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从此游晃在姬晚的住处“麟瑞宫”中。 当我还在世时,这里曾是三哥武项的住处。他生性豪迈,最爱结识奇人异士,而我第一次看见长乘,便是在这里。彼时乾璧大战,璧国败,昭统送他来当质子,而他偏又生得萧疏轩举,才气过人,因此,更受排挤与欺凌。 我记得,我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桃花树下,贵族子弟们围拢起哄,要他七步之内做出诗来,否则就要重罚,而他,冷扫众人一眼,举步念道:“汉阳柳,咸阳树,不屑蛾眉妒,笑看世情疏。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我拍手,“好一个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众人转身看见我,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而我快步走至他面前,笑道:“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有诗又怎可无酒?来人,上酒。” 宫女捧来美酒,我亲手斟了递至他面前。 他瞳仁乌黑,几可倒映出我的影子,而后,深深拜下:“罪臣长乘,参见禾曦公主,谢公主赐酒。” 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桃花艳丽的像场精心铺置的诱惑,而我,在那一天,坠入漩涡。 往事历历,犹在昨日刚刚发生。然而,二十年后,桃花已败,桃树已枯,冬雪将一切尽数覆盖。 绿棂窗内半耷着眼皮读书的散漫少年,也已不是当年那个轻袍缓带傲骨清奇的败国质子。 我在窗外看着,心绪紊乱,酸苦参杂。 突不其然的,他对我发话:“喂,南北朝时带了七千白骑杀入洛阳陷城四十七座,击溃敌方数十万大军的是哪个将军?” 我一愕,下意识答道:“陈庆之。” “对对,就是他!”姬晚用舌舔了舔笔尖,将之记下。我不明所以,探头进去一看,竟是试题,他在考试? “那个还有还有,大败辽人,收复燕云十六其二,却不幸最后病故的皇帝又是哪一个?” 他、他……在问我?也就是……在作弊? 姬晚笑,双目含星,灿烂无双:“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 “……柴荣。” “呀,原来是这个家伙啊。我差点就写了赵匡胤,好险。”他挠着头皮,字迹歪扭,与长乘那一手人人称赞的瘦金体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然后将试卷啪得往青玉案上一压,震醒了一旁正在瞌睡的老师,“太傅,我写完了。” 眉发须白的老臣连忙揉揉眼睛,拿起卷子阅读,也不知姬晚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只见得那相傅脸色越来越难看,白了变红,红了又白,伸出一指颤颤地向他,“殿下你、你、你……”最后竟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哎呀,太傅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这就把你给气晕了?”姬晚一边叹气一边转身,跳窗而出,动作熟练,“完事喽,出去玩。” “但是……他……” 姬晚一掠额前碎发,笑嘻嘻道:“人老了多睡睡是好事,甭管了,我们一起去玩。”说着伸手过来。 手轻轻滑下。 陷入我手,直穿而过。 他怔住。 我没有动。 长乘,看见了么?这便是如今你我相处的模式。不仅仅是对面相见不相识,还有人鬼殊途。 姬晚挑挑眉毛,收回手去看了半天,又看向我。我以为他这下总该明白,孰料一张嘴,竟又是嬉笑:“啊,古人云可近观而不可亵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形容现在?” 我无言,只得衲衲纠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哎呀,不要深究这么多,还是想想去哪玩吧……等等,这是什么?”目光胶凝处,是我的左足。 左足上,一根细链远远相连。 长乘,你不知这是什么? 这是怨念锁。 我能魂魄不散,行走自如,便是靠这条锁链。然而,亦因这锁链之故,走不出皇宫。 “这条链子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呢?”胆大的少年脸上满是兴奋,“好,决定了,去看看!” 他雀跃欣喜,充满好奇。而我,怅然若失,悲喜难明。 他不是长乘。 长乘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大笑之时,然面前的姬晚,少年性情,天真烂漫。那么,让他看?还是不让他看?他并无前世记忆,即便看到,又能如何?然而,我毕竟是因他而死,若连怨恨都不能传递给他知晓,情何以堪? 他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我摇摇晃晃跟在后头。 废墟不久即至,断壁残桓间,一汪碧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不管周遭发生了多少巨变,依旧清冽如昔。 十六年前,我在这与长乘相会,卷荷叶为杯,击长箸而歌。然而,即便微笑时,他的眉宇间,依旧萧索之色淡淡。 有次忍不住问:“你可是在怀念故土?”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那是种能透入灵魂深处的颤悸,几令人心碎。半响后才低声答道:“昨日收到家书,臣母病重,想到不能亲伺于塌前,真是不孝……” 我默默记在心里,第二日便去求父皇恩准他回国探母,父皇素来对我有求必应,再加上璧国年年来朝,温顺之极,想来应无大碍,便允了。 父皇赐他一月期限,他去后,**日数花划数,盼着归期。没想到,第十五日一起,便听宫女禀报说,他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连头都来不及梳,就那样素面简衣的跑出去,厅外碧池旁,白衣的男子回身一瞬,时光流转,浮世花开。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竟是那般、那般地……思念。 我分明欣喜,却又故作矜持,“长君为何不待满一月之期?” 他沉默,许久才答:“臣母已病逝。头七既过,便赶回来了。” 我一震,这才明白他为何身穿白衣,一时间窘迫到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却又朝我一拜:“多谢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