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日落西沉，一素白身影自后门悄然步入了文昭府，当夜府内秉烛彻夜，来者其人、所谈其事究竟是甚，竟一概无人知。
我先前便晓得江黔定会来见我，却没想是事隔一个月以后，更没想会是以这种方式。我坐于棋桌前微微偏头，葱指捻了剑身将剑移开，而后黛眉上挑，朝着那执剑柄的人不怒反笑：“江黔，这是什么为客之道?”
江黔略一拂袖收了剑芒入鞘，他往日的儒雅气度已然悉数消散，许是首次重逢时他文弱书生的模样一如当年那般俊逸惹眼，我竟是险些忘了他也善武。
我初见江黔时是在太学，他出身寒门，是由宋老先生向父皇保荐才得以入宫求学。我早年性子张扬，十二岁那年便接了先生口中千古绝联的下联，先生遂就势让我与江黔切磋文采。我从未将这个夫子常带在身侧的少年看在眼里，全只当这是夫子为了助长我的名声，不想结果下来竟是我惨败。
我早年仗着公主的身份，诸如长街纵马、鞭挞纨绔之类少年意气的事大约是做全了，除却父皇母后，唯有夫子我是万分敬重的。因而我落败于江黔后大为颓然，觉得自己日后得夫子夸赞无望，便使性子日夜拉着江黔叫他对我出的诗词，非要让他败给我一次不可。现在回想只觉万分可笑——也不想江黔比我多吃了三年的饭，且他又自幼随着先生，我哪有赢他的胜算?不过我当时恰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太学院里少男少女的青梅戏唱得起劲儿，我也不知觉地坠入了相思湖底。
江黔年少便心系万民，故以“黎生”当字，也算是对上了“黔首”一词。我总觉着“黎生”二字怎么念叨都是极称我心意的音调，便软硬兼施叫他也给我取个好听的小字。我单名一个“昭”，他说昭谓日明，我又性似晨星，不若就唤作启明。我当时甚是欢喜，心下以为若一直这样岁月静好也算美事一桩。
只可惜，年少时的梦总是不做数。
“我是长安来的刺客，如何，你也要兴兵屠长安么?” 江黔冷着一双鹰目定定看我，开口便硬生生将我拉回当下。我却是忘了，如今我已是自突厥归国的遗孀，而他亦早成了有娇妻美眷为伴的大齐重臣。我同那日在鸿来酒楼一般将他的眉眼细细打量，而后亲自倒了杯酒放至我对面座前：“你此刻闯文昭府，要么是本宫要见的故人，要么是侍卫要斩的刺客。二者选一，这酒，你饮还是不饮?”
片刻的缄默后，江黔颜色稍缓，入座朝我深深一揖：“江某窃以为，殿下并非将大齐、突厥万民性命视为草芥之人，恳请殿下看在草原祥和及大齐富贵景象的面上，劝陛下收回成命。”
这话说的可谓诛心，我“嗒”地撂了盏。
实际这事不全是我的错。我自回文昭府后便每日赏花品酒悠然肆意，想来是碍了某位计划大乱人的眼，前几日文昭府又来了批刺客，后查出竟是突厥来的人。齐国上下大怒不已，称突厥扰皇族安宁意图谋逆，一干子朝臣争辩数日，嘉兴帝最终下旨让边境的驻军与突厥宣战。倘若当真一战，何止伏尸上万，江黔他素爱万民，又心如明镜，大约是认定了这“突厥刺客”绝非嘉兴帝手笔，所以他便猜测做主称刺客出身突厥的是我。
我晃了晃杯盏，却倏忽没了强辩的兴致，便并未就此事而论：“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非要扮作长庚给自己埋下隐患，如今我告诉你。”
屋内酒香醉人，窗外暮雨已然停歇。我与江黔，已有七载没这样畅聊过，前几次在酒楼都不过打个照面浅谈几句，若真追溯，上回与他这般侃天侃地便是我在文昭府待嫁时他来同我告别的那次，自然，那时的气氛与现在又有不同。
我从和亲队伍入大漠，一直讲到草原上的格桑花开，我越讲越动情，以至于这些事是转述给江黔还是讲给自己听，我自己都颇为分辨不清，末了终于到了正文，我语气也转冷了。
“回国的程中车队总共遇袭十三次，其中一次扮作我的突厥婢女死于箭下，我当时就站在马车旁边。他们说那是苏合收买的胡人马贼，可我晓得马贼动手不会只取人性命不动人钱财。”我自觉语气平静得怕仿佛只是诉说着鸿来酒楼里听来的话本，“哦，苏合便是巴特尔那个篡权夺位的弟弟，你应该听过。至于那批人的真正主子，我不信你猜不到。”
江黔依旧默然饮酒，我眸子微眯，目光似已至万里远方：“黎生你定然没喝过马奶酒，王帐里也少能饮上一壶，但香醇不腻的滋味儿，我至今怀念。”
江黔蓦地出声：“若殿下留于突厥王帐，臣相信以殿下才智，无人能撼您可敦之位。”
我闻言莞尔，黛眉一扬朝人道：“黎生，我原以为你是懂我的。”
江黔长揖及地再度缄默，我见状不由得笑意微敛，将目光转至窗棂以外。今宵夜幕深沉，未容半点残星闪耀。我实际始终觉得金陵的夜比不得草原，草原碧蓝如缎带一般的星空是那般夺目。
可我注定不能沉溺其中。

“突厥的可敦并非天下的可敦，而唯有大齐的王才是天下的王。”我晃动酒盏，却在被其中涡旋吸引蛊惑的前一刻蓦地抬眸，“黎生，你说姜晖他可配?”
江黔无言，我亦沉默。
大齐奢靡之下被王侯掩藏的是一个朝代的腐朽，姜晖生性暴戾，他于王朝衰微之际继位无疑会将大齐提早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夺了我弟弟的皇位，我自然要替暄儿争上一争，如若暄儿难当大任，我取而代之又能如何。我一笑倾杯，饮尽酒水：“说到底我也曾是草原的女儿，我决不会行让两地生灵涂炭之事。黎生，你做袖手旁观者，我当搅动风云人。若有朝一日大齐改天换地，你我都是功臣。”
我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他豪言一个“好”字，一如当年他盼了许久，也没盼到我的回头。
这番话以后，我们二人又相顾无言地坐了片刻，江黔终起身同我告辞。我亲自送他至后门，待他走出甬道到了门前，他突然转身问我：“阿史那巴特尔.......他待你好吗?”
霎时间，那个梦仿佛草原上猎隼的尖爪一般狠挠了一下我的心，我只觉胸口钝痛，不由连连吸气以求缓和一二。夜色中我们谁也瞧不出对方的神色，我却仍是尽力明媚地笑了笑：“不好，很不好。所以我回来了。”
我听见他喃喃道了句“原来如此”，而后我二人同时转身，步履皆是匆匆而踉跄。
今夜那杯丝毫没什么度数的酒，竟是灌醉了一双千杯不倒的人。

完结倒计时
马上就要结局了，巴特尔的死因大概会在最后一章点出

最后一章码了六个小时也没能满意心累

伍
风满楼阁、云霭遮日，大齐雨季已至。宋嫔丧子之事，在后世的史书上便是齐朝嘉兴年间一切纷乱的开端。
嘉兴二年五月十一，齐宫设万寿节大宴，以庆贺帝王生辰。其间宜美人上禀宋嫔早产一事乃郑后所为，嘉兴帝愠恚，贬美人为更衣，宴席不欢而散。五月十五，贵妃冯氏彻查宋嫔早产一事毕，连带将早年郑后设计杨昭仪、许贵嫔小产的旧账一并翻出，嘉兴帝怒极，下旨废郑后为嫔，囚于长门。五月十九，嘉兴帝又于朝堂之上降郑父官品三级，并欲借机打压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琅琊王氏协同上书求情，均遭嘉兴帝斥骂。此举出，嘉兴帝彻底开罪大齐七望，街巷有明局势者悲慨大齐危矣，后嘉兴帝亦觉不妥，欲择日复郑氏后位以安抚五姓七族。
六月初二，宋嫔自披香殿内毒害嘉兴帝，嘉兴帝顷刻宾天，而后宋嫔自裁于前，齐宫大乱。事出突然，太后任氏无力控制局势，翌日，文昭长公主同左丞崔墉、尚书令江黔入宫，以“保大齐安定”为由，拥立永宁王继承大统，裕太后虽仍有太后之名，实已失权。
此番皇位更迭，后宫、前朝的清洗延续至七月方才止息，一时皇城之内人心惶惶、众生不宁，史书谓之“嘉兴之乱”。
永宁宣旨册封后妃、诸侯时，我正于长庆殿中沉气细观我所操持的棋局，已是宣平侯的崔墉坐在我面前，抬手替我将棋盘天元位置的白子收入篓中，而后捋须朝我悠然一笑：“好一盘大棋，当真不枉殿下如此劳心费力。”
我顺势搁置了手中黑子，起身肃容朝崔墉深揖及地道：“还要多谢诸位大人肯助陛下与文昭一臂之力，诸位功劳，文昭同陛下定不会忘。”
姜晖恐我加害于他，自迎我入宫后便不愿与我来往，其后他又同防乱臣般命后妃少与我接触，恰给了我与良予互换身份的机会，我索性用一年时间布下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我实际没同江黔说破，我以长庚自居不止是为保命，从去年至今，我借采买的名头出宫面见了不少重臣，这些人多是原先便拥立永宁的人，而至于崔墉这般历经三朝的老臣，则是被姜晖彻底寒了心。
有了这些朝臣暗助，永宁继位便不必背上“篡权弑君”的骂名。而在姜晖下旨伐胡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败在我手上——毕竟除却江黔，没有人料到那审讯刺客的大理寺卿会是我的人。
说起江黔，我送崔墉出长庆殿后只身去了十里长廊，没成想竟遇见了他。他周身由绛紫朝服衬出的锋芒在见了我后尽数内敛，江黔低首向我揖了一礼，我见状平静道：“黎生，陪我走走吧。”
廊下落英纷乱，满地残红早已因前几日那场暴雨碾作尘泥，我瞧见江黔本欲回绝，却又似被我话音中暗带的孤寥之感触动，终究是颔首应下。我悠悠开口：“不想会这般顺利。”
“七族势力强盛，嘉兴帝惹了他们便没有不败的道理。恭贺殿下，此局之妙，江某自愧弗如。”
陇西、赵郡李氏、博陵、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七者并提便是所谓的大齐五姓七望。他们之间同气连枝，历经齐朝四百余年兴旺不衰，早已是齐帝的心头大患，然大齐数十位帝王无人敢动这些世家，姜晖听了某些大臣有心之语竟忘了自己的斤两，委实愚蠢。
我扬眉一笑，眉目间似乎又浮现出几分少年时洒脱肆意的神采：“这其中自也有你劝谏姜晖压制世家的功劳。挫五姓锐气确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还远不是时候。还有黎生，我这一年内听官腔听得着实倒胃，你快些收了。”
我与江黔谈笑风生，好似大齐的这番风浪不是我二人共同掀起一般，江黔斟酌许久道：“启明，你能辨时势知进退，实是大齐之幸。”
我闻言笑意渐淡，倏忽不知身侧有这么个过于了解自己的人究竟是我的幸或不幸。
诚如江黔言下之意，我的确曾动过取姜晖而代之的念头，只是鸿来酒楼里的论议却让我变了主意——纵我有大才，纵我爱百姓，大齐也从未有女子当政的先例，既是有悖礼制，便不被万民所容。若再早上七个年头，我兴许会不计后果率性而为，可如今我亲自利用人心扳倒姜晖，才晓得“水可覆舟”这句古话不假。更何况姜暄始终依赖我这个长姐，我夺不夺权实则没什么大的必要。不过说到“不计后果”，我突然想起了那日在披香殿内决绝弑帝的宋氏。
“宋嫔……她女儿安置了吗?”
“暂未。我本想交由拙荆照看，却被她误以为是我在外荒唐所生，说什么也不肯代为抚养。”江黔摆首语气微涩，“我想待风头平息后将她送去户富贵人家。”
我闻言缄默。我终归没让嘉兴帝的人掐死那孩子，而是让康公公将孩子偷偷送出了宫，之后方才告知了宋嫔姜晖害死她女儿一事。我不晓得李院判、康公公是何时归顺江黔的，但这两人在宫中地位不低，足以证明我归齐前江黔便远不似表象一般温良无害。我们实际谁也没有资格批判对方，因为在权力面前，我们都早已面目全非。

风拂花落，我扶了扶鬓间步摇淡淡道：“那便送来我这处吧，如今我孑然一身，在宫中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启明，你可知你心情不愉时总喜欢抚那支步摇。”当下我背对江黔，却仍能感受到身后他的灼灼目光和满含悲悯的一叹，“听闻你曾在突厥小产……如此也好。”
我闻言指尖微顿，顺势卸下那支祥凤步摇放于掌中细细摩挲：“这是母后予给我的，她临终前将永宁托付于我，我自然会替母后全力护着他。当年任氏算计永宁，我应下和亲方才保住永宁的太子之位，她和姜晖胆敢趁先皇患疾便将一切颠覆，我便定要替永宁、替自己讨个公道。”
说话间我望着步摇兀自出神，起初我以为它仅是母后所爱之物，如今想来，竟正是这步摇时刻提醒着我何为应行之事，丝毫不容许我在突厥的广阔草原肆意沉沦，我心下慨叹，未料江黔蓦地开口：“如今诸事落定，启明，你可有悔的?”
我未做犹疑便摆首笑道：“我不悔，想你应如是。”
江黔无言，静默之中，我却倏忽想起在巴特尔曾于鄂尔浑河畔承诺率军替我和永宁讨伐姜晖，并豪言决不让我离他半步。我知道他兴兵的确是为了我，可我还清醒记得自己是大齐的公主。千古的骂名我和巴特尔谁也担不起，因此当探子告知我苏合欲趁冬猎行刺巴特尔时，我选择了沉默。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便等同于亲手送我的丈夫上了绝路。
胸口钝痛再度袭来，我竭力睁眸，纵然无法抑制住泪水夺眶，却还是尽力平静地抚着凤凰那双朱红的眼喃喃道：“更何况子既落，便不能悔。”

全文完
备注：1.最后一章中五姓七望参考隋唐时期的五支世家。
2.架空设定：大齐的正一品朝服颜色为绛紫。
终于写完这篇文了，全吧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完结的了吧。怕烂尾最后一章修了将近十个小时......怕忘掉前文埋下的线把自己的文读得都要吐了orz，不过好在终于写出来了字数9867

是第一次写这样的女主，眼含大局观又足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姜昭当然是爱巴特尔的，可能会有人觉得姜昭没必要选择让巴特尔死，但当时的情况是巴特尔不死，她就没机会回国，如果巴特尔真的率军攻齐，突厥肯定无法灭齐，至少现在不可能，不然最初也不会选择和亲修和。姜昭有野心，也有与野心相配的能力，她回国决不是单纯想护短，虽然她最后变了主意，但她最初回国确实是想篡权夺位的，而且她认为她来突厥就是为了大齐江山将来是自己弟弟的，如今“因”出了变故，她不可能还守着“果”。
另外从一些地方能看出姜晖性情暴戾，并且他原先也是有举兵灭突厥的心（虽然并不能打赢），“先帝五子”死了三个，姜晖坐稳皇位不可能放过永宁王，若是脑子一热可能也不想放过女主，所以她必须回国。
至于江黔，他实际对篡权成功很重要，大家从细节处找找吧

另外苏合在蒙古名字中是“斧子”的意思，给巴特尔弟弟起名苏合是因为女主将她当做了斧子用。巴特尔则是英雄的意思。

话说《还巢》应该是有续篇的，世界观不变，不过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回读《还巢》觉得宋嫔女儿有故事可以挖掘，可能会找个合适的月练题目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