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吧 关注:81,168贴子:1,002,433

【阙影相随】【北宋卷一】 载云旗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楼2014-10-31 09:03回复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赵祯的目光罩在御印上,沉沉如横过朔漠的万里彤云。
    包拯拱手:“臣启万岁,襄阳王谋逆证据已搜集大半,拿到盟书,就可令他无可辩驳,连同党羽一并剪除,固我大宋江山。”
    “朕知包卿开封府内藏龙卧虎。但此举事关宗族社稷,万不可有失。后日赏菊盛会,皇族齐聚,襄阳王也在其列。时机稍纵即逝,展护卫可有把握在短短十二时辰内拿到盟书?”赵祯语声如常,但包拯听得出年轻官家胸中悬心。
    包拯声音沉厚:“展护卫武功高强,做事稳妥。一旦盟书到手,颜查散立刻调集兵马清剿逆党。其余江湖爪牙,自有陷空五义在外扫平,万岁可无后顾之忧。”
    话虽然说完,但他的眼睛仍然看着赵祯面前的龙书案,似乎言而未尽。
    赵祯看懂了包拯的神情,虽是深秋天气,龙冠下的太阳穴却微微渗出汗水:
    “朕本有心重用白玉堂。但白玉堂其人狷狂乖张,屡次召他入朝赐封均拒而不受。纵然才高艺绝,终归江湖心性。此事成败都在盟书一环,其中利害无须朕多加言语。包卿国之栋梁,必不负朕之所托。”
    包拯肃然行礼,沉默退下。
    御书房外,夜风送爽,却吹不开满城隐隐萧杀之气。
    开封府内,公孙策的书僮端着托盘往展昭住的西跨院去。园役刚浇过花,石板路滑沁沁,脚下一个没踩实,人向前踉跄,托盘里的东西眼看就要滚的滚打的打。
    一只手凭空接住瓷盘,书僮眼前一转,莫名其妙站稳了。知道是有人扶了他一把,感激地抬起头,眼前站着一身灿白的人,单手托着盘底,揭开药碗的盖子,面露疑色。
    “给展昭喝的?”
    书僮连忙见礼:“回白少侠话,是给展大人喝的。”
    “治什么的?”
    “眼见秋凉,先生说展大人须趁秋令进补,免得冬天咳嗽。”书僮脸上的表情像极了高深莫测的公孙策。
    白玉堂拿起盖子,扣住升腾的药气,缓缓道:“君药丹参,治健忘怔忡,惊悸不寐。”
    小公孙策吓了一跳:“是,是。白少侠见多识广,这药里为君的果然是丹参。”
    “展昭他,健忘怔忡,惊悸不寐?”白玉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小公孙策敏感地发觉,白少侠的眉锋上明晃晃挑着“竟敢拿这种混帐毛病来侮辱展大人”。全然不提这八个字可是从白少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书僮实在不敢招惹白玉堂,只得狠狠心,低下头小声答道:“展大人本来不肯说的。是先生从展大人脉象上得知他近来思虑颇重,夜多不安,赶着配了药,嘱咐展大人临睡前喝一碗。展大人怕包大人担心,谁都不让告诉。展大人最近没白没黑的当值,这又连值了十个时辰回来,怕是刚要睡下。白少侠您高抬贵手,只当可怜小的罢。”
    白玉堂脸上气色渐平,摆了摆手:
    “你回去,请公孙先生放心。”
    书僮松了口气,恭敬施礼:“有劳白少侠。那小的就回去复命了。”
    白玉堂略略点头,转身向展昭住的跨院走去。
    书僮看着白玉堂去了,也就转身回来。事实上不止是他,开封府诸人都已把白玉堂的来去无踪看作理所当然。这人来得勤时一天几趟,疏时几月不见也不是没有。不过算算日子,这回总有二十来天不曾造访开封府。倒是展大人,那般温朗的好性情,白少侠访多了也不见他烦,访少了也不见他念。这两人性子截然不同,站在一起却相得益彰地让人看了舒服安适,也算奇事。
    秋风阵阵,寒蛩唧唧。
    一阵急促尖锐的铜铃声撕破夜幕。
    铜网阵里有了人了!
    火光漫天,箭雨蝗集。一团鲜红淋漓的白衣,面目俱不分明。
    展昭双目血炽,紧握巨阙,意欲纵身上前,一口真气却窒得肝胆欲碎,人坠在原地动弹不得。
    从那团模糊的殷色里,绽出一线熟悉的笑:
    “猫儿!同你斗了这如许年,终有了个结果。你记着!天下,不是你展昭一己之力护得!能挡下你一条命,我胜了!”
    “白玉堂——!!!!”
    展昭猛醒。手心全是冷汗。眼前的火光血影渐渐消失在床帐顶上的昏暗里,对面墙上的微弱月光泛着淡白。
    原来刚刚定更时分。
    再也没了睡意,展昭在床上坐了片刻,到柜里拿出上次路过金华时特意给白玉堂带回的女儿红,自拾掇了酒具,披衣拿剑,坐到院里桂花树下的石桌边。
    夜风收去冷汗,头目清明。展昭伸手拍开酒封,斟上一杯,浅抿一口。在醇厚芳香的透胸热意里,他轻轻地苦笑了一下。
    清剿襄阳王逆党渐近收局,与此事相关的人,无论是官是侠,心神都万分紧绷。但竟到了惊梦的地步,自己还是欠些江湖历练,不够稳重罢。
    或者,是关心则乱。
    胸中连自己也不甚分明的某处隐隐起伏一下,又趋于平缓。
    明明自己七天前就已请旨受命。去冲霄楼取盟书,白玉堂没有机会了。
    他又倒了杯女儿红,满盈酒香的钧瓷在手心握出温润的暖。把杯向空中半举,对着钩月淡淡一笑,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盏,斜刺里风声翱然欺至。
    展昭长身而起,点手弹剑。金声厉响,双剑撞出耀目火花,展昭肩上披的氅衣扫落在地。对方来势凶猛,丝毫没有留手的余地。剑风劈面,激得彼此发舞衣飞。
    鸿掠龙游间,剑招相错,来人倏地逼到身前,低声笑问:“展昭,你右手好了?”
    展昭含笑点头:“已经痊愈,多谢白兄挂心。”
    近在咫尺的白玉堂,呼吸中带着酒香,眸中有微眩的亮意:
    “若是好了,为何还使左手剑?”
    展昭不语,也不换手,闪开身形回剑进招。白玉堂见势喝一声好,手中画影铺天卷地啸来。展昭虽是左手用剑,燕子飞的轻功转得飘忽潇洒,白玉堂也没占到分毫上风。二人身影交织,从院中直打到房脊,顺着瓦棱一路而去,到了钟楼,方才收招驻步。
    白玉堂还剑入鞘,深吸一口漾着秋夜寒香的空气,望向远处的连天灯火。
    “展昭,这里景致可好?”口中说着,双眼早把展昭看得透彻:那袭整洁的布质蓝衫下,英挺匀格的身形又清减了。
    “白兄有兴,自然是好。”展昭抱剑向风,眼中跃动着夜景的微光,神色温和安宁。
    “你还不曾说,为何不用右手。”白玉堂在汉白玉栏杆上坐下,看着展昭。
    展昭微笑,“白兄一路风尘辛苦,不似展某在京闲散。若失手伤了白兄,于心何忍。”
    白玉堂难得地没有还口,伸出手来,像是要看展昭右臂是不是全好了。手腕半路一沉,换了方向,搭上展昭腕脉,暗吃一惊:公孙先生是对的,果然是心悸的脉象。
    指腹传来的搏动如弦,不重不轻地弹着白玉堂的心。原本是怕展昭已经睡下,不想扰他安眠。刚无声无息潜进展昭院内,就听见他梦中叫自己的名字。那一声“白玉堂”,听得他五味杂陈。接着看到惯喝竹叶青的展昭拿了一坛女儿红出来慢酌,白玉堂心里是说不出的酸甜杂糅。
    他收回手来,脸上笑道:“果然没事。白爷也好放心。不过请你上这来,不是为吹夜风的。”边说边撬开一块石板,从下面取出两个青瓷坛。开了一个,顿时香气四溢。
    “猫儿,你爱喝的竹叶青。”白玉堂眼中神彩明亮。
    展昭笑意蕴藉:“白兄果然名不虚传。挖洞藏物本事第一。”
    白玉堂哈哈一笑,把酒坛向展昭递来,半路却突然转了方向,展昭接了个空。
    “白爷忽然想起,路上得了瓶上品,比竹叶青还好。”他从怀里取出个瓷瓶,一手给了展昭,另一手拎起自己刚刚打开的酒坛:“今夜九月初八,为明日襄阳之行一祝!”
    展昭打开瓷瓶,还未及喝,就蹙了蹙眉:“这是……”
    “这是你的药。”白玉堂眉间漾笑,“公孙先生派人送的。我截下了。”
    展昭不语,拿起就要仰下,白玉堂把住展昭手腕:“你要喝?”
    展昭手停在半空,清瞳一转:“难道喝不得?”
    白玉堂不置可否,握着展昭的手掌渐热上来,温度醇暖地透过蓝衫,竟像焐在心头一般。
    “我在你窗外停了些时候——我以为,此时你不必喝这个,也可得安睡。”
    展昭隔空看着白玉堂,而白玉堂竟看不出展昭深黑双眼中是何神情。
    白玉堂索性松了手,拎起旁边的酒坛,放开量来,一饮而尽。
    夜风拂起白玉堂纷披的长发,空气中有竹叶青羼着丹桂秋菊的冷香,似凉又热间,散开一抹寂寥的温存:
    “猫儿,放宽心,我没事。”
    展昭缓缓低眉。
    原来睡梦中那一声,白玉堂已听去了。
    白玉堂一言出口,整个人倒安静下来。他江湖豪纵,原不把儿女情愫放在心上。对展昭是动了十足真心,却也未必一定勉强对方要个结果。心道展昭若不承认,自己也就言止于此。但终究还是隐隐期待着展昭的回应。酒落英雄肠,发散出浑身热力,感觉最明显的,反倒是掌心里留存的蓝衫臂上的温凉。
    满药的瓷瓶从展昭手中飞出,划出一道弧线,落进钟楼后的河水。
    白玉堂一阵狂喜,双手把住展昭肩头,正要说话,展昭微微一笑,打开另一坛竹叶青,单手向白玉堂举了一举,竟同他一样喝得一滴不剩。
    “果然酒胜药百倍。”展昭笑意暖眼,“白兄可说正事了。”
    白玉堂心神畅快,点头说道:“明日赏菊盛会,襄阳王此时已在路上。这边要让他见京中一切如常,毫无异象。颜查散调兵埋伏襄阳城外。只要取到盟书,立刻清剿。”
    “你可知……”
    “我知取盟书之人是你。”白玉堂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连展昭的手一同握住,两眼望定展昭的脸,“我两探冲霄,内部机关都画在这里。事关机密,除你之外,再不可给第二人。”
    展昭点头:“展某必不负白兄一片苦心。”就要收起锦囊,却不料白玉堂并不松手,满眼郑重神色:
    “展昭,我把图给你,是想换你一个放心。明日菊花会后,你我一起前去襄阳。我未曾给你们官府添乱,你也须好好地取了盟书回来。”
    展昭握紧白玉堂的手:“待此役了结,与白兄不醉不归。”
    白玉堂放声大笑:“好个不醉不归!醉归后又当如何?”
    展昭舒眉:“醉归江湖,醒立庙堂,卓尔仗剑,翼守青天。”
    白玉堂眼里满溢笑光:“白某以为,醉归之后,猫鼠同眠也未可知。”
    展昭怔了一怔,竹叶青发散开来,耳际微微一红。
    白玉堂笑得开心,脚下发力,蹿上钟楼飞檐,向更高处掠去。
    身后风响,展昭果然跟来:“白玉堂!有种的你别跑!”
    疾行中的白玉堂竟然立刻刹住脚,稳稳回过身来,恰与追上来的展昭对个满怀:
    “没种的才说话。”
    话音未落,他已经吻了上来。
    无垠天幕下,汴京最高处,沁凉秋风中,白玉堂宽阔衣袖如同飞扬的羽翼,紧拥着展昭透出体温的蓝衫,交缠呼吸中燃烧着三分酒意万分深情。
    入夜的汴京灯火通明。时近重阳,州桥夜市更是热闹。从钟楼顶上望去,鳞次栉比的青堂瓦楼,一重一重延展到远不可见。半空里浮着满街火树银花的辉光,因为离得远,无歌管笙弦之扰,眼前只有一派宁静的繁华盛景。
    白玉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展昭,这不是你一己之力护得的天下。”他臂膀用力,“猫儿,还有我在。”
    展昭手在袖中陡然握住冲霄楼图,眼中墨色一旋,扩成温朗微笑。
    这是天下人的天下,有我住的常州,有你住的金华。偌大中土,惟愿千秋平安。


    3楼2014-10-31 09:05
    收起回复
      看到大家的回复,无比感动。工作一如既往地繁忙,但对他们的热爱反而烧得越来越不能自控。一起爱他们真好。每条回复我都有认真读过,码字涩滞的时候,翻开逐一再看一遍,就重又动力满满。有那么多人和我一起爱,这种感觉是不可名状的幸福。只有继续用心码字作为回报。


      54楼2014-11-04 07:53
      回复
        展昭睡得并不沉,约摸时辰差不多,毫不费力地睁开眼,吃了一惊。
        白玉堂正在蒙蒙晨光里拄肘看着他。像是颇为得趣。目光温温,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见被展昭发觉,他也并不避忌,对展昭暖融融地微笑了一下。
        这微笑像初升的日色,明亮却不刺眼。展昭见惯了白玉堂洒脱不羁的笑容,看他笑得温柔,知道是昨天把话挑明的缘故,不由得也还了一个微笑,就起身穿衣净面。
        白玉堂跟着翻身坐起,把自己收拾得紧称利落,那架势就像要出远门。
        展昭已经穿起大红官袍,腰身束得笔挺,戴正官帽,回头看向白玉堂:“展某早起当值,白兄大可多睡一会。”
        “展护卫当值,白爷难道没值可当?”白玉堂佩起画影,“说好一同去襄阳,白爷可要跟住猫儿,莫让猫儿先飞了。”
        “白兄当的什么值?”展昭黑瞳中现出好奇,“白兄一向不屑当差。”
        “这个差,白爷当得乐意。”
        展昭正要再问,白玉堂哈哈一笑,拿起画影,旋出门去:
        “耀武楼,诸军百武戏!”
        展昭看着白玉堂消失在晨光里的背影,心里不静。重阳节菊花大祭,是汴京格外重视的节庆。百武戏与赏菊并行,其隆重程度不亚于武科取士。
        只要和展御猫有关,这白老鼠就拿出事事不服的劲头。虽然如今不再把封御猫的名号之争挂在嘴上了,对于耀武楼倒是耿耿于怀,常常扬言要去显显本领。功名即是虚名,这人何尝放过心上;扬言亦是戏言,说过也就一笑了之。
        不曾想今天他竟真愿意屈就于所谓的百武戏?
        白玉堂刚刚的那个微笑忽然闪过脑海,展昭拿起巨阙,追踪白玉堂而去。
        刚到耀武楼旁的宝津楼,天光还不算亮,展昭一眼就看到那身白衣,心里定了定。
        白玉堂和一群江湖人正往门洞里走,隔着人不好说话,看到展昭来了,他回头远远笑了一下,就消失在大门另一边。
        展昭没有再看见白玉堂。
        赵祯高坐耀武楼,展昭扶剑侍立。百官在两侧排开,坐得离赵祯最近的,是庞太师和襄阳王。襄阳王捋着花白胡须,意态闲适地望着耀武楼前的空场。身后四名亲随,横眉立目,眼露虎狼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赵祯看在眼里,不由得暗皱眉头,转回目光看身侧的展昭,才觉得心里宁静了些。大红官袍穿在展昭身上非但不显刺眼,反倒把那份温润清朗衬得更加分明。有这个人在身边,仿佛有再多险恶,也能平安度过。
        耀武楼下,猎猎军旗在风中排开。乐部举声,琴家弄令,有花妆轻健军士百余人,各执雉尾、蛮牌、木刀,拜舞互变,摆开阵法。两边各有一人出阵对舞,虽无血溅五步之厉,却有劈金裂石之威。展昭定睛看着,里面并没有白玉堂。
        襄阳王边看边抚掌微笑:“万岁圣明,诸军勇武,四海靖定,天下归心,真是百姓之福。”
        赵祯含笑:“这仅仅是禁军小卒。皇叔还不曾看到归附朝廷的江湖群侠,更是得用。”他目光一指展昭,“像这位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便是其中典范。”
        听赵祯提到自己,展昭秉剑行礼。襄阳王眼神在展昭身上旋了一遭,颔首淡笑:“果然眸清神俊,英姿卓然。今日君民同乐,展护卫可否下场一展风采?”
        赵祯听了微笑点头,正要说话,下面一阵爆竹喧天,烟火缭乱。烟散处青幕围绕,幕布一开,露出几十排皮鼓,鼓面却只有碗口大小,摆成八卦阵势。周围排开整整齐齐若干军士,都戴着假面,身穿青袍,像足了祠庙中的群鬼塑像。
        青幕后一阵震天鼓响,有一道白影越过青幕,稳稳落在鼓上,却不发一响。
        赵祯眼睛一亮,赞道:“好轻功!”
        来人手持明晃晃的秋水雁翎刀,颀腰乍背,散发披肩,脸上戴着青铜鬼面,白衣猎猎,站在鼓上,通身的傲气。
        下面有场官大声唱道:“锦毛鼠白玉堂,献一套刀法,愿天下太平,福宁永继!”
        青铜鬼面人持刀行礼,随即在鼓上迈开步子。方才他飞身入鼓阵时毫无声息,现在舞起刀来,脚下却有了轻重高低,按着节拍踩出一套鼓点,越踏越快,眼见着刀光裹身,水泼不进,脚下的鼓点连成一片,牵心震魄,让人担心下一步踏错,这韵律便要戛然而断。然而很快就忘了担心,视野所及之处,只看到一团白光跃高闪低,忽上忽下,竟似脚踏流云一般,鼓点却愈发响得分明。
        赵祯忍不住鼓掌喝采道:“果然年少华美,英气逼人!朕身边这些人中,也只有展护卫能与之媲美!”他眼睛舍不得离开鼓阵,抬手向展昭示意,“展护卫下去共舞一场,添添重阳喜气!”
        展昭望着下面正在沉吟,听赵祯出言,说声遵旨,也不走楼梯,飞身掠下耀武楼,映着早晨明亮日光,半空中打个冷闪,巨阙出鞘。
        鼓阵中一团白光正舞得酣畅,见楼上飞下一道红影,鬼面人并不避让,迎头而来。
        这一场剑舞且是好看!两道奇光腾挪绕转,鼓点响得如同流水行云,一红一白,竟似日月交辉。一套鼓点响毕,鬼面人立于西方,展昭站在东方,各持刀剑行礼。四下掌声雷动,襄阳王连声赞好,赵祯更是喜上眉梢。
        只有展昭,虽然一场剑舞下来面不改色,却难抑满心冰冷。
        八卦鼓阵对面持刀而立的人,不是白玉堂。虽然鬼面人身量相仿,武艺也卓绝,但一经交手,就再瞒不过展昭。
        展昭一时间胸中沸滚,恨不得立刻离场去追寻白玉堂去向。然而襄阳王就在台上,心里再急,也须得把戏演完。
        襄阳王在楼上大笑道:“好少年英雄,赏!”一面扶着侍卫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就要走下耀武楼。
        赵祯正要相拦,襄阳王摆手:“万岁,臣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年轻时也是纵横疆场过的。见如今后生可畏,心中且是喜悦。坐在耀武楼上,虽然居高临下,到底离得远些,看不分明,不如站在平地上,脚下踏实,心里畅快!”
        听襄阳王这么说,赵祯也不好阻拦。连忙吩咐移驾对面观射台。观射台自然比不得耀武楼高大威风,仅仅是一个带着汉白玉栏杆的平台,半人来高,对面就是射场。襄阳王上了观射台,离地面极近,所见景色又是一番不同。
        下面早有人把鼓撤下,依稀听得骏马喷鼻的声音,这是要呈上骑射技艺了。
        襄阳王笑道:“展护卫武艺高超,不知能否射箭?”
        赵祯也来了兴致:“朕知展护卫艺有三绝,骑射一事,果然未曾见过。”他抬手叫人,“把御马监的大宛宝马给展护卫牵来。”
        展昭点头,行礼退下。场外已有十余名军兵磨旗出马。开道旗摆好,展昭接过一匹通身油黑的骏马,背弓掣箭,翻身上鞍。
        震天鼓声里,一匹开道马箭一样蹿了出去。马上有人抱着红色锦球,向空中一掷。后面立刻有十余骑追了上来,纷纷逐射。耳中听见飕飕风响,一箭接一箭,将锦球射得越来越高,后面的人想要射中,就越来越不容易。眼看着有七八箭射得空了,锦球也被射成几片,在空中四散。
        展昭始终一箭未射。赵祯看着,不禁有些着急。本来这次百武会也含着些震慑襄阳王的意思,若是展昭堂堂四品武官在这事上露了怯,岂不大杀风景。
        就在赵祯犹疑的时候,展昭猛一催马,瞬间纵出马队。左手拈弓,右手搭上四箭,黑眸中聚起电光一闪,开弓如满月,四箭爆射。力贯千钧的铁箭同时射中高低不等的四块碎锦,高高钻天而去。众人伸着脖子,几百只眼睛使劲看,看不到箭飞往何处,谁知片刻之后,四箭从空中扎下,齐齐钉在观射台前的空场中央。
        全场无声,众人都被这手箭法震住。
        襄阳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赵祯欣喜得顾不得笑,连忙命令手下带展昭等人过来领赏。
        因为马速太快,虽然赛射已止,众人一时也难停住,只能勒马减慢速度,准备回来下马领赏。
        展昭背着弓箭,牵念着不知何处去了的白玉堂,毫无喜悦的心思。还好胯下骏马颇通人性,不用过多驾驭,自己就知道该快该慢。看看离观射台越来越近,展昭正要勒马跳下行礼,突然身下剧震,刚刚还安静驯顺的黑马,陡然炸鬃爆嘶,前蹄腾空,向台上襄阳王的位置猛扑过去!
        黑马突发的疯狂蛮力,不是人能控制得了的。以展昭燕子飞的轻功,要离开马背并不困难,然而一旦放手,狂暴的黑马冲上观射台,台上诸人便性命不保!
        展昭横心运气紧踏马蹬,身随马纵,巨大冲力让他知道勒是绝对勒不住了!急急腾手,从身后掣出巨阙,尽平生之力向黑马喉间横去。说时迟,那时快,双眼血红的黑马扑上观射台,咽喉喷出数尺热血,又被展昭在背后牵住辔头,沉重地摔倒在地,极大的冲击力又令它从另一边翻滚到台下,留下一路淋漓血迹。
        黑马翻倒时,展昭身体也跟着重重撞到台上。马身一翻时,展昭松手滚出丈许,巨阙还鞘,拄剑单膝跪起,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
        御前侍卫们护着赵祯和台上诸位官员,唯有襄阳王被马刮倒。连人带座位栽在地上。身边的亲随乱作一团地救护。襄阳王受惊过度已经背过气去,牙关咬得死紧,嘴角溢着血沫。
        赵祯也惊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包拯连忙上前问安。庞太师惊魂未定,瞪着展昭,手指发抖:“来人!拿下!”
        展昭双眼望着地面,胸膛起伏。周身流窜的疼痛随着气息运行稍有平缓,他努力回忆事情发生的每个细节。
        马是御马监中养的大宛宝马,训练有素,绝不可能毫无预兆地惊起。如果鞍鞯被人做了手脚,上马时就该知道,不会骑射一番之后,马才反性。
        那么,就只剩一条了:这马,被人下了药。
        但如果真是下药,这药下得连久经江湖的自己都没有觉察,显然不是中原的路数。
        脑海深处劈啪一声迸起火花,那些来路不明的冷磷火!
        庞太师,襄阳王,昨夜和今天连在一起,织成一张带刺的网,勒着展昭的心脏。
        襄阳王在织局,网的是江山;赵祯在织局,网的却是襄阳王。
        赵祯网错了!
        襄阳王自从进了汴京,打的就是不走的主意!如果他不想走,既然他不想走,那么在襄阳举事的,就另有其人!
        八卦连环堡,冲霄铜网阵,盟书兰谱,或许都是局中诱饵,转移注意的幌子!
        然而此时,无凭无据,什么都不能说!
        场外赶来护驾的禁军一拥而上,上来扭住展昭,反剪臂膀,按跪到赵祯面前。
        赵祯看着展昭,眼里有不解,更多的是震惊。
        包拯站在赵祯身旁,面色铁青。
        庞太师一边指挥救护襄阳王,一边指着展昭怒喝:
        “大胆展昭!你可知罪!”
        展昭低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展昭知罪。”
        “你竟敢御前行刺!是何人指使?”
        “展昭不曾行刺。”展昭抬眼,黑眸对上庞太师的目光,“护驾不力,展昭知罪!”
        庞太师怒火上撞,手指哆嗦:“光天化日之下,众人亲眼见你纵马行凶,还敢狡辩!”他转向包拯,“开封府号称明镜高悬,包大人自当公断。”
        “朕还看得见!”赵祯的声音冷冷响起,“庞卿未免心急了些。”
        庞太师一凛,俯身行礼:“万岁与襄阳老王爷,在朝是君臣,在内是叔侄。万岁以仁孝治天下,臣见襄阳王爷受伤,心如火烧。有失言之处,臣请万岁责罚。”
        “罢了。”赵祯倦怠地摆摆手,“包卿,展昭在你开封府供职,你说。”
        包拯强压着牵心扯肺的忧虑,上前施礼:“展昭驭马有失,以致伤及王驾,论罪当斩。但展昭能及时补过,力挽惊马,臣以为罪不至死,斗胆请陛下法外施恩。”
        襄阳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太医惊喜叫道:“启禀官家,王爷醒了!”
        赵祯连忙过来察看。襄阳王喘息着,眼神发散:“不、不关展护卫的事……马是畜牲,知道什么……官家莫怪……”说完这句,就又昏迷过去。
        “畜牲”二字刺得赵祯眉心一跳。他示意太医院的人把襄阳王抬回宫中医治,转身坐回座位,手抵着太阳穴,闭目蹙眉。
        他绝不相信展昭会行凶,就像他绝不相信那匹马会无故惊了一样。那匹大宛马本是他心爱之物,给展昭骑了,也正是一点相助的心思。
        然而眼前的这事令他始料未及,无论这事真相如何,展昭跃马伤人是死罪。这次容得,今后再有类似的事,当如何处置?
        看一眼跪在一旁的展昭,赵祯咬了咬牙,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如常:
        “削去展昭护卫之职,重责四十官杖,交大理寺推问。”


        82楼2014-11-10 07:23
        收起回复
          打开文帖看到大家的回复,一层层看下来,有时笑得发抖,有时扼腕深思。有了这份念想,觉得生活都别有滋味——拥抱大家!继续努力码字去~~~~


          112楼2014-11-13 09:02
          回复
            (4)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阳光从高天上倾下,在脚边投出边界分明的影子。
            一个清奇剑拔的身影走出官员行列,向赵祯行礼:“臣白雪秋领旨。”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白雪秋身上,含意各有不同。白雪秋只当没看见,喝声来人,台下侍立的大理寺差役立刻上来押走展昭。
            白雪秋随后告退离开。
            襄阳王身边的亲随副将走上来,向赵祯跪拜:
            “末将斗胆启奏陛下,展昭伤了王爷,其罪非同小可。末将二人请旨监刑!”
            赵祯脸露倦色,抬了抬手:“去吧。”
            包拯下了观射台,眉头紧锁。赵祯把展昭交给大理寺,是要开封府避嫌。当着众人,自己哪怕开口说一句话,展昭的罪就愈重了。大理寺卿白雪秋狡黠狠辣,最懂官员结党的忌讳,和谁相处都是淡淡的,却无人敢得罪他。二十几年前,还是真宗当政,春试大比时,白雪秋先夺文魁后考武科,本以为稳拿的武魁,却被另一人抢去。白雪秋候职不到一年,朝中出了官员结党案,与白雪秋同科的那名武状元在其中受到牵连,被挑了脚筋。白雪秋立即入朝当选,短短一年内剔枝削蔓,挖清相关官员,手段之狠绝前所未有,官拜大理寺正卿直到如今。
            京官大都避白雪秋唯恐不及。白雪秋要是忽然对谁热情起来,八成对方的纱帽和脑袋就要一同不保了。白雪秋和包拯从无私交,如此看来,赵祯把展昭交给大理寺,未必是坏事。
            然而,襄阳的事现在还是绝密,参与的人中并没有白雪秋。依白雪秋平日的脾性,不要说回大理寺之后,眼前官杖这一关就过不去。而展昭对于身负的秘密皇命,更不会对任何人说。
            皇家的倾轧,天下的重量,都压在年轻的展昭一人肩上,而毫不顾惜他是否承担得起。
            包拯满心沉重,随着官员队伍,走向大门。
            耀武楼正门外有一块空场,一向是用来示众施罚的地方,遥遥对着耀武楼前的旗杆。
            白雪秋到时,三尺五寸的官杖已经传来,差役拄在手里肃立着,等候白雪秋差遣。
            展昭一身白衣,跪在场中间。
            虽然大闹京城的鼠猫之争人人知晓,白雪秋却还从没这样近地打量过展昭。这个年轻武官经了惊马那一撞,虽然尽力自制,还是能看出气息不稳。上次见到展昭,还是在封御猫时。一介游侠平地赐号封官,是极尽的荣耀,但那天白雪秋并没看出展昭有任何喜形于色。而现在削职待惩,明知等着他的是场难堪的折辱,眉目间也是一样平静。
            白雪秋心里动了一动。这神情,太像二十几年前同科夺了武魁的展华章。
            展昭知道白雪秋是出名的狠厉角色,心中千头万绪结在一起,也只能离了人前,再作打算。他沉默低眉,压着闷在胸腔里的一口热血,只愿在行刑之前把经脉调顺,以免伤了根本。
            白雪秋也不急,站在原地等着。直到官员们从耀武楼下鱼贯而出,不能再等了,才开口道:
            “准备行杖。”
            差役们听到命令,就要动手扯掉展昭衣衫。白雪秋抬手拦住:“展昭供职开封府已久,比你们懂得规矩。”
            展昭低头说了声多谢白大人,就脱下上衣,放在青石地面上。
            看到展昭裸裎的上身,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
            紧韧修挺的腰背上,半边泛紫的乌青,是勒马时撞出的淤伤。大理寺差役中能够资格跟白雪秋出来的,个个眼光老到,禁不住面面相觑:展昭伤成这样还能撑到现在没有吐血,也就是仗着武功深厚。四十官杖真要着实打下去,恐怕不死也残了。只不知白大人是什么样的心思,不由得悄悄瞄着白雪秋的脸色。
            白雪秋本来就有怜才之意,再看展昭伤处,心想这还往哪里打。好在自己说了算,刚要使个眼色给掌刑差役,抬眼看见襄阳王的两个偏将大步走进场中,横眉立目,满眼杀机:
            “见过白大人。”
            白雪秋冷眼一笑:“二位贵干?”
            对方答得干脆:“奉旨监刑。”
            白雪秋眼中现了寒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二位不放心本官。”
            “并不敢不放心!”一个偏将向白雪秋拱手,“展昭有意行刺,大逆不道。这样狡诈阴险的江湖草莽,白大人高居庙堂,何曾见过!我二人刀头舐血,且是不怕邪祟!”
            说着,眼睛却瞪着展昭,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白雪秋余光扫见展昭撑着地面的手指关节白了一白,立刻不动声色地迈步向前挡了挡,隔开两个偏将:
            “既然如此,就立刻行刑。”
            “慢!”偏将上前一步,“展昭武功深厚,几十官杖能奈他何?必得封了经脉,方能显出官法厉害!”
            白雪秋点了点头:“说得不错。”
            展昭不动声色地低头跪着,浑身肌肉暗暗收紧。
            偏将听白雪秋赞同,上前就要动手。手刚伸出去,就被迎头两招迅如闪电的擒拿手隔开。
            白雪秋收手,官衣袍袖缓缓垂落,眸凝寒冰:
            “刑法有制,不容法外施刑。展昭实职虽削,品衔封号仍在,交由大理寺惩处。二位奉旨监刑,但监无妨,若是碰他一下,万一有个闪失,是大理寺赔命,还是二位赔命?”
            大理寺卿是文官,品级虽高,这两个偏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下领教了白雪秋的厉害,不由得气焰矮了三分。不过仍然不肯输了架势,冷笑说道:“大理寺自然是公道地方,就请白大人下令罢。”
            白雪秋没有理睬这两个人,转回身向展昭说道:“抬头。”
            展昭一直在暗自调息,白雪秋和偏将的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听见白雪秋命他抬头,只得仰起脸来。
            阳光照在展昭脸上,却看不出暖色。这个年轻人是靠一口气撑到现在,白雪秋看得出来。仗剑挽弓英气逼人的南侠不是个任人鱼肉的人,他在忍耐,必然是心中有值得他忍耐的东西。而要封他的武功,这是触了根本。白雪秋太了解展家人平和之下蕴藏的血性。
            “展昭,你可心服?”白雪秋盯着展昭的眼睛问道。
            这一眼白雪秋看得极深。目光交汇时,展昭脑中打了个闪。
            仅仅在这星流电转的一瞬间,他不像是面对着高立朝堂假面进退的大理寺卿。白雪秋眼里有他太熟悉的江湖仗义和父兄关切,他以为自己一定是调息太过出了错觉——他在这一眼里看到了父亲展华章。
            他低下头去,应道:“展昭心服。”
            话音未落,白雪秋出手。
            一股强劲浑厚的内力裹住展昭心脉,在脏腑中打个来回。展昭惊觉周身气力尽卸,刚刚压下的热血被横卷上来,再也忍不住,一口喷到地上。
            然而没了这口阻滞的心头血,内息再无不顺之处。暖意厚厚地护住经脉,想要提气虽然万万不能,浑身却舒展得多了。
            白雪秋退而冷笑:“二位可曾放心?”
            两名副将看白雪秋一掌把展昭打到吐血,心里不由得发毛,庆幸刚才没有冒犯这位大理寺卿,连忙点头。
            白雪秋淡淡命道:“脊杖二十三,臀杖十七,决。”
            差役再不敢犹豫,上前按倒展昭,高高举起官杖。
            火辣辣的闷痛震在背后,展昭咬牙受了下来。痛是痛彻心肺,却并无阴劲暗伤,心中不由得默默感激白雪秋的回护之意。
            掌刑的差役时刻也没忘瞄着白大人。见白雪秋靴尖朝外,知道是用心莫要打坏的意思,着意避着展昭伤处,只往好处招呼。官杖啪啪打得响亮,不过三下就见了血,甩在地上点点殷红。
            从耀武楼出来的官员们听见杖打的声音,一个个敛目屏息,悄悄走过。只有庞太师放慢脚步,穿过环列的大理寺差役,来到白雪秋旁边,伸颈看看伏地受杖的展昭,摇头叹息。
            “展昭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可惜了。也只有白大人,有胆有魄,能办此案。”
            二十多年老于官场,白雪秋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练到炉火纯青。虽然对庞太师厌烦透顶,也仍然报之一笑:“白某秉公办事而已,太师过誉。”
            白雪秋心里十分焦躁,纵然手下留情,官杖的威力也不是儿戏,何况展昭没有武功护体。眼看着展昭冷汗浸透鬓发,唇面血色尽褪,反显得眉睫墨黑惊心。一杖一杖,震震地起,震震地落,血迹斑驳。
            终于决杖完毕,两个差役架起展昭,拖到白雪秋面前:
            “请大人验刑。”
            展昭浑身控制不住地微颤,背后青紫淤伤叠着杖印,已经看不分明。襄阳王的两个副将犹嫌不够,面有不平之色。
            庞太师向前迈了半步,语重心长道:“展昭,你可要知道,身为江湖人,破格擢拔着实不易,要好自为之。若有苦衷,只管和白大人讲,白大人最是公道。轻功再好,逃不出官法如炉。可不要一昧欺瞒,连累了开封府。”
            展昭望着地面,一言不发。汗水顺着眉睫滴下,眼里是看不出表情的沉黑。
            白雪秋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晃。这年轻人倔强的目光,和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幕慑人地重合。惊才绝艺的武魁展华章被挑了脚筋,蒙冤难雪。自己一怒入世,大隐于朝,为他报仇之后发下重誓,白家子孙世代江湖自在,永不为官。长子锦堂,次子玉堂,都在幼时过继给远在金华经商的兄长。京中只知白雪秋丧妻不娶,而不知他已有子嗣。
            而今天,阴差阳错,展昭蒙冤落到他手中。
            物已非,人又是。世间莫非真有命运,聚而成形,散而为气,一遍遍重演悲欢。
            白雪秋把目光从展昭身上收回,摆了摆手:“带回大理寺,收监。”
            大理寺西衙刑狱早已得到消息,收拾出一间单人牢房。展昭直接被带了进去。
            天色近午,要审,也须等到晚堂了。
            展昭在牢草上伏了一会,试着运一运气,心里登时发凉。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被白雪秋护住的经脉,竟是怎样疏解也不得开。
            身上白衣被血粘住,稍一牵动就疼得钻心。他知道这样不成,刚咬牙要撕,过道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白雪秋来到栅栏外,身后跟着医官,提着药箱和一个小小橡木水桶。
            展昭支撑着起身,白雪秋也不阻拦。待医官开了门放下药箱和水,摆手打发了他出去。
            牢房里只剩下白雪秋和展昭。
            展昭负痛行礼:“展昭谢白大人回护之恩。”
            白雪秋站着,因为牢房里实在无处可坐。
            “展昭,你这话错了。你身犯王法,人证俱在,我堂堂大理寺卿,为何回护于你?”
            展昭黑瞳微愕,一时摸不清白雪秋的意思。白雪秋淡淡冷笑道:“你要谢,白某也受得。不过于公于私,你都至少该跪下给我磕个头罢。”
            不出白雪秋所料,他面前的年轻人眼里果然透出倔强之色,低头抱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展昭自然该跪。”
            白雪秋眼里突然绽出笑来:“官打不羞,父打不忧。白某好心打你几下,倒把你打恼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地亲热,与白雪秋在人前冷面冷心的形象更加大相径庭。展昭何等聪明,听出白雪秋话里有话,索性不问,站在一旁等白雪秋说。
            白雪秋眉目锋利,口中笑问:“你跪不跪?——在这里给白某跪了,不升堂审你也未可知。”
            展昭不由得暗暗心惊。从不曾听白玉堂说京中有亲戚,可这冷漠出名的白雪秋,此时说话语气和白玉堂如出一辙。
            他稍有犹豫,肩臂就被白雪秋伸手一带:
            “你不跪,趴着也好。”
            白雪秋手下用了三成真力,要制住此时的展昭是易如反掌。一手甩下披风扬开盖住地上的牢草,稳稳当当把展昭按到上面,不容分说,用桶里的温水浸了粘血的衣服,慢慢揭开,拿软布搌干了伤处,动手上药。
            这一番不讲理的好心,倒让展昭无言以对。
            牢房内变得极其安静,眼前落下从窗栅间射进的日光,一毫一分地挪动,像划在心上。
            襄阳,襄阳。
            那宁可砸狱而走也要赶去的襄阳!
            忽然听见白雪秋在背后轻声问道:“你父亲可好?”
            展昭胸中一震,低眉道:“家父……已去世多年。”
            白雪秋微叹一声:“你不信我也是理所应当。若非今日亲眼见你为人,我也未必敢把实底交与你。先皇在时,我与你父亲同榜登科,金兰至好。后来他避世常州,我一改吟风弄月之性,纵身官场,至今不与人深交。当日耀武楼见你,我心里念着是故人之子,人前一直疏远,就是想万一你有需人护持的关头,我能以平日无交之故,不用避嫌,到你身边。”
            展昭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白雪秋的声音忽然变轻,有如耳语:“你预备逃狱去襄阳,我说得可是不是?”
            展昭暗暗咬了一下牙,脸上并无异色。如果白雪秋在试探他,此时的一丝一毫破绽,便有致命后果。
            白雪秋看他拒绝反应,爽性挑明:“已经有比你更适宜的白家人先行去了襄阳。展昭,我从机宜司一步步走到大理寺,水深水浅,比你知道得透彻。两朝大理寺卿,经过多少事,你那官家也不全然知哓。”
            比你更适宜的白家人。
            比你更适宜的,白家人。
            积在胸中的疑虑喷涌而出,变成冰冷的现实:白玉堂突然挑破的情愫,晨光中意味深长的凝视,人群中微笑的一眼回望,交到手中只是要他放心的锦囊!
            白雪秋盯着展昭,良久,一字字缓慢说道:“白家同你展家一样,愿肩担天下。然而冲霄楼机关险恶,只有白家人进得去,出得来。”
            他伸出手,压到展昭肩上:
            “建冲霄楼的沈仲元,是从我身边出去的人。当年我斩除结党营私的这张网,追到襄阳王处就再查不下去。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他聚力谋反,终于让我等到证据确凿这一天!”


            113楼2014-11-13 09:16
            收起回复
              看到大家的回帖,激动加感动!新知故友同路,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冬天。
              虽然觉得白雪秋抢戏了,但是看到大家愿意看到他,真是很开心。估计展华章出场会更抢戏,于是考虑过一段再写他吧。
              我心目中最敬慕的左卫将军展华章,在@御玄策 笔下。肃颜拜之。
              看到阿随和月桂薇还有江兄说的脱那啥的……登时被这么严肃的话题笑倒。好吧其实是脱了……可是我没勇气去描写……五爷在的话也许会写(天啊我在说什么)
              闲云提到热血龙团,心里立刻撞起豪情。我深敬深慕的249,给我太深的影响:家国天下,世事分合,冷眼观史,热血为人——为之长赞长叹。


              151楼2014-11-18 07:08
              收起回复
                展昭感觉到自己胸中血撞的热度:白雪秋原来什么都知道!对襄阳王刻骨的仇恨,让白雪秋思谋了这么多年,而且这份仇恨的来源,绝不仅仅因为家国在念。
                展昭心弦忽然一绷:白雪秋既然能派出沈仲元,必然有不择手段接近襄阳王的念头。那份盟单上,会不会也有白家的名字?
                “白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展昭问道。
                白雪秋听出展昭话里的含意,在展昭肩胛上拍了拍:“你料对了——我既然告诉了你,你还想走出这大理寺么?”
                白雪秋不再说下去,继续手劲不轻地替展昭疏开背后的淤伤。起初还能感觉到他肌骨吃痛紧绷,渐渐就发觉手掌下的赤裸躯体越来越安静。
                这种安静令他心中没底。
                他与太多人打过交道,但面前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就像一块美玉,在阳光下汪汪盈透,但怎样努力也看不见它的内心。
                他在胸中叹了一声。这年轻人,跟他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揉开最后一道杖印,白雪秋蓦地起手连点展昭背后数道大穴,将被封的经脉悉数解开。
                展昭惊奇地抬眼看着白雪秋,白雪秋把披风拉起一半盖住展昭,站起身来:“你以为我解开穴道是要放你走?”
                他锋扬的眼角睨得透彻:展昭未必没有立刻冲出去的心思,但是当着长辈的面,赤身裸体只裹一件披风燕子飞上房……不要说展家的人做不出来,就是白家的人,也须想想。
                白雪秋施施然走出牢房,到对面墙边抬手一按,喀喀几声暗响,牢栅外又降下数重铁栏,把整个牢房困得铁壁一般。
                “你既称我一声白大人,诸事自然公事公办。药箱里的药,你自己记得吃。不过这八宝螺丝锁,你若是打它的主意,还是省省力气好生运功疗伤!”
                回头又看了展昭一眼,白雪秋径自去了。
                白雪秋背影消失之后,展昭从牢草上支起身来,裹着白雪秋的披风,打量四周,无奈苦笑。
                把他关起来再拿八宝螺丝锁锁上,这白家父子两人,做事真是像得要命。只差墙上没挂一幅“气死猫”了。
                秋风从栅栏间卷进,虽是午时,也凉意浸人。
                白雪秋转进后堂,经过回廊,柱边阴影里响起低低人声:“白大人。”
                白雪秋站住,并无意外地笑了笑:“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你也敢来。”
                “在下敢做的事也多,并非仅仅敢来而已。”对方连声音也模糊得像是影子,“知道白大人一言九鼎,在下特来讨白大人一个准话。御猫展昭,要多久才死?”
                “告诉你家王爷莫要心急。”白雪秋声冷如刀,“瘐死狱中需些时日。他既受了内伤,总要拷打几堂,才好交代。”
                “他今夜就要死。”对方语声轻得像一片落叶,“在下特来知会白大人一声,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白雪秋微微一怔。
                柱后似有风吹过,一个灰色身影消失在树丛山石后边。
                白雪秋冷笑。襄阳王这是逼他亮明态度,不杀展昭,便要杀他了。
                果然是大事将近。
                既已如此,赵爵!这二十多年的恩怨,白某就同你了一了!”
                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落叶在地面滚过,哗哗作响。抬头看,是天空中缓缓压向西边的太阳。
                白玉堂站在城外山顶上,俯瞰着暮色中的襄阳。
                整整六个时辰纵马飞驰,筋骨疲惫,头脑却格外兴奋。终于赶在展昭之前到了襄阳。亲眼看到的一切,却让他心生疑虑。
                和他离开襄阳前相比,城外驻防大有不同。层层调动得井然有序,是一呼百应的阵势。
                襄水之阳,军威煌煌,好一座铁打的京西南路襄阳府!
                然而此时襄阳王并不在城中,是谁在调兵布阵?
                身后脚步响,精悍瘦削的白寿闪到旁边,递来一张纸笺:“二少爷,您要的襄阳王平时进补的药方。为弄齐这个,去了两条人命。”
                白玉堂压低眉锋:“念。”
                白寿低声念了一堆药材的名字和份量,白玉堂未及听完,就抬手止住。
                够了。
                够了!
                这样的猛药,这样的用量,襄阳王已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了!
                那么这次襄阳王入汴京,就是在乱人耳目。襄阳举事近在眉睫,就没打算等到襄阳王回来那一天!看城内外兵甲森厉,随时可能举兵进犯;再回想汴京的歌舞升平,白玉堂前心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还好我来得早!唯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在对方还没有准备稳妥之前,逼真正的起事者现身。
                他叫过侍立在一旁的白喜:“我现在同白寿进城。你去告诉四爷,派人飞报颜大人,襄阳有变,立即连夜行军包围,见城里火光一亮,白寿自在门内接应开城,将襄阳送与他!”
                白喜犹豫:“事前商定先取盟书,证据确凿方好攻城。二少爷这样一改,颜大人未必敢调兵。”
                “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白某是江湖人!横竖盟书有了便是!”白玉堂冷目陡横,“一人惧死于军法,便有千万人枉死于敌手!他不敢调兵,便来与白某收尸!”
                白喜不敢作声,转身去了。白寿也要先走,被白玉堂在身后叫住,将一块带着体温的狻猊玉佩拍到他手里:
                “若是展昭来了,我还没从冲霄楼出来,你拿着这个给他磕个头,让他在外等我。跟他说,我见他时自当赔罪。”


                152楼2014-11-18 07:10
                回复
                  暮色漫延千里,襄阳与汴京同是一片苍茫。
                  大理寺西狱,展昭身穿狱卒送来的干净牢衣,盘膝调息。真气运行一个大周天,渐渐破开余下的淤血,虽然其间数次痛得几乎停下,但一想到襄阳那边的紧张局势,就再顾不得疼。
                  白雪秋留下的药确实是好东西,但他略微一品就知道,其中安眠宁神的成份太过,纵然吃了可以补气归元,也并不敢再动它。
                  走完一周,气归丹田,浑身轻快了不少。展昭起身,打量着被改造成巨大铁笼的牢房。
                  大理寺正堂上,白雪秋召集了所有衙役侍卫,吩咐谨慎监守,加倍巡哨,禁出禁入。只等晚堂时候一到,就升堂亲审。
                  破着这一夜工夫,当着他的面,他倒要看看何人能动得了展昭!
                  大理寺内外严阵以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西狱内,展昭站在栅栏前,借着过道里油灯光亮,端详对面空空如也的石墙。开锁机关藏在墙上,距离栅栏近一丈远,双层栅栏铁臂交错,伸不出手去。牢房内除了牢草,就是大块青石砌地,连个石子都没处去寻。这里专押犯了罪的重要官员,牢号挨着牢号,却都是空的,偌大一片只关了展昭一个,能说句话的人也没有。
                  展昭正在盘算,外面转进一个人影,是中午来送过一次饭的小衙役。十五六岁光景,捧着一个食盒。估计是白雪秋吩咐得紧,跑得连路都顾不上看,过道里灯光本来就暗,一个不小心摔到栅栏前,食盒也摔开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他吓得目瞪口呆,害怕得连疼也忘了,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
                  展昭半跪下来,温言道:“快起来,摔着了没有?”
                  “没、没有。”小衙役声音里带着哭腔,“展大人,您的饭……”
                  中午那顿比御膳还要精细的牢饭,展昭已经领教过了。闻闻飘散开来的味道,就知道肯定是炖了几个时辰才得出锅的滋补汤盅,怕是要顶小衙役整月的饷银。他本来觉得这样奢侈实在过分,更不想让小衙役因此受罚,于是和蔼说道:“我还不饿,剩什么随便吃一口就是。你先去寻扫帚,把地上收拾了,莫让人看见。”
                  小衙役赶紧磕头不迭,把食盒放进双层栅栏上狭窄的小窗,站起身来。
                  他的起身动作稍有一丝僵硬。
                  展昭瞳孔收紧。
                  小衙役转身去拿扫把,就在将转未转的时候,衣袖突然一抖,手臂凭空长出一截,一蓬黑光从栅栏间爆射而来!
                  距离太近,他本以为可以一击致命,却不曾想展昭脚尖发力,身体凭空翻起,堪堪让过了这蓬黑光。刚一落地,迎面又是一蓬打来,牢房窄小,竟是避无可避。电光石火间,展昭扬起牢草上白雪秋留下的披风运力甩开,无数细小的暗器被披风卷起的气流带飞出去,直射栏外。小衙役躲闪不及,反中了十几针,浑身骨骼嘎嘎作响,抽搐一番后,衣衫尽裂,原来是个细高汉子缩骨易容假扮而来。
                  壁上油灯昏黄的光亮里,这人面目泛出毒气攻心的青黑,格外可怖。明知自己活不过片刻,他拔出匕首,狠狠在手上割了一道,放血延缓毒素发作的速度,然后一路趔趄着摘下墙上的盏盏油灯,向一个个空牢房里掷去!掷到第八盏时,毒发倒地不动了。
                  秋季修屋,牢房刚刷过桐油,油灯呼地点燃牢草,火焰挟着烟雾向展昭的牢房扑来。眼见着呼救都已来不及,展昭闪到栅栏边拿过食盒,掣出竹筷,在烟火弥漫间,瞄准对面的石墙。
                  竹筷飞出,正中中央总弦,却被石壁弹落。
                  栅栏毫无反应!
                  展昭咬紧牙关,聚拢目光,辨识着机关的位置,将竹筷折成几段,夹在指间。
                  火光吐焰,映进展昭湛黑的眼,灿若琉璃。
                  断竹飕飕飞出,准准打进墙面下的八段机弦。
                  总弦一动,栅栏轧轧升起!
                  烈火扑过来,吞没了牢房内的一切。
                  白雪秋正在后堂候着,突然有衙役飞奔进来报告西狱起火。冲出去看时,火舌从牢窗里直舔出来,看位置正是展昭住的牢房附近!
                  “救火!”白雪秋喝道。
                  “老爷!牢门被从里面锁住了!守卫们正抬木柱往里撞!”
                  白雪秋急怒攻心,飞身来到牢门前,陛犴图案的铜门烧得滚烫,难以接近。他嘶吼一声,双手把住守卫抬起的木柱,贯足浑身气力狠命撞去,轰然一响,门闩被生生扭弯。众人连忙聚力再撞,七八下后,铜门洞开,烟火呼地扑出来,旁边拎桶的衙役们一通狂泼,白雪秋抢过一桶水将自己从头淋到脚,把脸一蒙就冲了进去。
                  里面已经烧得火窟窿一般,数丈以后就寸步难行。
                  白雪秋一口鲜血呛出来,人倒进火海。
                  包拯听说大理寺西狱失火,如同五雷震心一般,正要亲自带人去看,府内巡夜的差役慌慌张张跑来,浑身哆嗦着叫道:“大人!展大人房里进来人了!展大人的宝剑袖箭和通关令牌,还有上次吃剩的七延续命丹,都、都不见了!”
                  一线光芒在包拯眼中扩散开来:“可有留书?”
                  差役双手捧出一张竹雪笺。包拯接过,纸上是熟悉的刚劲手书,墨迹尚新:
                  “襄阳成行,愿官家勿轻此贼。”
                  急急出来的公孙策看到字迹,悲喜交加的神情在眼中一闪,拱手向天默拜:
                  “苍天!他不是困守宫池的御猫,他是南侠!”
                  夜风尖利地从耳边刮过,借着微弱的月色,一匹黑马在驿路上飞驰。骑手黑衣蒙面,伏在马背上,像一枝离弦的箭。
                  身后的杖伤在马震风激中痛得火炽,却抵不过胸中一团烈焰翻腾。七延丹至多能维持七个时辰的体力,在此之前必须赶到襄阳。
                  白玉堂的声音在脑中回环往复,一遍遍笑得鲜明:
                  “猫儿!同你斗了这如许年,终有了个结果。你记着!天下,不是你展昭一己之力护得!能挡下你一条命,我胜了!”
                  心如油烹,反反复复落地不得。愈向前去夜愈深,树影连绵,张牙舞爪如同梦魇。
                  跑了不到一个时辰,马身上热汗如洗。沿路驿站见到通关秘令,不问来人,立即换马。
                  换了若干次,从越奔越黑到越奔越亮。前方起了大雾,看路标离襄阳城还有十几里,雾浓到对面不见物,掩不住的血腥气顺着地面蔓延过来,渐渐看到路旁倒卧的军兵。
                  这里已经不是他印象中安静的襄阳!
                  展昭勒马,跳下地来,靴底着地时,眉梢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立刻稳住身形。
                  抑着伤痛心火,展昭上前察看尸体,是襄军在城郊的流动巡哨。
                  展昭俯身,握起尸体身旁掉落的弓箭,直起身来时,眼中已是一片静定。
                  盟书应已取到,襄阳提前被围。如果战事仍在胶着,唯一可能成为襄军突破口的,就是北边筑阳隘!
                  展昭调转马头,离了大路,抄旁边小路向北疾奔。
                  颜察散得到白玉堂的消息,不敢怠慢,连夜衔枚急行军到襄阳城下。大雾弥山,襄阳军直到颜军靠近不到五里方才发觉。三更时分,城中火起,颜军攻城,城门自内洞开,激战瞬时炽烈。打到天色透亮,襄阳已成了困兽之笼,襄军一心突围,在颜查散布下的包围圈上相对军力薄弱、地势复杂的筑阳隘撕开口子,潮水一般标出。
                  渐散的雾气中,展昭在筑阳山头居高临下,看着襄军骑兵一路扬尘,向隘口奔来。
                  过了筑阳隘,便是易守难攻的黄龙岭。倘若襄军漫进林野,无异放虎归山。
                  晨风里,展昭拈弓搭箭,箭尖后是冷静犀利的黑眸。
                  冲在最前面的襄军将领正打马飞奔,从前方飞来力可裂石的一箭,将他穿于马下。
                  襄军队伍顿时一阵混乱,稍有迟疑,又是几个头领落马。
                  初升的日光射进隘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隘中襄军逆光看到一名骑手立马高岗,长弓巍峨,束发拂风,英武姿仪灿若秋阳。
                  一夫当关,胆魄惊天;万夫莫开,今当如是。
                  山头传来一声清喝:“本是同根,奈何相煎!叛首已除,余者理当知返!”
                  眼看着地上尸体的鲜血沿着山路流进草根,不知是谁首先扔下武器,随即路上一阵金声丁当,枪矛盾戟扔了一片,军士纷纷下马。
                  后面一杆大旗出现在隘口,斗大的“颜”字迎风猎猎。
                  戡乱功成。
                  展昭解下蒙面黑布,露出疲惫的脸庞。
                  颜查散催马来到崖下,仰脸向展昭抱拳,想要开口打声招呼,声音却哽在喉中发不出来。
                  展昭顺着山路下到颜查散面前,看着对方蒙着血丝的眼睛,问道:“颜兄,盟书……何在?”
                  话音未落,颜查散身边一个瘦长男子滚鞍下马,跪到展昭马前,双手举上一块白玉狻猊佩,嗓音嘶哑:
                  “白寿见过展大人!二少爷嘱咐在下,若是您来了,他还没从冲霄楼出来……”他声音颤抖,深深低下头,将难以形容的表情埋入尘土,几欲凝咽,“在下拿着这个给展大人磕头,二少爷跟展大人说,待他见您时,自当赔罪!”
                  展昭脑中轰响。
                  他还没从冲霄楼出来。
                  抑在胸中的血气猛地席卷上来,展昭一带马缰,向襄阳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153楼2014-11-18 07:10
                  收起回复
                    一层层看下来的时候,禁不住心潮激荡。大家对他们的喜爱,变成一个回流过程,让他们更有温度。闲云所说249的游戏心态,我也非常喜欢。曾经有过一段人生低迷,当时想的就是,如果人生真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游戏,我也要全力以赴到最后,只为看看这结果。
                    如今写文也是一样。曾经抱病想放下,然而终究不能。其实现在也还是不能久坐,很多时候还是趴着写。但就是放不下对他们的敬慕与热爱。缘是一会,情是一劫,千古文人侠客梦,我虽不是文人却情痴。如果这算是命里的英雄劫,那么就让它一直延续下去罢。
                    看到阿薇说,不看想得难受,看了更难受——其实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不写想得难受,写了更难受……横竖都要难受的,不如写。
                    以上。


                    188楼2014-11-21 07:24
                    收起回复
                      颜查散怔了怔,展昭一语不发地策马离开,绝不只是因为心急。他看得清楚,展昭调转马头时再次黑布蒙面,必定心有苦衷,不愿现于人前!
                      想去问个究竟,可他毕竟是书生出身,追赶不上。
                      旁边一阵疾风卷过,白寿打马跟去。
                      展昭默默驭马飞驰,风鼓衣袂猎猎作响。白寿跟得费力,简直不敢相信前面是一个彻夜赶路的人。汗水螫得眼睛发疼,视野中展昭黑衣劲束下的身体仿佛要燃烧成烬。
                      展大人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白寿没办法思考。离襄阳城越来越近,该怎样再次面对襄阳王府里的一切,连他自己也不敢想。白玉堂留下的狻猊玉佩,展昭并没有接过去,它坠在白寿怀里,实凉实凉。
                      远远看见城门时,看看四外无人,展昭把马勒住。
                      白寿跟到展昭身边。白家五大总管中最能打能杀的这一个,现在居然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说话:“展大人……”
                      展昭背对着他,抬手阻住:
                      “莫再如此称呼。白总管有所不知,展某是以戴罪之身潜逃出来。盟书有了好说,若还没有,刚刚白总管那一番话,就牵连了颜大人。”
                      白寿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展昭向路旁让让,说道:“颜大人带的兵卒从外地调来,且离得远,暂不妨事。此时展某要进襄阳,烦劳白总管照应。”
                      白寿低头答应。
                      襄阳城门洞开,街上在张贴安民告示,颜查散带领的军队已经接手这座城。战火主要烧在城外,并没有过多波及城内百姓房屋。
                      除了襄阳王府。
                      固若金汤的襄阳王府几乎烧空,八卦连环堡木城余烬中冒着残烟。矗立在正中的冲霄楼,墙面焦炙灰黑,不复往日威仪。
                      被俘的襄阳王党羽都捆在一旁等候发落。
                      展昭一路看过来,心也一层一层地下沉。满目断壁残垣烟尘暗色,何曾有牵心动腑的熟悉灿白。
                      打扫战场的兵丁认得白寿是为颜查散开城的人,知道必是个厉害人物,连忙让出路来。颜查散的副将走上来叉手施礼:“见过……”他不知怎样称呼。
                      白寿跳下马还礼:“姓白。”
                      “听从白义士吩咐。”副将口中说着,眼睛向白寿身后的黑马看去。马上人一身黑色劲装,眉上斗笠低压,是个江湖游侠。虽然不露面目,英武身材自然流露一段天成仪态,一望即知不是平常人物。
                      展昭跳下马,双脚落在青石地面上,却像踩着棉毯似的虚浮。他开口,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
                      “盟书,何在?”
                      “盟书还在冲霄楼内。楼里并未着火,颜大人吩咐闲人不得进入。”副将应道。
                      白寿拿出颜查散的令牌,副将噤声退后。
                      展昭向副将略一点头,来到被擒的襄阳王党羽面前。俘虏们低头瑟瑟,眼睛偷偷跟随那双黑色革靴移动着。
                      革靴停下,稳而且静。
                      略透疲惫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何人是沈仲元?”
                      被反捆双臂的沈仲元在数十双游移闪烁的眼睛里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是一片死灰。
                      “罪民便是。”
                      展昭看他良久,徐徐说道:“你跟我来。”
                      沈仲元站起来,跟着展昭走进冲霄楼大门,白寿给他松了绑,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
                      沈仲元看看关紧的门扇,伸手在里面又落一层闩。
                      忙碌被隔在外面,冲霄楼里静寂得令人窒息。
                      机关总弦已经关闭,四角大灯兀自燃着。翻板敞开,透过下面的铁方篦子,一团血淋淋的铜网犹在。
                      出鞘的画影裹在网里,惊红蜿蜒。
                      展昭站在地中央,斗笠遮着表情,全身冰凝。
                      沈仲元低下头去:“见过展护卫。”
                      “沈先生果然认得我。”展昭将斗笠掀到肩后,目光仍绞在铜网上,眼底有摇曳的微芒,“有人与我提过沈先生。”
                      沈仲元目光一暗。
                      展昭声音里似有微微的期望:“何人来取盟书?”
                      “白玉堂。”
                      “……他人在何处?”
                      沈仲元向前走去,来到楼内最不起眼的角落,双膝跪下。
                      那里放着一个白色的古瓷坛。
                      展昭肩背霎时一震,又狠狠绷成一片僵静。
                      沈仲元低声:“白少侠烧了王府后院,趁乱潜进连环堡木城。本来生门每日变动,昨夜当值的是彭启。后来我才知道,因大事已近,世子下令从昨夜始,关闭生门,尽是死路。”
                      展昭望向四周的机括小门。虽然只在白玉堂给他的楼图上见过一遍,也早已熟记于心。门扇各应卦象,一环套一环,变化多端,可结可解。排到地山谦时,只差半步就成生门之势,却在机槽吻合的一刹那前戛然而止。
                      被困阵中的人机心慧巧,瞬间变换出数十排列,哪怕再匀出一口气的时间,生门可开!
                      可就在这呼吸之间,一切都挽不回了。
                      沈仲元嘶哑泣语:“待我来时……面目俱不分了。从网上摘拢下来,装入铁箱焚化。本要等焚成灰后埋在盆底坑中镇楼,谁知王府中火光起时,城外便开攻,尸身未及烧到一半,王府中人都去守城突战,连府中救火亦顾不得了。我想白少侠英雄一世,怎好这样半路途中惨搁着,遂添火化尽了,装在这古瓷坛里,也算有个收束。”
                      展昭一步步走过来,铁篦下的凄厉灯光把他的影子映在顶棚上,黑暗如同梦魇。
                      眼前尽是火逐风飞:铜网阵里有了人了!
                      展昭在古瓷坛前拄剑跪下,伤痛和疲倦让他的动作近于跌倒。头顶上的影子猛扑下来,罩住脸上神情。
                      纵然我有命在,奈何你已不待!担不起你这情分的人,终归是我。
                      汴京灯火中,白玉堂言犹在耳:
                      ——猫儿,这天下,不是你展昭一己之力护得。
                      展昭伸出手掌,放到瓷坛上。
                      血液在耳膜中喧嚣,唯一清楚的是白玉堂的笑声:
                      ——拦下你一条命,我胜了!
                      瓷坛还是热的,烫着展昭冰凉的手心,就像临行之夜那人拥来的火热手臂,锋利眉目间满溢与欲念无关的体贴温柔:
                      ——猫儿,你身上这么凉。
                      展昭一臂揽住古瓷坛,眼中表情霎时再也无法形容。
                      沈仲元紧闭双唇,看着这个沉默跪地的年轻人。
                      仿佛很久,其实不过片刻,展昭站起身,单手抱着古瓷坛,沉黑双眸看定沈仲元:
                      “沈先生请取盟书。”
                      沈仲元点头,上到顶层,取来一个双层锦盒,卸了机关,把里面的明黄锦囊交给展昭。
                      展昭打开锦囊,展开里面的丝绢,目光一落,立刻凝止。
                      一幅空绢!
                      空荡荡的白绢,空荡荡的嘲讽,却有万钧雷霆之力,压顶而下。
                      越西狱,违圣旨,犯军令,攻襄阳,折了白玉堂!明里暗里多少人的血,换来这么个结果!
                      沈仲元见了空无一字的白绢,不敢置信地睁圆二目,呆怔片时,猛地一头向石壁撞去。
                      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沈仲元肩膀。沈仲元木木地僵转过来,眼中下泪,想要开口说话,却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一抹淡淡的青黑从沈仲元眼耳鼻口扩散出来,迅速蔓延到脖颈。身体一沉,气绝身亡。
                      展昭睁大双眼,这青黑色与进入大理寺西狱杀他的男子临死前的面色毫无二致!
                      白寿在外急急敲门,院中兵丁呼喝奔走之声纷乱杂沓,外面毒发人亡,襄阳王党羽尽数暴毙。
                      副将在门前陡喝:“白义士!你带来的是何等样人!”
                      白寿稍有犹豫,副将疑心大起,断喝一声:“破门拿下!”
                      庞府,冷磷火,襄阳王,大理寺,青黑毒药,连成一张不知掌控在何人手中的巨网。展昭携着白玉堂的古瓷坛,孤立无援地站在网中,四顾茫茫!
                      撞门声响起的同时,展昭巨阙龙吟。
                      剑光闪过,铁篦划开。展昭携着古瓷坛扑进铜网阵,解下绞在其中的画影,脚尖点地,身形反冲上来,登一越二,奔顶楼天窗,破瓦而出。楼下军兵只顾撞门,发觉楼上有人掠出时,放箭去射也来不及了。
                      冲霄楼门轰然撞开的同时,颜查散出现在大门口。
                      院内立刻不闻一声。
                      颜查散强压着震惊,走进冲霄楼。低头看到沈仲元的尸身与明黄锦盒白绢盟书,抬头看到展昭离开的天窗瓦口,立刻全明白了。
                      展昭沉默一走,便是把这百口莫辩的一切,尽数担过去了!
                      从瓦口能看到上午的阳光,亮而且凉。
                      襄阳城外山野边缘仍然布着流动巡哨。看到路上来了一骑,上前盘问,是上京去送战报的自己人,道了辛苦后自然放行。
                      送战报的士兵转过山弯,看四外再无人迹,肩膀一晃滚下马来,咬牙在马腹上抽了一鞭。战马受惊,扬尘跑远。
                      士兵把低压在眉间的帽盔向上抬去,露出展昭被冷汗浸湿的深黑眉睫。
                      七延丹时辰已过,喧嚣痛楚撕扯着肌肤筋骨,他再也走不动了。
                      脱下厚重的盔甲卷成一包甩到肩后,展昭进了路旁的密林。当务之急,是寻个地方安身。
                      这里山高坡陡,地势险峻。展昭找到一处石隙,向里面探看,居然有能容下两三个人的空间。将背的包裹盔甲尽数塞入,在外面伪装一番,进入石隙,简单整理整理,拧开装水的皮囊,吞下几粒药丸。
                      杖伤因为骑马颠簸和盔甲压磨,疼得几乎掌不住身体。展昭靠着石壁,闭上眼睛。极度的疲倦与伤痛反倒在内心制造出一片空寂,只余一个念头:闭关,疗伤,活着。
                      他深吸口气,看一眼与巨阙一同倚在壁上的画影,和端端正正放在旁边的古瓷坛。
                      深林高崖,茂草长风,若闭关失败走不出去,倒也算死能同穴。
                      但是,我更愿活下去,记着你。
                      就在展昭闭关的石隙外不到二十丈的地方,一个身影踉跄走过。这人受了伤,满身灰尘残叶,显然是在山中藏了多时,刚缓上一口气来。
                      他眼中有狼的嗜血与阴鸷,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不寒而栗,哪怕他已经精疲力竭。
                      他后面跟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亲随,看他脚下一绊,连忙扶住他,央告道:“世子,明日再走,顾念顾念身子。”
                      赵珏冷眼看看随从,把他的手从臂上拿开。
                      随从还试图苦劝:“若非白玉堂突然提前发难,世子断不至于棋晚一着。好在白玉堂死了,王府诸人也已灭口,老王爷神机妙算,给世子留得青山在……”
                      这些絮语几乎消磨掉赵珏最后一点耐心,如果不是身边实在没有人手,他真想一掌劈去,图个耳根清净。
                      “这里已经出了巡哨边界。”赵珏仰脸辨了辨方向,“走。”
                      他去的方向,是西夏。


                      189楼2014-11-21 07:30
                      收起回复
                        一遍遍读大家的回帖,回头重看回帖里大家提到的部分,和大家一起分享感情,是件多么好的事。
                        看阿吟说这文沉重,委实是。我觉得只不曾把自己写死。读宋史,那个书林剑雨的华彩时代,时时激起我的热血。裕雪谬赞,槿不敢当。唯有倾心织文,以报同好。


                        211楼2014-11-24 09:05
                        回复
                          襄阳城外的山道上,一个巡哨骑兵正换岗回来。看看天色将近日暮,兵营门禁时辰要到,顾不得劳乏,打马飞奔。
                          一阵风扫过树梢,黄叶哗哗旋下。骑兵突然咽喉一凉,以为是风灌进脖颈,定睛一看,却只看见满眼枯叶,和翻倒在路边的一具无头身体。待他省悟过来那其实是自己时,眼前已经黑透。
                          风扬起夹在他衣领下的一角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春分。
                          春分——昼夜均而寒暑平,元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骑兵的马仍在飞奔,并未因为骑手换了而停下半步。马上一个黑衣人,还刀入鞘,向前疾驰而去。
                          天渐渐阴上来,冷风瑟瑟。赵珏不敢走大路,只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爬高滚低,十分吃力。随从看他面色不善,也不敢再出声。
                          前面出现一座荒弃已久的山神庙,赵珏撞进破败的庙门,在倒坍的神龛前坐下喘气。
                          随从不用吩咐,从随身带的背囊里掏出牛肉干。赵珏拿起一块嚼了嚼,皱眉,仿佛那是块铁条。
                          随从看他腿上的伤处又渗出血迹,想要上前帮忙包扎,被赵珏一眼瞪了回去。随从看赵珏脸上表情,知道他是要喝水,连忙开口:“世子稍等,小的去找水。”
                          随从往外一探头,立刻愣住。
                          破庙被十几个黑色衣装的人掩得严严实实。随从也有不低的武功在身,却完全没有发觉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首的一个在院外跪倒:“上承天运,下佑苍生。春分。”
                          赵珏在里面悠悠长出一口气:“春分,进来说话。”
                          被叫作春分的黑衣人起身,只一闪,无声无息地来到赵珏面前。
                          “春分来迟,世子受惊。”
                          赵珏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来。在宋境暗藏多年的二十四路清心煞,终于到了用在刀刃上的时候。
                          这些人的名字是他取的:立春谷雨,清明夏至,二十四节气,顺应天时——他唯愿手握国运,四海昌平,雄振宋威,再无冗官冗兵冗政,再无积贫积弱积怨。
                          然而,坐拥襄阳地,日算千万计,还是被一个白玉堂毁得彻底。
                          赵珏扶着神龛撑起身体,春分刚要扶,被赵珏止住:
                          “你们的手,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春分立刻缩回手,在原地站得笔直:“汴京谷雨,松江小寒,襄阳立春,陈州惊蛰,苏州夏至,听候世子差遣。”
                          赵珏简单陈述一下前后经过,然后拖着伤腿站起。他站起来之前的动作像随时可能再次摔倒,站起来之后的满眼执着却像从来不曾倒下:
                          “惊蛰夏至跟我回西夏,春分集齐其他各路清心煞,将与开封府有关的江湖人等,一律剪除。”
                          外面是茫茫秋雨,春分带人消失在雨幕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洗去了襄阳城外的血迹。颜查散下令妥善处理善后,内外安宁。
                          三天后的傍晚时分,通往汴京的官道上走过一辆马车。马浑身是汗,瘦骨嶙峋,却还兀自奋蹄。赶马的人和坐车的人都容色惫倦,强打精神赶着路。
                          刚路过的县城门口贴着八百里加急的告示,大理寺西狱被人从内纵火,将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烧死,大理寺卿白雪秋戴罪养伤,朝廷发下海捕公文,悬赏捉拿罪犯。
                          这份告示,让车上的人忧心忡忡。
                          后面传来杂沓的蹄声,一身黑色短靠的春分率先打马越过这辆车,速度之快令这车根本来不及让路。车夫以为呼啸而来的骏马下一瞬就要连人带车一同撞飞,几匹马却从车帘旁疾卷而过,绝尘不见。
                          风激起车帘时,骑手的利眼把车里看得明明白白:四个家丁模样的人,各带刀剑,围着一口颇大的黄杨木箱。像是小乡绅人家搬运细软,油水不多,不舍得雇人走镖,只是一味拼命赶路,以求快到终点。
                          骑手们抄近路在前面会合,脚下这段官道相比刚才那段要僻静得多。
                          他们等待。
                          春分立马山岗,看着远远挣命过来的马车,向旁边抬了抬手:“谷雨。”
                          谷雨立刻悄无声息地过来,等待春分下令。
                          春分面无表情:“那辆车,是从襄阳来的。”
                          谷雨知道,春分的面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这种表情只意味着一个字:
                          抢。
                          一声忽哨,一块大石嗵地一下被推到路中间。
                          春分皱眉,瞪向旁边的谷雨。对方和他一样的表情。
                          春分眼透不满:抢得如同毛贼一般!太失风度!
                          谷雨眼露惊诧:不是我们干的!
                          春分收回目光,笑了笑,那笑容绝不表示友好:
                          “既然有人先下手为强,我等暂且看戏。”
                          马车上的人受到惊吓,纷纷拔剑抽刀,但对方是六个坐地草寇,气力完足,胜负毫无悬念。
                          春分厌恶地转开目光,这种一边倒的杀戮提不起他的兴趣。
                          杀完人的草寇们从车上拽下黄杨木箱,盖子没有钉死,一掀就开。几人往里一看,立即转身钻入密林,躲瘟神似地不见了。
                          春分眼睛一亮,挥手:“下去看看。”
                          等到了跟前,春分也怔了一怔。
                          敞开的黄杨木箱中不是金银细软,是一个白布蒙盖的死人。连口薄棺也来不及准备,只拿箱子盛着,必定是时疫死在外地,急于还乡之举。
                          春分看着没有任何起伏动作的白布。
                          暮色渐沉,不甚分明的视野中,白布下露出的手仿佛一动。
                          春分一个手势,站着的人立刻散得比鸟兽还快,树上石后,各自隐匿无形。
                          谷雨不以为然:“春分你还怕诈尸?”
                          “什么诈尸。”春分在枝叶间盯着道中间的黄杨木箱,“是个活的。”
                          “那为何不抓来拷问?”
                          “你我这样的人,谁怕拷问?”春分冷笑,“看他的手指筋骨,是个练家子,不次于我。他既然没死,看他要干什么。”
                          白布一点点掀起,一只手伸到箱边攀住。
                          一个遍身血迹的人,站了起来。
                          谷雨点头:“是不能拷问。身上没处容刑,估计再碰几下就得没命。”
                          春分没有听他说话。虽然天暗看不清那人面目,心中也顿时一惊。苦练二十年武功的清心煞首座,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太像白玉堂!
                          对面打过交道,他认得白玉堂。
                          冲霄铜网化成骨灰的白玉堂,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居然出现在这里!
                          老王和世子手下,有不干净的人?
                          究竟谁是接应,谁是内鬼,谁该诛杀?是江湖帮派,还是另有其人?
                          谷雨盯着白玉堂,倒吸口冷气:“春分,杀了他?”
                          春分摇头:“跟着。”


                          212楼2014-11-24 09:06
                          回复
                            感谢来楼里回复的各位亲,每次打开帖子都有种见了亲人的感觉。因为最近忙碌,尽量维持周更,每次更文大概会是周一周二左右,和你们一起爱他们,是忙碌中的安静幸福。


                            242楼2014-12-02 07:16
                            回复
                              看包拯点头应允,展昭行礼悄然退出。回到西跨院拿了黄表纸和铜盆出来,放在院中。
                              夜气寒凉侵人,头顶月华似水。展昭打起火折,火焰在黄纸上跃动,映进眼瞳的亮光温暖而孤寂。
                              白玉堂祭日是九月重阳,看看来到六七,正日子时,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能不能安静一祭。
                              不过,有你在我心里,我的朝暮,便是你的朝暮。
                              他握住剑柄,缓缓将巨阙拔了出来。
                              第一线阳光照进窗里时,西跨院已经空无一人。
                              新削的牌位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木香寂寂。
                              左半边刻着白玉堂的名字,墨色填勒出端正的字迹。右半边却空着,像一份安静的等待。
                              第一线月光照上床头时,一只手推开了西跨院卧房后窗。
                              白色软底快靴从窗口悄然飘下,像是怔了一怔,大步迈到放着牌位的桌前。
                              牌位前供的女儿红余息未散,铜炉香冷,是新祭的痕迹。
                              皓白云纹护腕抬起,在半空中停下,思量着,手指慢慢前伸,触到空白的半边牌位,轻抚上去,一把握住。
                              指尖碰到牌位后的凹凸,把它翻转过来,就着月光,看到了熟悉的笔锋: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堂堂正气,昭昭日星。人随天远,胸盈殷切;魂兮归来,安居待余。昼忽夜,夜忽昼,百年不远;昼复夜,夜复昼,荐吾玉堂。
                              刻到最后一个字,笔划深入木质六七分,参差交错,如同饱满的伤痕,直延进看的人眼里,道道发热。
                              猫儿,猫儿。他握着牌位无声地唤。
                              我回来了,你在何处?
                              牌位在月光下与他无言相对。
                              白玉堂把牌位放回原处,牌位后面是一个同样质地的木龛,未着漆也未打磨,却格外平整,一见即知是用剑切削而成。
                              木龛里摆着一个古瓷坛。
                              回头看看展昭房间,一切如故,只是屋角多了一个肩背的竹笼。过去看时,借着月光,辨得竹笼靠后背的一面有星微血迹。
                              有人昼夜背负它长途奔走,从未离身。
                              白玉堂眼底一热,深吸口气。
                              展昭展昭,我得你用心如此,岂是大幸二字载得。
                              看向展昭平日挂剑的所在,巨阙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画影。
                              他把画影取到手里,在桌边清冷的月光里坐下。
                              伤愈之后回京,短短几天里,他做了不少事情。秘见颜查散,夜入机宜司,潜回大理寺,知晓路上听到的诸多传言已成为事实:李元昊在夏境称帝,拒封号,还印信,一封谩书送到,宋室震怒,增兵宋夏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外拒敌寇,内甄奸佞,哪边也误不得。
                              白玉堂按下心潮,回想查到的条条线索,冷静自问:如果我是展昭,将去哪里?
                              盟书既无着落,机宜司所集残缺不全的九方襄阳印鉴中,唯一可追者,是入夏的张元。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天顶上的明月。看到和听到展昭经历的种种,在白玉堂胸中撞荡。
                              太师府下跪,耀武楼受罚,襄阳城夜奔,猫儿最需要有人相伴相扶时,自己却不能与他并肩而立。
                              官场的江湖,别样的江湖。只有波谲云诡,却无快意恩仇。经历过一番生死劫数,倒觉得从前桀骜自在的想法窄了。
                              猫儿,我走之前,要为你做件事情。
                              一道白影出了开封府,径奔皇宫而去。
                              红日初升。
                              汴京皇城金殿上,文武立于朝班。赵祯命人宣旨,以鄜延、环庆、泾原、秦陇四路兵马共二十万人,分两线进击,三倍于元昊之众,转粮二百里,征讨西夏!
                              这是有宋愤怒和西夏野心之间的斗耗,举国思战,满朝沸腾,只有白雪秋和吴育等几位朝臣沉默不语。
                              赵祯亲自点将,一一任命。
                              庞太师如愿听到侄子庞煊任泾原路左侍禁,不由得暗松一口气。昨夜交待过庞煊,阵前一定要设法访得张元下落,毁掉他手中的襄阳印鉴,杀之灭口。除盟书上的人之外,还有九人各执一方玉印,拼成完整九宫,作为日后封爵凭据。眼见如今襄阳老王被以养病之名软禁大内,世子不知去向,为避祸端,他早已悄悄将自己那方印章磨成粉末弃去。但夏境内的张元一定会保留手中印鉴以图来日,盖有九宫印鉴的密信各处难保没有存留,哪怕还有一枚印章在世,被人顺藤摸瓜,后果不堪设想。
                              一会工夫,各路差遣大多安排完毕,唯有泾原路兵马钤辖使的差遣还不曾有人。众人悄悄四顾,都不知是何人承担这类似都监走马的皇差。
                              短暂静默后,嘹亮的宣旨声一道一道传出大殿:
                              “宣,泾原路兵马钤辖使,皇宋京都御前带刀三品护卫大将军白玉堂,上殿接旨!”
                              延州大道上朔风扬起一路烟尘,展昭黑衣劲挺,束发扬风,策马飞奔。
                              汴京皇城庄严肃穆的午朝门外,白玉堂红衣英武,斜披日光,携风行来。
                              黄土路上,展昭目视前方无边无际的山野,黑瞳灼灼:
                              负你一条命,玉堂,此行我必要有个结果!
                              玉石阶下,白玉堂目视前方森严巍峨的金殿,利眸静定:
                              承你一片心,猫儿,此行我为你寻个结果!
                              白玉堂举步迈上金殿,在丹墀前跪倒。
                              “臣,白玉堂,谨遵圣命!”
                              立于朝班最后的白雪秋猛地一闭眼。他应该料到,白家子孙永不入朝为官,只是他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他仿佛透过二十几年岁月烟尘,看到年轻的自己走上朝堂。
                              一往无前的锐气,百死不悔的情义,原来都叫作心甘情愿的宿命。
                              旨意尚未传到陷空岛,岛上仍是银龙压地,素幛遮天。
                              白玉堂殁了之后,朝廷追封皇宋京都御前带刀三品护卫大将军,降旨到金华陷空两处。卢方虽知白玉堂生前不愿受封,无奈人已不在世,只得接旨供奉,镌了牌位,摆在灵堂供桌上日夜烧香。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只不曾踩漏了陷空岛的船底。
                              庄内高搭可着院子扎的灵棚,当中搭一口盛着白玉堂衣冠的黑檀棺木。棺木后灵桌两侧素幔飘拂,桌上高烧两排牛油素蜡。纸糊的金童玉女房舍骏马在四周森然林立。香烟缭乱,经忏绕梁。
                              更漏滤到子时,卢方等人带着守灵众人举哀,一时间哭声连片。哭五弟的,哭五爷的,哭二少爷的,哭贤侄小五哥二叔白公子的,个个悲切难抬。
                              正哭着,突然外面卷起一阵疾风,穿棚而过,吹得纸人纸马哗哗摇动,素幔白幡扑拉拉作响。灵桌上二尺高的大蜡,火苗被风一带,缩得蓝中带绿,分外瘆人。正以为要灭时,风又住了,火苗得了这阵风卷来的清气,愈加光焰抖擞,蹿高了寸把长,把飘动的白幔照得光影分明。
                              众人原本连哭带痛,被风一吹,更是睁不开眼。等揉揉眼晴睁开看时,全都瞠目结舌。几个胆小的立刻背过气去,扑通扑通栽在地上。那胆大的也忘了去扶,只是瞪着灵桌前巨大的黑檀棺材发愣。
                              光滑似镜的棺材盖上,一人单手拄剑,盘膝端坐。皓白云锦箭袖,宽带杀腰,抓地白缎快靴,眸光炯炯,英气扑人。
                              “白白白白白,白……”有人惊叫出声,可是吓得怎样也说不利索。
                              还是蒋平反应快,从炉里拔下一把香来,举在手里,跪下连连磕头:“五弟嗳!五弟!四哥知道五弟你死得惨,心里怨!不是哥哥们不陪你同日死呀!实在是大仇未报还死不得哪!等把你的仇报了,哥哥们一块上吊去,谁不死,我蒋泽长第一个把他掐死,再跟五弟你一块投胎咱还当弟兄嗳哟哟哟哟我的五弟哎……”
                              卢方早已哭得二目赤红,用力看也看不清楚。韩彰凑上前去,觑着眼瞧:“哎哎,我说四弟,你先等会儿哭,我看咱们老五,怎么有影子?”
                              蒋平举着香正忙磕头,徐庆早在一边大哭道:“横死的鬼戾气重,有影子算甚!五弟!你有啥不放心的只管跟三哥说!你是不是在地府里没找着那只御猫啊甚的,三哥这就去求包大人,给你断断那只猫托生到哪了!”
                              他正要往下说,眼前白光一晃,白玉堂凌空而起,咔嚓一声,棺材震作几瓣,四散开去。
                              白玉堂双脚落地,笑眼晏晏:
                              “多谢哥哥们设了四十二天祭。白某香火旺盛,嫌阎罗殿太小,便一路打回阳间来。”他一把搀住看呆了的蒋平,抽出他手里的香丢到一旁,“如今用不着了!”
                              卢方又惊又喜,只疑是梦。白玉堂过来扶他,他半信半疑地顺着白玉堂肩臂摸索,像怕碰散了一般。白玉堂抓住卢方的手,直接按上胸口:“大哥摸摸,跳的,热的!”
                              卢方狂喜,急命撤祭品化尽纸活。不仅陷空岛众人,来吊唁的宾客也一齐动手,转眼间院内张灯结彩,披红挂花,酒香盈溢。饭菜都现成,祭奠改接风。
                              白玉堂敬了众人一杯,起身离座,满酒来到卢方面前:
                              “小弟现从泾原军,即刻就要归营西征。此次回来,一向各位哥哥报个平安,二来托付哥哥为开封府诸事出力费心!小弟蒙哥哥厚情深恩,便不说谢了!”就一饮而尽。
                              卢方惊住,五弟性情最是洒脱不羁,如何便突然从了军去?刚要开口相问,白玉堂又满一杯:“大哥借一步说话。”
                              卢方随白玉堂来到厅角,白玉堂低声道:“左侍禁庞煊与我同在泾原军,如此安排,分明是朝廷有制衡之心。我此去不知多久才回,京中诸事大哥一定多留个心眼,莫要被人赚了去。”
                              卢方闻言一惊,握住白玉堂的手:“五弟既然明知如此,为何一定要去?以你这腔烈火心性,怎受得惯这些懊糟?”
                              白玉堂仰脸干了杯中花雕,向卢方一笑:“从前看那只猫儿披了官皮,小弟颇不以为然,觉得他弃了江湖自在,诸般不值。如今死过一遭,方悟出好男子生在世间,豪情纵性并非放浪形骸,但看胸中一颗英雄真心。江湖也罢,官场也罢,能做成心中大事的便是豪杰。”他靠近卢方,语声低切,“大哥,小弟要与他并肩而立,做一场真英雄。”
                              不等卢方回话,白玉堂已掠出门去,树影一摇,消失不见。


                              264楼2014-12-08 07:14
                              收起回复
                                百度小说人气榜

                                扫二维码下载贴吧客户端

                                下载贴吧APP
                                看高清直播、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