哥！你是怎么想的？‘夺命七雄’纵横江湖这十多年来哪一次不是在判官手上改账簿，就算再危急，又有哪一个兄弟低头告饶过？大哥，你糊涂啊！”
　　“大哥……”老三的语调中除了悲愤，还有翻腾的屈辱。
　　老六无话，但是嘴唇抿得更紧，钢刀握得更牢。老七几欲按奈不住，要冲上前去与卓彬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被老三挡在身前，不敢贸然行动。
　　唯有老四，一开口便让老大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说道：“大哥是一片苦心，眼下咱们并无把握能够胜过卓大侠，如果大伙儿都搁在这儿，江湖上从此也就不再有‘夺命七雄’这个字号。虽说兄弟们无家无业了无牵挂，可这并非大哥所愿，若就此绝了血脉，砸了招牌，做哥哥的如何能够忍心？何况咱们与卓大侠素无冤仇，栽在卓大侠的手上也是咱们活该，就算卓大侠能够应允，咱们将来也难有好日子可活。兄弟们切莫曲解了大哥的一番心意啊！”


　　这一番话令老大在心里不住地击节称好，老四把他想说而无法说的话几乎都给表达了出来，众人也如老四所愿，对老大由刚才的埋怨和屈辱的神情转变为感激和钦佩。老大冲老四点点头，继而转向卓彬，看他作何反应。
　　卓彬扫了老四一眼，冷冷地对老大说道：“我已经处置过你，难道你认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墨仓山不成？”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夺命七雄”被激得哇哇大叫。
　　老大一声呵斥，众人这才极不情愿的按奈住，他说道：“敢问卓大侠有何高见？只要能高抬贵手，‘夺命七雄’日后定当厚报。”
　　“日后定当厚报”这种屁话言者不会当真，听者自然更不会相信，所以卓彬干脆地答道：“我没有高见。”众人又骚动起来。
　　老大不死心，挤着眉头想了想，神色凝重道：“如果我告知大侠幕后主使，大侠能否应允？”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须知吃刀头饭的行当，江湖规矩是宁死也不能泄漏事主，这早已是不成文的铁律。虽说不守信义者大有人在，可一旦泄漏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暴尸荒野，总之是不会有好下场。老大做到这个份上，连老四都开始有些疑惑不解。毕竟低头也有个限度，“士可杀不可辱”对这些人的影响很深，何况“夺命七雄”的牌子在江湖上又颇为响亮，这样堕面子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这碗饭那是彻底没法再吃下去了。


　　但是老大的伎俩又怎么瞒得过卓彬，他轻蔑地笑笑，说道：“出卖事主的确是一张好牌，只可惜如今老实人太少，你迟了一步。当然，这也不是你不够聪明，只能说你的运气不太好。”
　　老大听卓彬这样说，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里不由得暗骂那个抢他一步先的小人，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他能打的牌已经出尽了，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拼个鱼死网破，何苦自找这番羞辱。原本对卓彬的恐惧又生出了怨毒，他恨不能将其撕碎了生吞活剥。老大的神情变化当然影响着一帮弟兄，要想保住“夺命七雄”的面子只有干掉卓彬这一条路可走，众人只等老大的一声令下。
　　卓彬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的那点玩意儿虽然能瞒过手下的一帮小弟，但在我看来简直是可笑之至。你的求饶表面上是为了他们，实际上是为了你自己。你的伤，只有往东去墨玉山庄才能寻得足够的药石治疗，否则你不可能出得了墨仓山。可你与墨玉山庄有过节，所以不敢去。但为了活命，你内心里还是愿意冒这个险，可在此之前必须要通过我这一关，否则你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这一点，你非常清楚。”
　　“而你，”卓彬转头，锐利的目光盯着老四，说道，“很懂得揣摩他的心意，能够用几句话改变众人的态度，你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你的这点本事也不过是因为你与他是相近的一类人，关键时刻你俩都是一样的自私透顶。你摸透了他的意图，于是寄希望借着他的意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不过他想得是活下去，你想得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赶紧逃离此地。至于其他人，不过是筹码而已。”老四被揭穿了心事，浑身上下笼罩着不安，尤其是老大和众弟兄异样的眼神，更惊得他满头大汗。


　　卓彬冷哼一声，道：“挑拨？就凭你们也有资格让我来挑拨？其实我本不用跟你们罗嗦，可那样一来，事情就可能变得很无趣。”卓彬说得是实话，只是其中的道理他不可能向对方言明。
　　“杀人不过头点地！卓彬，我们一再忍让，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弟兄们齐心合力，你也未必能赢。”老大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裳的姑娘，他惊怒交加强撑场面，已然克制不住的右手慢慢向怀里探去。
　　卓彬面色一寒，厉声道：“欺人太甚？为了金钱，你们这些吃人血馒头的鹰犬可曾欺压过多少善良的百姓？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在你们脚下变成枉死的冤魂？老五睡了，你们不应该让他等太久。”
　　篝火熊熊，时机已到，霜刃寒芒，“惊鸿”出鞘。
　　没有金铁的交鸣，只有裂骨的声音，刀光闪过之后第一个中招的是老七，他的头颅像皮球一样滚落，无首尸身的断面血溅如风。卓彬一击得手，身形也到了老三的侧位。“老三！”老大一声暴喝，同时拼尽全力将手里的五枚柳叶镖向卓彬背心射去，由于距离太近以防误伤，老三单刀裹身回环急退，力求吸引卓彬的注意力，悉料卓彬闻声的同时便屈膝蹬步向左回转，老大发出的暗器尽数落空，而“惊鸿”则如影随形，精准地避过舞动的刀锋，洞穿了老三的心房，老三最终退无可退，赶着老七的后脚进了黄泉。两击得手，卓彬当即抽刀、压腕、回身，就势一招斜劈撕裂了夜空，将正欲偷袭的老六连首带臂瞬间斩落。老六的尸身还未倒地，老二抓着自己持刀的断臂咆哮着扑上前来，卓彬眼角的余光又瞥见老大双手一动，他果断向后一个翻身，几枚柳叶镖擦身而过，脚一沾地就挺身扬臂顺势扫撩，突然老二“啊！”的一声扑势顿止，原来他不幸踏中先前老大撒落的铁蒺藜，如此虽然堪堪避过“惊鸿”开膛破肚之祸，但一条左臂终究还是从肘部与肢体分离。呼吸之间，大势已定。


　　火堆旁的土滩被鲜血浸染，喷溅的血汁落在火苗上发出滋滋声，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老二断了双臂失血昏迷，老大力尽倒地双目紧闭，老四持刀与卓彬相对，还有穿林而过的风。
　　老四心知自己绝不可能是卓彬的对手，所以刚才的激战他很机智地闪到一旁，卓彬也就没有向他发动攻击，因为卓彬还想问一问他：“刚才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老四吞了口唾沫，竭力将恐惧咽下，说道：“他……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其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了。如果逃跑，不但会招来老大的暗器，组织的追责索命，还有眼下这位不知能否饶他一命的卓彬。但这些真正的原因，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卓彬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用莫测的眼光注视着老四的眼睛。被人这样注视是很难受的，老四如芒刺在背，持刀的手有些发抖，他吃不准卓彬有没有可能放他一马，面对卓彬这样的对手，他只能再赌最后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