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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游律。转载文】长亭曲 原作者:Ceui小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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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的时候苏宓正半蹲在小屋唯一的煤炉前,炉口大敞着,苏宓抄着钳子拨弄那几块半温不火的煤球,试图让这个不听话的炉子点起火来。不幸不擅长这东西的苏宓捣鼓了半天,除了弄了一手一脸的煤灰以外一无所获。
前几天刚下了一阵雨,老旧的木门吸饱了水,紧紧地嵌在门框里,要很用力才能推开,还伴随着堪比乌鸦叫声的刺耳的嘎啦声。一来二去她和同居者的耳朵饱受摧残,新铺的光亮平滑的石板面上也被划出了浅浅的印记,叫人哀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听到那催命的嘎啦声,苏宓扔下手中的钳子就朝门口站着的同居人飞扑过去。她哭丧着脸趴在那人胸前,瘪着嘴大声抱怨起来。
“姐啊你可算回来了!这炉子怎么就是不热啊,我腿都蹲麻了它一点动静都不带有的。”
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极快,像掉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震得人头晕。饶是一月过去同居人都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完全不同于软侬吴语的干脆利索。她轻轻摆摆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苏宓的背,示意她先起来。
她放下手里拿着的课本,拿起钳子捅了捅那几块黝黑的煤块。
“太密了。”手里的钳子拨弄那些煤块,“没空气,所以点不着。”
她瞅了瞅四周,拿起一张废报纸,用火柴点了丢进炉子里。两人安静地等了一会,便听见轻微的噼啪声从炉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到小小的橙色火苗在里面轻微地跳动。
她吁口气,合上炉门,把钳子竖在煤炉旁边。蹲了一会腿有点麻了,她半屈着身体,一边用干净的手轻轻拍打大腿,一边带着点笑地看着一旁盯着煤炉发呆的同居人。
“所以,好好的为什么想起来生炉子了?”
苏宓回过神来,笑了,笑容灿烂又开朗,透着夏季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绿叶的清爽。
“梁先生从上海带了新茶来,”她从身后的桌上拿过一个略显陈旧的小布包,双手托着送到同居人面前。同居人从善如流地凑近,还未俯身便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空灵清雅,让人想起空谷中盛放的一株幽兰。
“……想着趁律姐你还没回来先泡着,等你回来就能喝现成的了。”苏宓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又麻烦律姐你了。”
同样是灰头土脸的年轻学生看着老师长筒裙上蹭上的黑灰,头更低了。墨律歪歪头,有点无奈地呼出口气。她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课本轻敲了一下笨蛋学生的头,语气温柔又宠溺。
“好了,把你的脸擦一擦。作为惩罚,热水就交给你了。”
看着一秒振作的后辈,墨律嘴边泄出一丝笑意。
大概一个半月之前回到了生活十余年的祖国,脚踩在码头上的瞬间,墨律只觉得浑身发软。尽管这并不是自己生活了十数年的那个小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面孔,可那种放松感依旧如同涨潮时涌起的巨浪一般排山倒海般地将她这个被冲上沙滩的小贝壳淹没。
她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没有在上海多停留,而是坐了火车辗转回到湖南。她用所剩不多的钱卖了坐票,一路上除了睡觉外无所事事的时间她都木着脸愣愣地看着窗外流水一般向后退去的、苍翠欲滴的树林,心里转着些朦朦胧胧的念头。
不知道坎博姐的小茶馆还在不在。一定在的,坎博姐是那么精明强干的人,那件茶馆一定比她离开的时候更大更好了。
不知道小瑶怎么样了,听某人说小瑶家里出了点事,他会带小遥去北平暂避。那么小遥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有没有像从前一样开心地笑着呢?
至于某人……她才不想管。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那些乱七八糟在英//国时像是被封印了一般从未出现过的记忆此刻像烧开的水一般咕噜咕噜地冒泡。那间突然变得空旷的旧屋、刷着白灰的校舍里简单的黑色窗棂、月明星稀的夜晚跳动的赤红的火苗、艳丽的嫁衣,还有那一封信,突如其来的告别。
等我。
她突然就笑了,笑得弯下身不能自己,笑着笑着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灼热地像那一杯在英//国咖啡店喝到的黑咖啡,浓烈的苦涩在舌尖化不开,只能囫囵咽下去,伴着心里那点苦涩藏到心里。
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闭了眼,歪头靠在窗框上。风从微启的车窗钻进来,拭干了她脸上最后一缕泪痕。
她信他,他说他会回来,她便等到他回来。


134楼2017-06-12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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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


    137楼2017-06-12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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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到处乱跑。”
      “怕什么,这里一圈人哪有个认识我的。”某人乐得四处晃悠,东瞅瞅西看看,全然不顾同行者黑得堪比包拯的脸,“别说,北方和南方就是不一样,诶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在街上摆摊子的。”
      北平大概称得上是北方最大的都市了,这条街上人来人往,随处是操着一口响亮京片儿口音的小贩,大都吊着嗓子吆喝,脆生生的抑或浑圆低沉,摆着的瓜果蔬菜更是个顶个的水灵可爱。时间还早,买早点的铺子也还没收工,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人觉得似乎被各种小吃塞了满口: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白溜滑嫩的豆腐脑、鲜榨的还混着豆渣的白豆浆,一切都让吃惯了肠粉加碗粥的南方人倍感新奇,自然免不得教南方来的某人四处乱跑——嘴里还叼着油条——一边大饱眼福了。
      “诶,这柿饼怎么卖?”
      游浩贤用食指戳了戳那个扁扁的柿饼,上面覆着薄薄一层白粉,黄澄澄的,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小贩看他提着袋油条吊儿郎当的样,又看了看他身后亘穆冷到快杀人的脸,嘴角一咧露出几颗大白牙来。
      “不贵,就5分钱一斤——您要多买了还能再便宜点。”
      “别,我就要一个。”眼见着亘穆脸色愈加险恶,游浩贤连忙推脱,“一个就成。”
      “一个?”小贩惊讶,“这不是不卖,一个这也趁不住卖呀。”这个憨厚老实的生意人抓起一个大个的柿饼就往游浩贤手里塞,“就当我送您啦,一个还是送的起的。”
      “别啊,不好意思让您破费啊。”游浩贤尽力躲,还是拗不过小贩的热情,无奈地接下那个柿饼。他想了想,把手里那包热腾腾的油条搁在小贩的摊子上。
      “那这个送您啦,”看着小贩想把油条退回来,游浩贤立刻躲得远远的,“不能让您亏了啊,您也没吃早饭吧,这不,正好等价交换嘛。”
      “诶呦北平人民太热情了简直受不住。”游浩贤叼着柿饼含含糊糊地说。方才和那小贩磨了半天嘴皮子才让人勉强收下油条,饶是他也觉得头有点大,“讲真的,等国家安定了我就来这里住,热热闹闹还富有文化气息,不也挺好的?”
      “你少胡思乱想了。”亘穆面无表情,“先把眼前这档子事处理完了再去做你的白日梦。”
      “亘穆你这么严肃真是无聊。”游浩贤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柿饼,“风头也避过去了,这一阵也没什么事,有哪档子事?”
      “有人在调查你,你不知道?”
      游浩贤一下就驻了足。亘穆抱着手臂,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呵,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游浩贤轻哂一声,“什么幺蛾子都冒出来了……真是不让人安生。”
      “所以说你可以安安静静地在哪里呆着吗?四处晃悠是觉得你命太长?”
      “命长不长不知道,命大倒是真的。”
      亘穆被狠狠噎了一下,刚想张嘴反驳,转念一想这家伙说的好像确实是实话,又憋屈地把话咽了回去,只能愤愤地瞪着他。游浩贤倒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他四处看了看,目光停留在一栋二层楼上,在一群平房中分外显眼。
      “是不是那?”
      亘穆点点头。
      “就是那了,你在这等我吧,我一个人去。”他才走了几步,便不放心地扭头。游浩贤有点懒散地站在原地,回应他的视线,眼睛微微发亮。
      “怎么?”
      “别到处乱跑,你惹的麻烦够多了。”
      “你快点去忙吧,”游浩贤有点无语,“怎么跟哄小孩一样。”
      “先和你说好,这里的事完了就离开北平,到时候别反悔。”
      “好好好,你说了算。”
      亘穆似乎是放下点心。游浩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屋瓦中,便转身朝另一面走去。并没有走多远,穿过一条街和几排房屋,他便看到了那栋颇带着点西洋风格的建筑,尖顶、半圆窗,还有繁复的欧式花纹,在一群漆色剥落的老屋中显得格外出众。有人站在门口,穿着淡红色的交领短衣和有一点褶的黑色长筒裙,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微垂着头,如瀑的长发柔软地垂下来。
      黑色的方口布鞋在青石板上提提踏踏,她似乎在等人。
      隔了不远游浩贤遥遥地望着她。自两年多之前的分离,他们第一次如此地接近,他觉得他甚至能看到她耳边那一缕细软如钩的碎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只能遥遥地望着她,两人之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片刻后他轻声笑了,摇了摇头,转身,朝着他原本该在的地方走去。
      在这短暂的重逢里,女孩至始至终没有抬头。


      138楼2017-06-12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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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亘穆似乎是放下点心。游浩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屋瓦中,便转身朝另一面走去。并没有走多远,才穿过一条街和几排房屋,那标志性的尖顶已经影影绰绰地暴露在苍色的穹顶之下。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静静地盯着那教堂式的尖顶出神。
        一个没忍住,他伸出手对着那建筑虚握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暗笑着唾弃自己真是太蠢。
        可不是蠢么,说好的站在原地等呢?
        就是一个没忍住。
        他快步走起来,接着便看到了那栋颇带着点西洋风格的建筑,尖顶、半圆窗,还有繁复的欧式花纹,在一群漆色剥落的老屋中显得格外出众。有人站在门口,穿着淡红色的交领短衣和有一点褶的黑色长筒裙,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微垂着头,如瀑的长发柔软地垂下来。
        像个学生一样。他这么想,恍恍惚惚地眼前人的身影就与当年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孩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她露出一种又警惕又惶恐的神情,可是眼神里黑白分明地刻着“帮帮我”。
        得到了多么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才会放下赖以为生的尊严,争取哪怕是来自陌生人的、毫无可信度的帮助?
        他忽地就笑了,眉眼弯弯,依稀有很久之前那个少年心性的男孩的影子。
        只是到底是过去了,当年的女孩,现在已经出落成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觉得心里酸酸的,又有点骄傲和自豪。
        在国外这么久生活的好不好?是不是不适应外国的水土?有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有没有伤心难过?有没有……怨恨我?
        他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说的话,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地闹。有人说寂静是最喧闹的,他想这说的真是太对了,周围安静地脸风声都欠奉,可他觉得像有无数人扯着他的领子在他耳边大声嚷嚷,怂恿他去见她去见她去见她……
        她就在你眼见不到200米的地方,去见她呀。
        你怕什么呢?
        怕什么呢?
        他突然就松了一口气,看着远处少女温顺的身影,露出一个有点寂寞的笑容。他向前微微挪动了两步,比起他们此刻的物理距离渺小如微尘之于皓月,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觉得他接近了她,自两年多之前的分离,他们第一次如此地接近,他觉得他甚至能看到她耳边那一缕细软如钩的碎发。
        她黑色的方口布鞋在青石板上提提踏踏,她似乎在等人。
        两人之间隔着透明的风、柔软的灰尘,还有流动的时间。
        最后他带着点眷恋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溢满了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和任凭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肆意蹂躏也磨不平的、深刻的爱恋。那是一支拙笔永远无法写尽的美好。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大都是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来形容的。
        而在这场无声的重逢中,女孩至始至终低垂着头,那么安静。
        又那么残忍。
        墨律好不容易等到她在等的人。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慢慢地从拐角露出身形,看到墨律也只是淡淡地点头,步调依旧是慢吞吞的,加之身上穿着的那件洗褪了色的斜襟藏色长衫,倒是像极了某个赋闲在家趁着早晨出门遛弯的老人。
        墨律耐心地等他走过来,然后恭敬地行鞠躬礼。只是礼毕起身的时候,她的目光像是感应般的朝不远处的一个街角飘去,那里当然是空落落的,可是墨律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不大不小,就是硌得她心里难受。
        老教师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略带责备地扫了她一眼。墨律连忙道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图书馆。但也只是外表看起来破旧而已,里面却搭理得井井有条,并不是那种崭新的东西带给人的冲击,而是一种陈旧却依旧清爽的熨贴,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面前这位年迈的老人,他穿着洗褪了色的长衫,却风姿依旧、气韵犹在。
        当真是睹物如见人。
        “听到什么好消息吗?”
        梁先生从桌上一摞摊开的书中摸出眼睛戴上。他端端地盯着墨律看,仿佛要把她盯出两个洞来。
        墨律犹豫了一下,说:“就如往常一样。”
        梁先生很久之前便不再关心政事,似乎是对黑暗的政局早已失望。他终日闭门不出,只顾着一门心思地钻研学问,是讲评《离骚》的巨匠。只是每逢有人来探望,第一句话永远不是招呼,而是淡淡的一句“听到什么好消息吗?”
        来人总是真真假假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自是不忍伤了老人的心。可大事终究瞒不过,老人的面上也总是阴郁的。
        梁先生看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转身去书堆里翻找了。他的声音夹杂在书页刷刷的响声里,有点模糊。
        “有话就直说吧。你是想替文学院的孩子说情吗?”
        “不是。”墨律这次回答地很爽快,“我不支持他们上街游行。”
        翻找的声音停了。老人从书堆里抬头,面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僵硬的脸动了动,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今年才20出头吧?”
        “是。”
        老人轻叹一声。
        “难得见着个冷静点的年轻人啊。好好的游什么行,还嫌血流的不够多吗?”
        似乎是被这个话题引开了话匣子,老人一边翻找一边唠叨。
        “学生运动听着好听,有什么用呐!任凭学生在底下闹翻了天,上面的老爷们一句话就能把孩子们抓的抓杀的杀,学校都能给你硬生生地拆了!这不是造孽么!”
        墨律没吭声。1925年学校被强行停办过一回,政府的理由正是“闹学潮”。而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更是震惊中外的惨剧。这些所有人都是清楚的。
        老人气愤地哼了一声,很不满的样子。
        “学生们闹也就算了,老师们也跟着瞎起哄!一个个越活越回去了!真是,白瞎了吃的那几碗饭啦!”
        老人佝偻着背从书堆里踱出来,手里拿着两本书。
        “你要的。”他拿起桌上放的一块布,仔细地将书上的灰尘擦拭干净后将书递给墨律。看着墨律接过书,他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不说啦,一说就生气。人老了,哪能受得主这么生气。”他看了墨律一眼,“倒是你这么个年轻的小娃娃,怎么没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呢?”
        “其实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挺好的……”墨律苦笑,迎着老人有点惊讶地目光,她继续说,“但是……有人告诉过我,学生运动其实是最无谋的一种活动了。所以我才反对的。”
        学生不像工人和商人,他们掌握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学生又不像农民,他们扼着整个国家的粮食来源。相比之下,学生没有任何可以与政治家谈条件的资本,学生运动只是空有形式的徒劳而已,对于政治家来说,扼死这群小虫子只是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的事,再轻易不过。
        她其实不太认同这样消极的观点,可那个人说的话又往往是对的,所以她很勉强的接受了,却并不认同,也惹得那人调笑她,尽管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她内里还是一个容易冲动的年轻人。
        老人听罢咂咂嘴,用有点意味深长的口气说:
        “有点想见见说这话的那个人了……”
        “不过凡事都想这么多,一定活得很累吧。”
        说着他埋首与书本,挥挥手示意墨律可以走了。


        139楼2017-06-12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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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浩贤在亘穆出现前便回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待亘穆忙完,两人便朝暂居的平房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北平人生地不熟,两人开始在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的小巷里七扭八歪,只是两人的寻路活动看起来简直是摸瞎,拐来拐去总觉得是在绕圈。
          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分外眼熟的胡同口,在朝身后瞄了一眼后,游浩贤同志死也不肯多走一步了。
          “我说,有意思吗?欺负我这个外地人?”
          然而亘穆只是淡定地回了一句。
          “孤也不算本地人。”
          “可是你好歹在这里呆过的对吧?这么兜圈子有意思没意思?再傻的人都能看出来你别有用心吧?”
          “有效就行,你别废话。”
          “啧。”游浩贤愤愤,“要我说两个人分头就好了,也许顺便还能发现他们到底想跟踪谁。”
          “孤记得对你说过别捅娄子。”亘穆皱眉,“你还嫌不够事大?”
          “就这么肯定是我?说不定人家是冲着你来的。”
          看着游浩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亘穆也懒得和他扯皮。为了以防万一,他拖着游浩贤在这迷宫一般的小巷里又绕了几圈,这才安心地朝他们的暂住地走去。
          ——然而这时游浩贤已经晕到倒地不起了,真是可喜可贺。
          “你这……简直就是蓄意报复!”游浩贤一脸生无可恋,“我现在已经觉得北平的房子都长一个样了!”
          “那正好,省的你四处乱跑祸害北平人民。”亘穆目视前方丝毫不理会这人耍宝一般的行径,“正经点,那群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游浩贤轻轻地“切”了一声,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大概就是刚离开那边的时候,还没离开那条街就有尾巴跟上了。”
          “那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这要是巧合那真是不知道咱俩惹了天上哪位神仙了。”游浩贤撇嘴,“不是国民党那边的人。”
          亘穆突然站住了,游浩贤却自顾自地向前走。两人原本并肩而行,却因为游浩贤的这几步隔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
          “游浩贤。”亘穆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他的名字。
          “恩。”被叫住的那人应声。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正是八九点,太阳在他们斜上方,游浩贤的影子缩在他脚边,短短的一截,黑色的轮廓没有半点落在亘穆身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
          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方才说的只不过是一句“今天天气真好”这样没什么营养的寒暄。空气微微地抖动起来,一阵气流拂过,似乎有谁低低的笑声在气流中倏忽飘远。
          “没有啊,我都把我家那档破事告诉你了。小律和霍琊都不知道,我对你这么掏心掏肺你都不感谢我。”
          游浩贤转过身来,嘴角轻微上扬,眉眼弯弯,依旧是那个纯良无害的笑容。他带着点慵懒站在那,阳光洒在他身上,明亮到可以看到其中飞舞的柔软的灰尘。
          亘穆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并没有审视或者打量的意味。
          两人无声地僵持,最后还是亘穆先一步放松了肩膀。
          “再这么下去孤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卖了。”他抱怨。游浩贤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只有声音随着震动的空气混着阳光送到亘穆耳边。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怎么会把身边的人……”
          声音在一个微妙地地方戛然而止。亘穆怔了一下,两步冲上去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正面对着自己。
          “想到什么了?”
          然而游浩贤低下头,轻轻挣脱了亘穆搁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没什么,对任务没影响。”
          游浩贤虽然平时满嘴跑火车,但是重要关头从不会掉链子。亘穆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游浩贤的话。
          如果对任务没有影响的话,就算隐瞒也没有问题。
          亘穆在心里一边边地重复,却压不下心里那份诡异的阴冷感。
          无法否认,当他的视线对上游浩贤的眼睛时,那一瞬似乎有电流蹿过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并不是恐惧,而是陌生——他从未见过那种具有侵略性的眼神出现在这个总是吊儿郎当的男人身上,那是狮子发觉自己的领地被人入侵时爆发出的铺天盖地的怒火,以及决心手刃来敌的残忍。这种陌生点燃了他心中的不安,他知道游浩贤一直有所隐瞒,可这时他只能选择相信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也许是这种陌生的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份目光中包含的其他感情……那是同样很少出现在这个总是微笑的男人身上的感情,急不可耐的惶恐以及,微微的动摇。


          140楼2017-06-12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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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


            141楼2017-06-12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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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非就是寻仇的来了,隔了十年才追来,我都不知道该批评这人效率低呢还是夸奖坚持不懈了。”游浩贤懒懒地倚在电话旁的桌子上,用这么一句话结束了长达二十分钟的独白,声音里一点紧张都没有。
              听筒里的线圈微微振动,传来女人的叹息,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心有戚戚。
              “……别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小律有多担心你。”
              她的声线很稳,但还是可以听出其中带着些许颤抖。原本以游浩贤与她的熟悉,他完全可以听出这平静下的暗涌,可是此刻他的耳朵带了滤镜,那句话只有最后的七个字落入了他的耳朵。他的心咯噔一下,是心里那只威风凛凛的小兽垂下全身的刺,窝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心里有只张牙舞爪的小兽,被磨平过爪子也被人伤的遍体凌伤,可是无论伤的多么重,它神气活现依旧,那份傲气不允许它低头。可那句话是一柄柔软的刀子,不偏不倚地刺在他的心上,痛的像把所有的神经放在火上炙烤。那只小兽蔫蔫地趴在地上,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我知道了。”他挤出这几个字,觉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是我的错。”
              “不要乱担责任,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她说,“而且这话你也……不该和我说。”
              “……也是。”他扯出一个笑容轻轻点头,旋即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到他的小动作。他轻咳了一声,对着话筒说:“所以你能不能来一下北平?帮我,呃,照顾一下小律。”
              对方似乎怔住了,很久那边都没有声音。
              “……理由?”
              “我被人跟踪了,结果我还好死不死地去看了小律一眼。”游浩贤苦笑,“现在想起来,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砍了。能查我查了十年还多,我一点都不相信他们发现小律和我有关系会不对小律下手。可是我现在露面惹得麻烦只会更多……”
              他用力咬紧后槽牙,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抠住桌缝。
              听筒里传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别这么说啦……”电话那头的人轻声说,“我去就是了,反正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
              游浩贤闻声松了口气。“那你尽快来吧,最好明天就出发。”
              他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急切,语气又十分自然,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电话那端的人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一个简单的“好”“再见”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她握着话筒,安静了一下,然后拨了另一个号。
              “小李?麻烦帮我买张票吧,到北平的,最好是明天的……”
              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她挂了电话,盯着那台冰冷的机器默默地发呆。
              然后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额头抵着膝盖,藉此平复脑袋里那些乱糟糟的思绪。
              “……我果然是天生的劳碌命。”闷闷的自嘲声传出来,“累死累活的,图什么呢。”
              和后辈挑明了游行的事,苏宓倒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只是双手合十恳切地拜托墨律千万不要把这事泄露出去。为表自己的诚意,她还请墨律去学校附近一家学生们最爱的小馆子大块朵颐一顿,两人倒是十分饕足,只是事后苏宓看着自己瘪瘪的钱包的时候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墨律深切地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来自良知的谴责。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墨律坐在桌旁,面前是摊开的课本。她伏在桌子上,对着她从梁先生那里借来的参考书目在课本上做批注。
              “两天后吧。”苏宓打了个哈欠,将茶壶搁在煤炉上,“又困又累,文学院那帮人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废话呢……”
              她小声嘀咕,大概是担心被路过的同学听到吧。墨律无声地笑了笑,她翻了一页书,街上苏宓的话。
              “听说这一届的文学院里喜欢引经据典的学生特别多。”
              苏宓“切”了一声。“写文章的时候那叫‘引经据典’,平时说话还那么说就叫‘不好好说人话’。听得我都累了。”她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揉着自己的耳朵,“耳朵都疼呐,真是服了他们了。”
              苏宓对文学院的不满赤裸裸地挂在脸上,不过也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抱怨一下也就过去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在说话。煤炉里火苗响着轻微的噼啪声,暖黄色的光斜斜地穿过玻璃,在墨律下笔的地方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墨律抬头,看到那个胖胖的圆慵懒地倚在高高低低的瓦顶上,看起来又鼓囊又水灵,一瞬间让她想起游浩贤曾经做过的溏心蛋。
              周围的云朵都被熏成了懒洋洋的暖色,云层的裂隙里则是有点苍茫的蓝,像极了华裳袖口看似随意实则精工的刺绣。她一不小心便入了神,直到因为工作而微凉的手接触到沸腾的水汽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苏宓原本垂着头打坐,已经半眯着眼打起了瞌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泡好了茶搁在了自己手边——就是刚才自己发呆的时候吧。墨律有些愣愣地想。她看向自己那个呆呆的后辈,却发现这个家伙歪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真是的……一个游行前的会议而已,怎么搞得像是绕着操场跑了三千米一样。
              墨律有点想笑。她搁下笔走过去,扶着苏宓让她平躺下。饶是这样后辈也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她无意义地咕哝了两声,倒像是撒娇的小宠物。
              墨律扯过被子帮她盖好,心想这孩子真是粗神经。
              她看了看天色,觉得是时候出去吃点饭了。


              143楼2017-06-13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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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律提着饭盒从小馆子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她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本想着打个饭而已,十来分钟的事,结果正好撞上放学的学生一窝蜂地涌进来,墨律身为老师自然不好意思和一群学生抢——尤其是一群饿绿了眼如狼似虎的学生。待她点的菜终于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将《诗经》背到《秦风》了。
                她提起饭盒,向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只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凉。墨律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薄衫,此刻凉风一吹,便一个激灵,像是被人在后颈吹了口凉气。这条路比较偏,并不像主干道那样即使是晚上也充满着人气,刚入夜,便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拖着影子慢吞吞地走,看起来像是饭后消食。
                不远处有店家点亮了店门口的小灯,鹅黄色的暖光在夜色笼罩下晕出一片朦胧的光影来。
                墨律有些瑟缩着走在街上,觉得今天有点过于冷了,总觉得有股冷意黏在背后凝而不散,就像……某道冰凉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徘徊。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身上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来。步履下意识地加快,她低下头,匆匆地与几个行人擦肩而过。
                要回学校,必定是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的,偏偏附近并没有路灯,便将这窄巷本就诡秘的气氛烘托得更加阴森。墨律平日里也不止一次地在晚上走过这条路了,从来面容平静心如止水,眉头不皱一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给人一种“即使是跳出来一只鬼律姐也会一脚把它踹到墙角”(苏宓语)的感觉。只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臆想魇到了,她看着那条小巷,只觉得有丝丝的寒意从骨子里渗出来。
                “喀嗒”
                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声音,像是炸雷一般在墨律紧绷的意识里炸出一朵火花。她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头,映入眼中的是空荡荡的漆黑长街,唯一的亮色是从依旧营业的商铺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弱的灯光。
                似乎有一阵风拂过高处的树冠,树叶轻轻颤动,摩挲着发出窸窸窣窣的类似蚕啃食桑叶的声响。
                墨律觉得耳尖泛起一阵麻痒的感觉,很不舒服。
                她在巷口站了半天,有点不安地走进去。
                很黑,黑色仿佛某种胶质一样粘附在墙壁上、石缝里,各种各样的地方。墨律突然有点心慌,耳朵似乎捕捉到什么奇怪的声响,然而停下脚步的时候耳蜗里缭绕的只有单调枯燥的风声。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突然毫无预兆地全力奔跑了起来。方口布鞋一下一下撞击地面发出不是很响的脚步声,然而在这脚步声里,墨律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嗒嗒”地,似乎是什么东西敲击的声音……
                敲击……
                是胶质鞋底在石板路上奔跑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墨律脸色刷地白了,有人在她身后!可她刚才明明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也许是想多了,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可墨律管不了这么多了。直觉叫嚣着,惊恐地尖叫;似乎有毒蛇在她耳边吐信子,她觉得耳边似有若无地拂过冰冷湿润的气流。
                不寒而栗。她拼命地奔跑,却绝望地发现陌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胳膊!
                墨律一个趔趄,死命挣扎。扔下手里的饭盒,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抓住她的人长什么样子,视线便黏在抓着她的那只明显属于男人的手上,用尽全身力气将指甲死死地抠住——
                加在胳膊上的力道骤然变大。陌生男人骂了一句脏话,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凶狠地钳住墨律的另一只胳膊,用力将墨律的两只胳膊反剪到一起,力量之大让墨律疼的眼前发白。
                “放开我!放开!救命啊!有人吗!“
                胳膊疼的快断了,墨律挣扎着,扯着嗓子大声呼救,同时两只脚纷乱地踹着男人,奈何男人冷漠地挡下了所有微不足道的反抗,这个偏僻的小巷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无用的努力都石沉大海。绝望地情绪一点点泛上来,还夹杂着疑惑与诧异——为什么这种事突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游浩贤……
                某个名字的出现将墨律被混乱和绝望占领的大脑唤回一丝清明。她猛地一惊,过电一样地想起某个片段,当时游浩贤开玩笑似的说起某个摆脱色狼的方法……
                只能试一试了。墨律咬紧牙,心一横,估摸着角度,出其不意地向后踢——
                ——正中男人胯间。
                钳制着她的力道瞬间减弱,她猛地挣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身后传来男人吃痛的呼声和恼羞成怒的大骂。墨律吃力地在脏话连篇中辨认着其他的声音——
                并没有预料之中的脚步声,
                而是她凭着恐惧与撕心裂肺的疼痛刻在脑子里的
                轻微的
                清脆的
                “喀嗒”。
                一瞬间墨律全身的血液直冲头顶。
                手枪上膛的声音。
                “砰——”
                小腿上传来剧痛,墨律狠狠地摔在石板路上。肌腱被子弹撕裂,剧烈的疼痛席卷神经,她痛的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带着些腥臭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疼的快死了,可是意识奇异的保持着清醒。
                情绪一股脑地用上来,恐惧、疑惑、诧异,还有,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怎么这么不甘心呢?
                ——啊啊,因为还有没有完成的约定呢。
                游浩贤……我是不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又一声枪响,这次是左臂。疼痛肆意蹂躏她残留的最后意识,耳朵里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她紧咬着下唇,眼睛里流出一行清泪。
                意识在被抽离身体,朦朦胧胧中似乎又别的声音混杂在连篇的脏话里。墨律下意识地呼救,用为数不多的气力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
                “救……救我……”
                拜托了,救救我。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几乎没有印象。似乎又有一声枪响,似乎满嘴让人恼火的脏话的男人突然就哑了火,沉重的物体撞击大地的声音,凌乱的脚步,有谁颤抖着将她扶起来,用力抱住,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还活着,他还没有失去她。
                墨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人似乎在哭,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他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脸颊。
                她觉得这个人她应该是认识的,于是那个名字那么理所当然地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游、浩贤……?”
                然后铺天盖地的疼痛朝她涌来。在陷入完全的黑暗前,似乎有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恩”顽强地穿透早已混沌的意识,震动她的神经。


                144楼2017-06-13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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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四


                  145楼2017-06-13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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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律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意识到的是空气中弥散着的辛辣的药味,这让她觉得有一种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右腿和左臂上传来的一抽一抽的痛感,接着因疼痛而分外敏感的皮肤察觉到一丝的违和感,她应该是躺在床上,但是身下被褥的感觉与自己宿舍习惯的被褥并不相同。
                    这是什么情况?
                    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她努力地回想着,尽管她的脑袋此刻像一锅煮糊了的粥,但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不断提醒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回学校的路上被人袭击,把犯人惹怒后中了两枪,然后——
                    她僵了一下,立刻挣扎着想坐起来。只是刚一动便牵扯到伤口,像骤然把盐水洒在伤口上,疼的她“嘶”得一声叫出来。
                    某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吱”,似乎是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墨律一下子停下了动作。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在没有搞清楚情况的情况下胡乱动作,真是不能更蠢了。
                    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装死。有人走过来,接着是倒水的声音,然后那人坐在床边。花卉的清香顺着那人带起的微风包裹在墨律的鼻尖,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
                    一只冰凉的手拂过她的额头,撩起她额上被汗水润湿的刘海。
                    “醒了吗?”
                    闻声,墨律紧绷的身体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来。她短短地呼出一口气,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努力睁开眼,坎博有点苍白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坎博姐,你吓死我了。”
                    坎博笑了笑,把墨律扶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一个抱枕,让她斜斜地靠在抱枕上。她抓起桌上的纸包,打开看了看,然后递给墨律,又塞给她一杯水。
                    “喝了吧,你的药。”
                    墨律看了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片,苦着脸。
                    “不要了吧?”
                    “听话。”坎博揉了揉她的头,“不然伤口会发炎的。”
                    墨律依旧苦着脸,但还是乖乖把药喝了。微烫的水流入喉管,她就着水喝下药片,觉得那些药真是不出所料苦的要死,紧张得缩成一团的胃却缓缓放松,暖意驱散了寒冷,乱成一团的脑袋慢慢恢复。
                    她捧着杯子,小口啜着水,心想该怎么开口。
                    昨天有人救了她——可是那人是谁?小巷太黑,她模糊地记着她那个无比唐突的、有点像无理取闹的询问,那不过是一种下意识地祈望罢了,她一点都不奢求能得到回应——不如说本就不可能得到回应。可是奇迹发生了,她记得那个短短的“恩”,短的几乎成了气音,可是那么清晰。
                    “游浩贤?”
                    “恩。”
                    ——奇迹发生了。
                    可待她睁眼,看到的是却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的面容。
                    “坎博姐……”她斟酌着开口,“救我的人,是不是……?”
                    她隐去了下半句,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坎博。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满的都是希望。
                    她知道坎博会懂她的意思。
                    ——我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坎博觉得自己的心被浸在某种酸涩的液体里,鼓胀着,那么沉重,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可她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容,她点头,算是承认。
                    那一刻墨律的神情极为复杂,压抑的悲伤、久别的怅惘、隐忍的埋怨、失而复得的喜悦,以及这么久这么久的思念,所有的一切糅合在一起,像是七种颜色的光融化在一起,那是最纯洁也是最耀眼的白色,那么漂亮那么美,照得坎博眼睛刺痛。
                    墨律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
                    “回去。”坎博拦住她,压着她无伤的腿不让她动作,“你伤的太重,医生让你好好养伤。”
                    “我要去找他。”墨律抬头,“你知道他在哪,告诉我。”
                    坎博默然,只是一味地拦着墨律。
                    “告诉我,坎博姐我求你了。”墨律不再挣扎,只是哀求着看她,眼睛里泛起水光,声音里混杂着哭腔,“我求你了,告诉我吧,我想见他,你让我见见他……”
                    “拜托了……坎博姐我求你了……”
                    床单被她的手紧紧攥住,皱巴巴的,像是被水浸湿后风干的纸,再也回不到最初平整的模样。墨律紧咬着嘴唇,把啜泣锁死在喉咙里,可是一两声呜咽还是漏出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眼泪纷纷落下来,水光模糊人影。她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说小律我一定会回来。
                    他说我爱你。


                    146楼2017-06-13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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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
                      墨律哭了很久。她身上有伤,身体本来就虚,又哭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清醒的头又开始发晕,眼前则是一阵阵发白。很难受,不只是头晕恶心还有伤口火辣辣地疼,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被人从悬崖上丢下来。
                      强烈的失重感。
                      看她不再挣扎,坎博制着她的手也放开了。她一直沉默,直到墨律哭声渐息,她才开口。
                      “不问为什么不让你见他吗?”
                      墨律垂着头。
                      “反正……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的嗓子几乎完全哑了,说话都是气音。坎博叹了口气,又给她倒了杯水。
                      “喝了吧,注意身体。”
                      墨律默默地接过。
                      “……我真的很想见他。”
                      却突然这么说。接着她仰头把水一饮而尽,低下头的时候,脸上又有新的泪痕。
                      “……别想那么多。他很担心你,不然也不会把我叫过来照顾你了。”
                      墨律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坎博原本不应该在这里的。
                      “是他……?”
                      “他不方便出面。”坎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他有去你们学校见过你的。”
                      墨律怔住,想起自己在校门口感受到的空落落的感觉。
                      原来那时候就……
                      墨律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多说话。坎博叹了口气,她抽走墨律身后的枕头,扶着她躺下。
                      “你知道他自己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去军校报名的吧?”看墨律点头,她又说,“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他为什么要离开?”
                      墨律摇头。
                      坎博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他肯定不会对你说……但是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是为了躲开仇家的追杀。”
                      “十多年前,他一把火烧了他父亲寻欢作乐的酒店,得罪了许多人。许多损失根本弥补不回来。”
                      “有人因此追杀他,所以他隐姓埋名去参军。”
                      “但这不是重点。”她咽了咽唾沫,看着墨律震惊的脸。
                      “就在他放火烧掉那家酒店的当天……他给他父亲下了药,亲手杀了他。”


                      147楼2017-06-13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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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把时钟拨回过去。那时游浩贤还不叫游浩贤,大家都叫他律,听起来既亲切又可爱。那时他才14岁,小小的一团,眉眼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嬉笑间透着独属少年的神气活现。
                        他出身很好——父亲是如日中天的副市长,风头一时无二;母亲是名门闺秀,总是柔柔地笑,像极了古典画里走出的女人——温婉如水,终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又毫无怨言,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完美妻子。老师说,要好好念书,书中自有颜如玉。于是律幼年念书的时候常常想,颜如玉,就是母亲那般吧。
                        少年时的想法,大抵是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他的生活只是小小的一个圈子,下意识地就将身边的当作了最好。
                        往往有失偏颇。
                        “她特别讨厌别人这样说她,我真是搞不懂。”律坐在树下的阴凉处,用树枝戳着一只装死的虫子。坎博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讲话。她见过律的母亲几次,那个美丽贤淑的女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坐姿端庄,面容沉静,一下子便显出大户人家的气魄来。只是当来客几乎惯例地恭维起女主人的魅力时,她只是笑,淡淡地笑,然后背过脸去。
                        那几乎是一种厌恶了,坎博想。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律的母亲笑容更少,她周身被一种莫名的忧伤气氛围绕着,总是让坎博想起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含泪葬花,焚掉所有书稿的林黛玉。
                        但这并不妨碍坎博和律逐渐熟稔的关系。因为是邻居的缘故,很小的时候她就和律玩在一起。与少爷的身份相反,律皮的很,逮着空便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所不作,吓得坎博终日担惊受怕。
                        “现在想想,原来这劳碌命的种子当初就埋下了。”坎博苦笑。
                        律有点大少爷脾气,有时会颐气指使地差遣坎博做这做那,看着坎博跑来跑去的样子,歪着头坐在一旁咯咯得笑。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个受过良好家教的孩子,尊老爱幼什么的,彬彬有礼什么的,和十年后的游浩贤真是判若两人。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浩贤。”坎博看向窗外,“那时他太难过了。”
                        是的,难过。也许是因为早早被强迫着学习人情世故,也许是他总是一脸愁容的母亲影响,律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他确实是逮着空就四处乱跑,前提是“有空”。
                        ——总是没有的,罕有的几次也是偷偷跑出来,然后被黑着脸的仆人抓回去。
                        所以坎博总是在他家的大宅子里见到他(“我到现在还是很奇怪他的母亲居然会默许我三天两头跑去捣乱的行为。”坎博笑)。律在学习,那她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看他面无表情地背书。待他休息的时候,两人便坐在最大的那棵树下,律总是在这时对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
                        “我觉得最近我父亲在家的时间变长了。”律看起来有点高兴,“还给母亲带礼物什么的。”
                        律的父亲总是不在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工作很忙——律这样解释。有时律的母亲会挽留坎博在留下来吃晚饭,席间她埋头吃饭分外局促,目光却总往那个空着的位置飘。那里放着碗筷,却空无一人。
                        “那时给我父亲留下的位置,”律淡淡地说,“只不过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用过罢了。”
                        而两人总是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副市长又去哪家酒店啦、副市长和那个***床单啦,不一而足。这样的场合无一例外地以律的破口大骂作结,那时他的礼仪会被扔到九霄云外,若不是坎博拦着,也许他已经挥起拳头朝那些人脸上砸了上去。
                        “我父亲很忙,才不他们那群只知道废话的闲人。”有一段时间他总是以这样的话开头,一遍遍重复,仿佛重复得多了就会变成现实。
                        所以那段时间他很开心,一扫之前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不会在别人意有所指地提起“副市长如何如何”时暴跳如雷,因为他知道饭桌上那副永远闲置的碗筷终于派上用场,父亲会忙不迭地给母亲夹菜,母亲脸颊绯红,嘴角总是翘着,眼睛里像蕴着两泓春水,不再是画一般的存在,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觉得这个家如此地完整。
                        “我很高兴,我觉得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律这么说。少年眼里的光芒那么刺眼,几乎要将坎博灼伤。
                        她觉得这个人简直像个小小的太阳。
                        “后来呢?”
                        “后来……太阳熄灭了。”
                        在听闻律的母亲猝死的消息时坎博的脑海里只剩下“怎么会”三个字。怎么会,他的家庭那么好,父亲那么体贴,母亲那么温柔。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他很久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他……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怎么忍心呢?
                        记忆里关于这一段的印象稀薄得像几乎散尽的雾,她不太记得当初的自己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应付了一个又一个看热闹的邻人,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一路慌张地来到医院,但她清楚地记得她站在病房外时看到的情景:苍白的少年半跪着伏在病床上,两只手覆在母亲早已僵硬的手上,表情木然。坎博壮着胆走近,她看到少年抖动的睫毛,看到少年紧抿的嘴唇和略红的鼻尖,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眼泪。
                        病床上的女人看起来很安祥,略微发紫的嘴唇并不能破坏她浑然天成的美丽。就像是沉眠着等待唤醒的公主。
                        只是所有人都明白,她不会醒来了。
                        “我很难描述那时我的心情。当时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唯独在病房里看到的情景和那时的心情最清楚。”坎博的手扣在心脏的位置,“那是一种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觉得很空虚。那些本以为出现的悲伤痛苦都没有。”
                        “空荡荡的,上不及天下不及地。又或者是头重脚轻的眩晕感。”
                        “又或者单单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感罢了。”
                        “我并不难过,只是觉得遗憾。”
                        “也许当时自己已经朦朦胧胧地察觉到,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然后?”
                        “然后啊……”坎博眯起眼,“那个女人来了。”
                        律的母亲下葬才不过一个月,副市长便娶了新的妻子。那是个当时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年轻漂亮,风姿绰约。坎博看过她演的电影,演技真的很棒,不愧是大众情人。尤其是眼睛,一双眼睛里目光流转,不经意间便勾去男人的魂。
                        “她,紫魅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相夫教子的妻子,”坎博说,“那种工于心计的女人,只会做某人的情人——为了自己的野心。”
                        “野心?”
                        “野心。”


                        148楼2017-06-13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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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从来没有给过这个理论上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好脸色。从那天开始他在家里呆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甚至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而这时不会有人再管着他了,紫魅很忙,忙着在家里确立自己的威信,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抹掉所有前任留下的痕迹。副市长也很忙,他准时在深夜回来,却不再回家吃晚饭。
                          而律是不屑和紫魅同桌的,仆人们同情小少爷,于是心照不宣地将晚饭送到他的房间。
                          于是餐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的碗筷。
                          “而后就是那样了,浩贤一直往外跑,一分钟都不想在那个家多呆。”坎博想了想,“也许对他来说那已经不是家了,他希望出现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就没有……一丝和解的可能吗?”
                          “没有。”
                          律和家里人的冷战一直持续到新的老师的到来,那天律和坎博正在坎博家门口的梨树下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梨花开得正好,清和的白色一簇一簇地盛放,花香甜腻醉人。坎博踮起脚尖想要摘下一朵梨花,律在她旁边,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下去。
                          “坎博。”
                          “恩?”坎博终于摘下一朵花,手握着花,扭头看向律。
                          “有时候我想,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坎博眨眨眼,正想说什么,身后却想起了男子温润的声音。
                          “请问,xx街xx路xx号就是这里吧?”
                          坎博回头,一个身材纤长的男人站在那里,脸上是柔和的微笑。
                          一阵风拂过,摇动男人头顶的千层花瓣,白色的花瓣像雪一样飘落,一时间美得不可方物。
                          “那个人是很好的人吗?”
                          “好人?”坎博冷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让他离开那里,永远无法回来。”


                          149楼2017-06-13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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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难说何熙的到来改变了什么,但是坎博觉得,确实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律不会像前段时间一般乱来,他在那个大宅院里呆的时间明显变长了,甚至有一段时间,若不是坎博主动去找他,律是可以一周都不迈出家门一步的。
                            “你不是讨厌在那个家里呆着吗?”
                            “是啊,”律嘻嘻笑,“可是这又不妨碍现在的我愿意呆在家里。”
                            律似乎从母亲猝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尽管大多数时候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总是浮夸而虚伪的,但这更加鲜明地衬托出那些偶尔表露出的真情是多么得难得。至少在坎博看来,她眼里的律终于摆脱了那副自从母亲离世后便套在身上的死气沉沉的外壳,会偶尔玩心大起对坎博做一些类似扯辫子之类的男孩子常作的恶作剧,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异常柔软的笑容。
                            更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子了。
                            只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扯上坎博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就算大多数时候坎博充当的不过是一个类似垃圾桶一般的角色,没有必要出声没有必要认真,只要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就足够,但是她还是较真一般地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刻在记忆里,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精辟的箴言。
                            “一般都是在倒苦水。例如‘看到那个无事献殷勤的狐狸精就觉得烦’,或是‘父亲就知道和外面的女人鬼混’。他倒是从来没有直接表达过对这个家的不满。啊,虽然很少,但是有的时候还会提到想***做的蛋包饭。”坎博说,“我记得浩贤小时候一生病就吵着要吃那位夫人亲手做的蛋包饭。”
                            “……是吗。”
                            “啊抱歉,扯远了。”坎博笑了笑,“刚才说到哪了?”
                            坎博觉得有点寂寞,但还是很开心。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会坐在家门口盯着门前的梨花树发呆,想着自己和律坐在那里聊天时的场景;或是蹿到隔壁律的家里,说不定会撞上那位新来的老师给律上课的场景。
                            新来的老师叫何熙,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在坎博的印象里,私人的教书先生会在固定的时间造访,挑一些耳熟能详——干脆点就是老掉牙的典籍教给学生。“真是蠢爆了”,律这么埋怨,咬牙切齿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可怕。坎博知道他是受够了那些经典的折磨,每每看到都要非常辛苦地忍住把那些“废纸”(“浩贤的原话,那时他真的有拿过《论语》叠飞机”,坎博忍俊不禁)付之一炬的冲动
                            但是何熙不一样。律说,何熙从来不会把那些四书五经掰碎了一点一点喂给他,他从来不讲大道理,他只是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证实它。
                            “书上的道理总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乎就是一个相似的道理翻过来倒过去地不停胡咧咧,听得都没感觉了。”律坐在台阶上,两条腿在空中晃荡。
                            “可老师说的故事每一个都不一样,我觉得他一定见过很多东西。”
                            坎博有点疑惑,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编出来的呢?”
                            律笑了,
                            “因为听起来很有感觉啊。”
                            坎博问道,
                            “那他都讲了些什么故事啊?”
                            可是律却不愿意说了。
                            “浩贤从来不说何熙教了他什么。”坎博说,“现在想一想,那时浩贤的思维已经开始变得偏激了。”她苦笑,“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后话了。”
                            何熙似乎还有别的工作,并不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律家的宅子里。何熙不再的时候律就看一些在坎博从没见过的书。她的父母并不重视教育,只是让她学了些简单的文理句法之类,日常生活足够便好,她自己也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家也并不富裕。由此可知,她家并没有没有什么藏书,大抵是那些烂大街的四大名著而已。所以她对律手上那些从未见过的书好奇极了,总想着摸一摸看一看。
                            小孩子心性,见了新奇的东西,就算明知不和自己口味也一定要感受一下才肯放手。
                            “《初刻拍案惊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坎博皱着眉磕磕巴巴地念出书名,“这都是什么书啊,听名字总觉得怪怪的。还有这个,”她抢过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孽海花》?这又是什么啊?”
                            “也没什么啊,就是些普通的书。”律说,“只不过你没有听过罢了。”
                            坎博却总觉得说着这话的律,笑容看起来怪怪的。
                            “这些书……好像……”
                            “啊,都是些比较夸张的书。”坎博想了想,“好吧,也不算特别夸张,总归是艺术渲染比较明显吧。还不止这些,‘晚清四大谴责小说’浩贤都看过,还有其他的一些。”
                            “就算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坎博说,笑容无奈而苦涩,“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直到几天前接到浩贤的电话前,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风平浪静,这是坎博对那段时间唯一的印象。日子淡得像反复蒸馏过的白开水,随着一年四季不歇的风缓缓流走。律经常一个人坐在宅子里的大树下发呆,目光全无焦点,仿佛灵魂游离体外。偷偷跑来的坎博被他这副厌世的样子吓了一跳,只顾着哆哆嗦嗦地喊他的名字,说话都带了叠声,被回过神来的律好一通嘲笑。一来二去地,坎博也慢慢习惯了律莫名其妙的放空,只道是律又在为家里的事情烦恼,但是不想承认罢了。
                            她想律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在外是父亲接连不断的绯闻,各路评论家在大大小小的报刊杂志上对他口诛笔伐,负面新闻铺天盖地;在内则是大清扫一般的景象,那些从小照顾他陪着他长大的仆人们一个个地请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毫无亲切感的陌生面孔,改朝换代,恍然间换了一片天地。
                            可这一切与他们、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律与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又游离于这些事之外。
                            只是看着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去,“鬼才信是巧合。”律说,牙齿间仿佛咬着钢铁。


                            150楼2017-06-13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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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位昔日的仆人离开的时候律站在门口为他们送别,脸上却全无表情,像了无生机的冰原。有时坎博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看那些笑脸盈盈的人们亲昵地揉乱小少爷的头发,或是半蹲下来与小少爷平视,说一段只有两人知道的悄悄话。坎博总疑心那些日子的水汽是否太过浓重,每每看着这样一幅光景,她总觉得眼前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睛里映着的一切都带着斑驳的光影,美好得宛如梦境。
                              最年长的老妇人离开的那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酸楚,不顾律冰冷得像要杀人一般的眼神,她拽着妇人粗糙衣服的下摆,泪眼朦胧地请求她留下。老妇人只是微笑,她打开坎博紧握的手,动作缓慢而坚定。
                              然后她转身,苍老的手落在少年皱巴巴的衣服上为他整理衣衫,如同坎博见到过的数次,如同过去在这座大宅上演过的无数次。
                              “小少爷,”老年人被岁月风霜打磨过的嗓音落在地上、回荡在这一方空气里,透着无奈透着悲伤,“我们不能再陪你一起走下去了。”
                              她离开的背影仿佛风中残烛在风中瑟瑟抖动,像历经沧桑的画一样逐渐褪色。坎博仿佛听到耳边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有什么东西像枯黄的落叶被无情地碾压粉碎。她强忍着呜咽,紧闭着眼睛,阻止某些软弱的东西从心里流出来。
                              身边传来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然而待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宏伟气派的大门口,早已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既然无法掩盖过去的痕迹,那就将旧日的所有遗物一并摧毁。紫魅确立威信的方法如此地简单粗暴,整个家族就这般被她收入囊中,而那所谓的一家之主忙于十丈软红尘,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起了甩手掌柜。
                              坎博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极了,她义愤填膺地怒斥这种趁虚而入的卑鄙行为,换来的只是律淡淡一声“哦”。他斜靠在书上,手里握着本书,对坎博的话近乎置之不理。微长的刘海垂在眼前,挡住他的眼睛。
                              坎博从律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她忽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律变得与她印象里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截然不同,那时候他光芒四射如小太阳,现在他像阴暗天空里的一弯残月,孤高而冷漠。
                              她依旧来找律,陪他读书陪他发呆,两人之间的交流却慢慢少了。有的时候坎博会觉得这个宅子变得越来越陌生,曾经的人啊事啊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伸出手轻轻一拂便散了,徒留些清清浅浅的痕迹,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进出大宅紫魅自然也是知道的,却也没有拦她。只是不远处总是会站着人,有时是一个穿着黑色对襟长衫的少年,神色总是很阴沉;剩下的时间则是一个棕色马褂的少年,一副懒散地样子,嘴里总叼着什么吃的。
                              最初坎博以为这两人是紫魅派来盯着律的,毕竟律是前任夫人的孩子,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不置于监视下始终不放心。可时间久了,她意识到那两人监视的似乎不是律,而是坎博自己。每次只要坎博离开少年也会离开,留下律一个人在树下安静地读书。
                              律明明是这个家里前任夫人留下的最大遗物,紫魅却仿佛在他身上寄托了这个在欺骗与背叛中辗转腾挪的女人所能给予的最充分的信任。在坎博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之后,始终如一,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坎博说到这便闭了口。她走到桌边,捻了几搓茶叶搁到杯子里,将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水流细细的,倒水的时候悄无声息,两人都没有出声,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白瓷杯,看瓷杯内里的无色液体逐渐泛起剔透的翠色,那是寒冬初春第一抹绿的颜色,清澈透亮,讨人欢喜。
                              “浩贤的生母很喜欢喝茶。”坎博突然开口,“从小他就跟着那位夫人喝茶,就是那是留下的习惯,他就算离了家乡天南地北地奔波都不忘抿上一口茶水。”
                              “他确实很喜欢喝茶,我印象里没有见他喝过白水,从来都是茶。”
                              坎博轻笑了一下。
                              “也许是我矫情,可我总觉得,浩贤对茶的偏爱,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对母亲的怀念吧,毕竟在那个家里,可以供他留念的东西在那一场浩浩荡荡的夺权里……都被毁的一干二净了。”
                              “……”
                              似乎是不知道怎么接话,直到那馥郁醇厚的香气弥散在整个房间里时,询问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那,那个何熙呢?他不止是为了当一个教书先生吧?”
                              坎博却露出迟疑的表情,她的手指断续地敲着桌面,似乎有点焦躁。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何熙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
                              “为什么?”尾音上扬,很是疑惑的样子,“你的话,至少也能撞见他教书的场景吧?”
                              坎博摇头,“那时我一般会被赶得远远地,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小,我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想了想,又说,“何熙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说任何东西,浩贤也从来不对我说何熙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
                              “那……其实你完全不清楚何熙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坎博点头。
                              “那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这说不通啊……”
                              “浩贤告诉我的。”坎博说,“他顺带提了一句,让我小心一点。还说也许他的情报就是何熙透露出去的。”
                              “杀人灭口吗?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不知道。他不想说的,谁也无法逼他说出口。”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微妙。坎博的口气里带着点薄怒,有点担心和埋怨。想起那通电话里游浩贤粗糙到极点的搪塞,她眉头微蹙,觉得心里那点怒气和担忧快要想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不由得让她想抓住那人狠狠地数落一通。
                              可是她也明白,只要他看到游浩贤,气就消了一半,关心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对他发脾气。
                              真是,被吃的死死的。
                              犹犹豫豫的问句在这时落到她的耳朵里。
                              “那,后来呢……?”
                              坎博定了定神,端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茶水,火烧般的疼痛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后来……也没有什么后来了吧,我们即使见面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浩贤有时候会写一点东西,我偷偷看过,都是些大义凛然的文字。那时的他很希望世间没有一点污垢,也坚信犯错的人一定会被惩罚。”她说,“现在想想,那些话也只有那个年龄才会理直气壮地挂在嘴边吧。”
                              律和坎博还是朋友,只是变得很奇怪,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坎博偷偷安慰自己那一定只是错觉,就像律变得很奇怪也是错觉。她偷偷瞥见的律的手稿里几乎可以实质化的怒气让她害怕,那不像是律,写下那些东西的人不是她熟悉的律,更像是被某人雀占鸠巢,像是有人握着他的手,用律的手写下那些几近癫狂的文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21年的夏天。
                              那一年紫魅宣布息影。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消息,紫魅本已经处于半隐退状态了,她出现频繁出现的场所早已变成各大名流的酒会,所有人也喜于见到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贵妇出现在上流人的圈子里。
                              她一天两天夜不归宿也很常见了,副市长也不理睬,这畸形的夫妻关系少不了某些小报拿出来当作花边新闻抖搂,众人也只当笑话看看,看过也就忘了。
                              直到他突兀的死亡和那一场妖冶如红莲般的大火占据屠版似的占据了上海所有知名报刊的头版头条。


                              151楼2017-06-13 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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