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永琪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后,自己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依稀认得出自己身处在景阳宫里,因为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这间屋子里,大梁上还留有歪歪斜斜的三个字。
“小燕子”。
而当他走出这间屋子,被阳光一照,仿佛置身冰窟,冷得缩到角落里,阴影投在身上,反而不冷了。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可不管如何,还能再走入这世间,就有希望再见到小燕子。
对,这是额娘告诉他的,在他睡着以前。
可是,他到底是睡了多久呢?为什么四周的一切,他都看不懂?
犹记得,当年的他曾叹过朝中腐败之臣太多,从大理寺的梁尚书,到于敏中,再到杨应琚,竟是“前仆后继”,层出不穷,还一个比一个贪得多,藏得深。到了最后,他也曾暗自叹过,真要如那样一直下去,恐怕迟早有天,要……
但,要如何呢?
他当时没敢细想,也不愿细想。和皇阿玛已无法说贴心的实话,留存在父子之间的,只有猜忌后的伤痛和疏离。但就算情形再坏,也不过是遵循那规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啊!
有一拨又一拨的人,走进这个庭院,院中摆着散发着金属光芒的梯子,还有永琪说不上来名目的许多东西。而那些人不知从何处来,在院子里转上一圈,个个衣着奇怪,没有长袍,没有袄裙,他们穿的,是看上去不算太厚,不知什么布料做的……袄子,对,这会儿是冬日,有阳光,但并不能称之为灿烂。
空气里还散发着冷凝的水汽。
他们看不到永琪,永琪就试着靠近了两个走到阴影处的人。只见他们手中拿着个奇怪的,长方形的东西,其中一面对着他们自己,两眼盯着上面,而另一面上,有奇怪的圆圆的东西,永琪不知它该被称作什么,只觉得有那么几分像曾经见过的一种镜子。
他飘飘悠悠走到那人背后,往那方形之物上一看,又是一阵惊奇,只见那上头显出了院子正中间大树的样子,连树上栖息的一只鸟儿都投在了上头。接下来那东西发出“咔擦”一声,大树与鸟就都变作了一幅画,定在了上头。
这是什么物事?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拿着它,连和瑞儿毅儿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拿了它,把这里的景色“画”在上面。这玩意儿还能发出声响,永琪听了几回,许多陌生的词里,夹杂着诸如“乾隆”“和珅”这样熟悉的字眼。
这“里头”说的“乾隆”,是他想象的那个?和珅?永琪还记得,那是他皇阿玛的一个侍卫?奇怪的是,好似来这里的人,对这么个侍卫好像都很有兴趣,竟是和他皇阿玛这堂堂的帝王,放在一起谈论的!
而且,听上去,他们提到“皇帝”,仿佛提到个最最普通的人物。永琪意识到这一点时吓了一跳,这在他看来,是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
永琪眨了眨眼,觉着十分有趣。若不是怕吓着了人,他也挺想把玩把玩这东西。但他着实想象不到,这到底是过了多少年呢?为何这世间,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琢磨,不小心离开了阴影的保护伞,一阵寒意袭来,连忙退回去,坐到模样长得奇怪,材质更奇怪,摸起来特别光滑的椅子上,他知道退回室内才能一劳永逸,毕竟这阴影总也会有被阳光驱散的时候。
可是,外头的空气这么好——虽然作为魂魄,他用不着呼吸。
还是留在这里吧,真要没办法了,再进屋也不迟。这里有太多太多奇怪又新鲜的东西,连往来的人所说的话,都那么的新奇。
他们还会拿着那个长方形的东西,贴在耳朵上说话。刚刚,就在他最近前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就是这样做的,说什么“愉心,我在大银杏树下了,对,在这等着你。再过两个小时,就晚上了吧?你到时候再过来!”
永琪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听上去,是让那个人过来?可是,为什么对着这么个东西说呢?啊,这玩意看上去比金银珠宝可有趣多了,好想拿个来瞧瞧……
但,总不能抢“人”的东西,就算他觉得自己轻易就能做到,可脑子里连这个字眼都没有。毕竟,毕竟是曾经的五阿哥,骨子里刻下的东西,还是不会忘的。
正这时,脑袋上被什么砸到。
这就很新鲜了,刚才有人随手往这扔了个他不认得的东西,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看样子,就如那些传奇话本里所言,魂魄是没有真正的“身体”的。所以,他才一“醒来”,就出于好奇和好玩儿,试着从墙上穿过,从旁边的盆栽上穿过,就算不走门,也能进出身边这座配殿。
而他之所以明知沿着阴影就能穿过院子,却依旧留在这儿没离开,却是因为这里仿佛还有熟悉的气息,让他很是安心。虽然当年挂的匾额早就取下,可他还记得,这里曾是他亲手布置过的,他和小燕子的“家”。
琪燕居。
简单直白的名字,有时也会有来往的宾客暗暗发笑。有时也会让他们不好意思,琢磨过一百回要换走这匾,但那么多年里,最后还是没找到更好的名字,反正是冲着室内方向挂的,皇阿玛和老佛爷也没计较。
所以,直到他自己“离世”,这块匾也还留着。他醒来时在门内没瞧见,还失落了会儿,结果徘徊在屋内时,在小小的角落里,看到了落满灰尘的匾额,落款已变得斑驳,看上去真的已压在这里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