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推开门的时候,先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海景,慢慢走进去,才看见海平面的内侧,营营役役如蚂蚁一般的人们。
假启恒悄悄退出去了,并把门关上,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四顾半晌不见人影,刚开始焦灼的时候,房间里闪起了光芒,温暖的、智慧的、莹黄色的光芒。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如同问候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娉婷,你还好吗?”
我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平稳:“你是谁?”
“我?”那道光芒微微旋转起来,“我是启恒啊。”
“你在哪里?这样单方面的谈话似乎不太公平。”
“哈哈!”光芒微微颤动着,“你不会想见到我的,我已经不是常人的形态。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等你来看看
我们分开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咬牙稳住心神和恐惧感:“启恒先生,您认错人了,我叫莫茉,不是你说的娉婷。”
光芒缓缓摆动道:“不会认错,莫茉,是我以娉婷的基因创造出的人类。”
“什么?”我后退一步,“不可能!我有自由意志,不受任何人指令的控制,并且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的一切事情。”
作为机器玩偶店的售货员,我对玩偶的区分原则再清楚不过。
又是一阵笑声:“莫茉,我没说你是机器玩偶,你是一个正常人,只不过基因由事先预定的固定序列组成。”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既不想相信他,又不敢完全不信,只能愣愣地站着。
光芒的声音重新温柔起来:“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你在图书馆实习,我去找资料,你听着我说的书名呆了半晌。就像现在这样,阳光透过书架照在你的脸上,让我瞬间下了一生的决心。娉婷,你留下来,我会让你幸福。”
跟一道光芒厮守终生?我有种路遇怪物的错觉:“我不是娉婷,而且我心有所属。”
“你是说,刚刚带你进来的13号?”
13号,这么古怪的名字。
聪明如启恒,很快猜出我的疑问,直言相告:“他是我的实验志愿者,编号13,用来测试延续青春容颜的基因。
“青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听到“长生”倒不奇怪。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永生,可是何必一定要青春容颜?
启恒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长大时我已经老了,所以一直在实验怎么才能与你在青春里重遇。可是想不到,真
到重遇时,你喜欢上了别人,一个你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你真的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人是有自由意志的动物,任谁也不能控制另一个人的决定。
我自认为对答还算得体,可是,说完这句话后,周围的几扇门在一瞬间全部关上了,就连海景落地窗外面也降下了一席铁帘。我后退几步,撞上了背后的墙,才发觉这墙面是钢筋铁骨。
面前的光芒慢慢微弱下去:“娉婷,你应该留下来,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我们的过去。”
“不!”我十分坚决地说,“你这是绑架!我决不会同意的!”
“果然。”启恒想必也明白娉婷的基因所长成的性格,因此思考片刻后做了让步,“我们打个赌吧。你和13号只相识一
天,我不认为你们之间有感情。我会让他和一个机器玩偶分别在电脑的另一端跟你对话,假如你能识别出哪个是13
号,我就成全你们。否则,你就安心留下来。”
我知道这个游戏,不,是测试。作为机器玩偶店的售货员,早在入职时就接受过相关科普:图灵测试。由人类跟电脑对话,假如人类不能分辨出对方是台机器,那么这台机器就算是通过了图灵测试,科学界就认为它拥有了类似常人的人工智能。
启恒说:“我想,这对你和13号都是一场公平的测试。”
我该庆幸启恒的兴趣是科学研究,所以他想到了图灵测试;假如他的兴趣是移民历史,他想到的可能就是用其他的方
法来测试爱情——在20世纪中后期,美国处理婚姻移民时进行一种特殊的面试,将两人分隔开,问他们有关彼此的问
题,看他们的答案能否吻合。
爱情和智能,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为了检验它们,人类孜孜不倦地设计了各种测试。我的爱情,又能得多少分?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能乖乖地坐到了一台电脑跟前。
绞尽脑汁之后,也只能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宇,很普通的名字,不如莫茉这种名字动听。”对答平顺,还懂得拍拍马屁。这是真的13号吗?
“你在哪里出生?”我对于自己能问出这个追根溯源的问题感到满意。
对方答得十分迅速:“建设路上的妇产医院。”
那是本市最有名的产科医院,这附近一多半的婴儿都在那里出生。
最常用的人工智能实现途径是基于概率的一种机器学习方式,那么,多数人出生的医院就是最稳妥安全的回答。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否。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赵雪。”
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答案,这名字扔进数据库里连声响儿都听不见,就会融入同名同姓的大军。
“咦,你们俩居然同姓,挺巧的。”我感叹自己在关键时刻能注意到这种细节,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因为我出身单亲家庭,随母姓。”
这显然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大概率答案。
如果一件事情的发生率是99%,就算是压倒性优势了,以单次事件来看,几乎就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假如放到
全年365天来看,每天都发生这件事情的概率则变成了99%的365次方,只有区区25%,也就是说,几乎不会如此发
生。
所以即使是机器概率学习出来的人工智能,在大概率事件之余,也会有一两件小概率事件发生,如同真实的人类一样。
同样地,我也没办法做出任何判断,只觉得他更像真人了。
也许这就是真实的13号,这个叫作赵宇的男人,就是刚刚与我携手突出重围、亡命天涯之人。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同样答得滴水不漏。
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爱我吗?”
对方停顿了几秒。我想:真人在这种问题上应当认真思考一会儿。
他答:“我想我是爱你的,你是个这么可爱的姑娘,虽然我是为了执行启恒的指令才去找你,可是在你为了我跟警察
对抗,我们一起逃跑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患难见真心,合情合理。
所以电波另一端的键盘之侧,很可能正有一颗真心在跳动。反正我没办法判否。
——
换了下一个。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先开口了,且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我25岁时去神农架探险,年轻,喜欢玩点儿酷的。
结果遭遇大火,为了救一个陷在火海中的小孩烧伤了脸。我是个凡人,对这件事一直看不开,精神几乎崩溃。
后来看到启恒在实验恢复青春容貌,我就来了。”
我并没问他,他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就在我犹豫着该怎么接话的时候,他不等我回答又说了下去:“我是个实验
志愿者,去找你只是为了执行启恒的指令,虽然我确实喜欢上了你,但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我能给你什么呢?除了
把你陷在这个危险的地方。”
电脑上停顿片刻,他说:“莫茉,忘了我。”
然后他不再说话,以决绝的姿态希望我能够退出这段感情。
尴尬的沉默中,我双手颤抖着站起来大声说:“这是13号!”
我不知道机器是怎么去爱一个人的,但我知道人类——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不在乎言语通顺与否,会不会被误
认为机器,当然更不会去想什么概率——哪个真人说话时会先想一想每个句型的使用概率?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让自己
和心爱的人幸福,为了这个目的可以忍受任何的迂回。而机器,不论有多么精明复杂的策略,它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通过测试,而不是爱任何一个人。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做出了自己坚定的判断。原来,爱情并不需要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