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顾微鄞拢了拢微黄的狐裘,又将掩了顾慕苏鼻子的裘衣往下掖了掖。窗外是寂静的夜,只传来空空的拍浪声,月光在浪间闪着,起伏、追逐,然后被打散成星尘,与稀疏的星辉交相辉映,最终随秋风散去。
“慕苏,快到岸了。”顾微鄞在轻柔地拍了下少女的肩,在她耳边低语。少女鼻底的裘毛乱了麦浪般柔和地拂动,她皱起细眉,娇嗔地轻哼了一声,一把拉下盖到下颌的狐裘衣,又往暖处蹭了蹭,人倒似模糊地醒了,却还不愿睁眼。
顾微鄞无奈地笑着,将裘衣拉到她的肩部,细语道:“你戴寒姐姐定在码头上等着呢,若你下船迟了,该凉着她的。”
顾慕苏蹙紧了眉,姿态优美地摇晃了下肩,迷离的美目微微睁开一条慵懒的缝,她嘟哝着:“我醒便是了。”
船摇晃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消失在夜里。船内昏暗的灯光发黄地亮起来,看上去暖融融的,斑驳的物什却更显陈旧。顾微鄞提起顾慕苏掀开的裘衣一抖,细细的裘毛飘下来,消融在光里,她将裘衣收进只笨重的皮箱里,又用力提起了它——那皮箱是十多年前法国流行的款式,虽有点陈旧,但保养得仔细,还显得很贵气。顾慕苏凑近了舷窗,细嫩的鼻尖离自己黑夜里的影子只有一毫,突然她惊喜地笑开,一手扯住顾微鄞的衣袖,一手敲了敲窗上某个明亮的点:“姐姐,码头上有人呢!莫不是戴寒姐姐?”
“下船看看,不就知道了?”顾微鄞抬手随意地将几绺长发撩到耳后,语罢,便拉起顾慕苏的手要下船去。
顾慕苏回头看着窗外,细细碎碎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快步往前走:“我六岁后便再没见过戴寒姐姐,如今一定更漂亮了!”
顾慕苏说着便越到顾微鄞前边,反拉着她走。只见顾慕苏脂白的小腿小步而快速地交替着,蓝色的及膝小洋裙显得活泼又恰到好处的端庄,裙摆随她腰肢自然而迷人的扭动而摆动起来——那是一种俏丽又富有魅力的姿态。顾微鄞提着箱子被她拽在身后,脚步踉跄,只好劝道:“你慢一点,小心绊跤。”
“哎呀!姐姐就是顾忌多!”顾慕苏却不管,自顾自走着,恨不得一头便飞到码头另一边,一探究竟。路还没走一半,等在码头上的女子已起身迎过来了,顾微鄞定睹瞧着那女子的走姿,只觉她走路毫不秀气,有几分随意,但稳重地扎在地上,不似大家小姐都喜欢的那种轻盈得要飘起来的步伐。顾微鄞垂眼看着自己柔柔弱弱迈动的腿,思绪飘到了其它事上。
顾慕苏看到那双海一样的眼睛时便几乎笃定了,亲昵地挨了上去:“戴寒姐姐!”
顾戴寒应了一声,侧身去接顾微鄞手里的皮箱,顾微鄞一吓,不自觉松开了手,顾戴寒稳稳接住了,笑道:“累了吧?晚饭有没有吃过?要不上岛去歇一夜。”
顾慕苏甜甜地挽了她的手,叽叽喳喳说开了:“晚饭已经吃过了,如今还饱得很。今晚我和姐姐要到学校去,等安定下来一定上岛来看望戴寒姐姐!姐姐你可让我想念够了,你随蔡锷将军从护国路出城时我才六岁,一去十年,你也不得闲回来看看——变化可大啦!”
“等革命成功后,当然是要回去的。”顾戴寒微微一笑,仔细打量着姐妹俩。顾微鄞与顾慕苏眉眼有些相似,尤以那翘翘的鼻子,同父亲顾保宁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顾慕苏年纪轻,活泼娇憨,顾微鄞有些陈,五官也比明艳的顾慕苏淡一些,环肥燕瘦,各有风流。而顾微鄞虽是家中的二小姐,却是庶出,顾慕苏则又是大太太生的又是最小的,性格的迥异一眼便看得出来。
顾戴寒将二人送到了女校,因为二人本不住一间宿舍,便先去顾慕苏那帮她收拾完了零碎的东西,方才到顾微鄞那去。顾微鄞刚在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外文书,听见有人敲门,便起身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顾戴寒,手不由松了门把,拘谨地背到了身后。
顾戴寒自然地走进来,不矜地坐下,冲顾微鄞招招手:“过来坐下吧,顾老爷怎么没有一起来?”
顾微鄞合上门,走回来端庄地坐在床沿上,从那手脚的放法和头偏的角度都是规规矩矩的,正好显得温婉得体,她垂下眼眸,轻声细语似棉一样软:“父亲近来在龙云将军那谋了个文职,虽是清闲,但也不好走得太远。”
“哦,志舟叔叔,”顾戴寒明白似地点了下头,剑眉挑了一下,“那大太太和二太太身体如何?”
“大太太身体也好,心情也好……就是母亲害了场病,瘦下来了不少。”顾微鄞瞧瞧顾戴寒的坐姿,脚不禁挪动了一下,腰又挺直了些,却还是秀气。
“病好了就行,身体可以再养回来。”顾戴寒劝慰着,搜肠刮肚地想再聊上几句,又觉气氛沉静得令人难以言语,顾微鄞只柔顺地坐着,不少答,却也不多言,同说起话来就割不断的顾慕苏是两个样子。她咧嘴一笑掩住了尴尬,两手轻轻搓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你们姐妹俩初来乍到,有什么事便往长洲岛上给我打电话,顾老爷都已经吩咐好我了,其余事情都不用担心,安心念书就好。”
顾微鄞只乖巧地点了下头,顾戴寒眉头蹙着眉站了起来,拉了下军装的衣角,她眉头舒开,冲顾微鄞笑着:“没什么事情我便先回了,呆会儿巡夜迟可得受罚呢,我们校长从不含糊。”
“听闻中正先生也是个英雄。”顾微鄞眼神一挑,似来了兴趣,一丝光从墨画的眼里流转过去。
顾戴寒一笑,应道:“那可不是。”
她本意要走,也不便顾及二妹那提起神的样子,言讫,便辞去了。
顾微鄞小立在窗旁,夜风将帘幔吹出一隙,她看着那道细长的影子渐渐消失,便抬起一旁的书,随手翻开一页——空白处写满了注解,那淡若无味的脸上总算透出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