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蒂之章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海蒂正在昏暗的房子里为了晚餐而烦恼——她已经吃了三天的黑面包了，也许今天可以考虑一下炖菜。
　　不得不去开门的处境使她做出了决定：再吃一天黑面包吧，毕竟这光景连野菜都弥足珍贵，还是能省则省。虽然每天可以选择的不多，不过海蒂还是有些庆幸土豆依然廉价，加一点土豆泥调剂一下也不错。这样想着，她甚至都有些开心了。
　　海蒂打开了木门，帝国的天空再次映入她的眼帘。工厂排放的黑烟已经熏染了天空几十年，昏暗肮脏的底色好像再也无法变得湛蓝了。当所有人都在惊叹新燃料和机械术让世界更加进步的时候，海蒂从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孩提时代在乡下的生活才让她无比的向往呢。几艘硕大无朋的飞艇在天空一隅缓缓行进，代表了帝国最先进战力的它们想必此刻正在奔赴前线。然后海蒂就看到了一个身着制服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留着精致的八字胡，将硕大的肚子收容在帝国税务官的制服之下，好像以此就能证明帝国税收之丰似的。此时他正皱着眉反复查看着自己的靴子，想来贫民区泥泞的道路让他的皮靴受了不少罪。他看到海蒂开了门，昂起头颅，神色高傲如往常。
　　“上个月的税金一共是七银索十九铜索。”男人仿佛是用鼻子发出了声音。
　　海蒂怯生生地问道：“可以看一下吗……？”
　　税务官皱了皱眉，不耐烦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翻到一页给海蒂看了看，同时没好气的解释道：“上个月调高了战争税，不知道的话就自己看看路口的布告栏。”
　　海蒂想起来确实如此，只得返回房间在一个罐子里找出一些纸币和硬币，又在几件破烂的旧家具里翻找着了一会，终于凑够了数目拿了出去。
　　税务官赶忙收了钱，给海蒂扔下一张票据，匆匆离开，边走边又低头看了看靴子，嘴里传来咒骂声。海蒂回到狭窄逼仄的房子里，却感觉空荡荡的。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黑面包和炖菜，她想起罗尔德温暖的笑容。虽然他只离开的了一个月，但是她止不住的每天都想他，就像她每天都为了晚饭而烦恼一样。
　　在这个昏暗阴冷的房间里，对罗尔德的思念支撑她度过了每一天。他阳光的笑容，亮丽的卷发和不管什么时候都高亢的明亮声调流连在她的脑海，如同烛火一般，在每一个感到困难的时刻帮她驱走黑暗。
　　敲门声再次响起了。
　　希望不是税务官又想起什么遗漏的款项，海蒂想。可是到后来，海蒂多希望事情就如自己所料。
　　门打开了，敲门的不是税务官，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人。
　　海蒂眼睛一亮，赶忙伸出头四处看了看，却发现没有其他人了。军人表情严肃，递给海蒂一个信封。海蒂愣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耳边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噪音。那是齿轮运转机器运作的声音，富有节奏而力量十足，更重要的是这种声音永不停歇。这是海蒂在工厂每天都要听到的声音，冰冷，有力，摄人心魄。
　　海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阵亡通知书的。
　　罗尔德被征召到部队才一个月出头，现在已经被认定阵亡了，甚至连遗体都没有找到——一块都没有。只有象征性的二十银索抚恤金放在阵亡通知书一同的信封里。这几天里关于帝国巨大失利的流言越传越广，听说不久前帝国和邻国的持续了七年的战争发生了重大转折，帝国将军的一次失策导致了巨大的失败，数万帝国士兵阵亡在敌人飞艇的炮火之下。罗尔德就是其中一名战士。
　　海蒂发现耳鸣消失，意识重回躯体的时候，自己正坐在门槛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终于看不见一道道令人厌恶的黑烟了。

　　2、索菲娅之章
　　工厂厂房里的流水线运转发出巨大的噪音，几十名女工站在流水线传送带旁的机器前面进行着零件加工作业。他们通宵达旦，轮班作业，每个人每天却依然要工作至少十个小时。在这里，无数的齿轮让所有器械运行得井然有序，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而一座座工厂又维持着强大帝国的运转。
　　在工厂，只有女工们各自忙碌时的身影给工厂里增添了一些乱数，以及仅有的生气。可仔细听的话，能在机器的轰鸣中听到女人偶尔的啜泣。战役失利，让不少女工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
　　索菲娅拿起传送带上传来的几个零部件，放在自己的机器上固定，打上螺丝，一个简单的机械臂就组装好了。另外几个厂房在组装其他部位，这些部位最后组合在一起，一副外骨骼装置就加工完成了，然后这些外骨骼装置会运往军营。
　　索菲娅手里没有闲着，却同时观察着厂房，她发现了气氛的凝重。对面的一个瘦弱姑娘是她相熟的同事，今天她一直闷声不响的操作者机器。索菲娅看着她，有些庆幸自己有一个在军营做后勤的丈夫，虽不富裕，但不仅两个孩子能够养活，每顿饭吃的也不算差。她看了看自己臃肿的身材，想着虽然自己天生就胖，但总比饿得骨瘦如柴要好多了。对面的姑娘和自己看上去只有深蓝色的工作服和白头巾有些相似之处。
　　索菲娅冲对面的女工说道：“海蒂，你今天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
　　海蒂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像往日里的海蒂，那是个每天啃黑面包都能聊天打趣的人。索菲娅好像懂了什么，也闭了嘴，手里加紧动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能庆幸的东西又变得更多了。
　　不一会儿厂房外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和响动。所有女工都张望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离开岗位。她们不能随意离开机器，以免漏加工零件，那样的话是会扣工钱的。
　　索菲娅和这里的多数女工一样，已经在工厂里干了几年了。战争开始没多久就有了巨大的死伤，男人们都被强制征召入伍，空缺的工人职位不得不由女人们顶替。再加上一些工种不太需要劳动力，在多年前机械化刚普及时就有大量女工因为只需要支付更少的薪水而被召入工厂，所以现在一般只有家境殷实的贵族妇女才会在家做全职太太，而实际上这些贵族家庭一般又会拥有多个佣人替他们照看子女。
　　也正因如此，女工们都很熟练，不需要看就可以继续操作机器。索菲娅边加工着机械臂边朝门口瞟去，只见一大队帝国士兵开进了工厂，还有不少警察陪同。然后每个厂房都走进了两名警察。
　　“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女工按捺不住，朝走进厂房的警察问了起来。
　　一个大胡子警察说道：“没什么，只是城里冲进了一小撮暴徒，不过你们不用担心，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什么暴徒？”远处又有人问道。
　　大胡子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另一个矮个子却挥了挥手里的警棍，轻蔑地说道：“一些下民要求元老院给他们投票权，进而发生了暴动，在城里四处捣乱甚至还占领了一些工厂呢。”
　　话音未落便引发了一些女工的不满，但也仅仅是几句牢骚。矮个子警察提到“下民”时轻贱的语气十分惹人厌，可大家似乎还是习惯了。至于其他的她们没有深究，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如此几千年了，所有的决定都有少数“上民”来做，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索菲娅突然到海蒂突然愣住了，她身前一只未加工的机械臂流入了传送带下游。紧接着海蒂又回过神来，她看着错过加工的机械臂，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可这个表情一瞬而过。海蒂突然转身对警察说道：“那我们也要投票权。”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海蒂察觉到了异常，她看了看周围一张张呆滞的脸，身边的零件一件件的流过。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索菲娅和大家又赶紧恢复了手里的动作，没人想被严厉的柯特先生克扣工钱，可她们一边加工，一边紧紧盯着海蒂。索菲娅感到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像眼前的机器发出的震动似的。
　　矮个子警察戏谑地打量着海蒂，冷笑道：“你？就连元老们的夫人都没有投票权，你一个娘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海蒂摇摇头，说道：“为什么不能呢？嗯……索菲娅，你家里有两个孩子，对吗？”海蒂转头问向自己。
　　索菲娅吞吞吐吐的应了一声。海蒂继续说道：“您看，男人们都上前线了，女人们在工厂辛苦的工作，晚上回去了很多人还要带孩子。我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也有投票权？”
　　索菲娅在一旁急得脸蛋愈发通红，她不停的轻声示意海蒂住嘴，可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竟然还在认真地和警察们谈论。如果这些东西这么好得到，还会有暴徒通过占领帝国命脉——工厂的方式来抗议吗？
　　矮个子警察冲海蒂走去，旁边的大胡子似乎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稍微伸手阻拦了一下，却被矮个子格开了手。矮个子走到海蒂面前，他甚至没有海蒂高。他仰视着她，却一脸鄙夷，恶狠狠地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他举起了手里的警棍。
　　所有人都知道帝国警察是什么货色，这些有投票权的上民阶层从没有给平民好脸色的时候。索菲娅顾不得那么多，她想制止她，大喊道：“海蒂！”
　　海蒂看了看矮个子，又回头看了看索菲娅，她苍白的脸颊变红，几乎又要落下泪来，然后她说道：“我是这样认为的。”
　　海蒂的话音刚落，就变成了呻吟。警棍一下下凶猛地落在海蒂纤瘦的身体上，有人想上去分开他们，却被大胡子警告示意不准插手，他不想和女工发生冲突，不代表发生冲突之后有人能撼动警察的权威。
　　索菲娅绕过长长的流水线，替海蒂挡了两下，口中边喊着着：“警察先生，她年轻不懂事，还不知道女人的本分，请您不要生气。”
　　矮个子警察又打了几下，这才回过头对着大胡子面有得色说道：“我家娘们儿以前就这德行，倒不是说会谈谈什么政治啊投票啊之类的，就是一个倔脾气，收拾收拾就好了。”大胡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海蒂虚弱的呻吟和哭泣声被淹没在机器运转的声音里，弱不可闻。

　　4、拉斐尔之章
　　工业社会的样貌是几十年前的人难以想象的，各个领域都得到了巨大的发展。仅仅就军事方面而言，飞艇被设计制造，升入天空，成为投放炸弹的生命收割利器；战车不再需要畜力驱动，并且更加灵活机动；外骨骼装置得以装备每一名战士，让他们比血肉之躯拥有更强的战斗力。
　　可同时战争的规模和残酷性与冷兵器时代相比更变得不可同日而语。许多男丁战死，大量资源被消耗在战场上，可后方还必须源源不断的投入兵力和物资。哪一方的供应首先中断，哪一方就是战败方，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于是机器和工厂就成为一切的焦点。
　　拉斐尔正带领几个部下在工厂里巡视，沙包堆放形成的掩体和临时搭建的瞭望塔四处散布在工厂内。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厂房里灯火通明，机器运作的隆隆声不断传到每个人耳中，火把和汽灯也将厂房外的一大片区域照亮。
　　拉斐尔每遇到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对方都会给他行礼致敬。这个魁梧的男人满脸络腮胡子，可让他获得全体起义军敬意的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天生拥有战士一般的体格和外形——虽然他也的确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而更多是因为他由内而外的人格魅力和对人民许下的诺言。
　　突然传来的嘈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带领部下朝着声源处跑去。随后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外骨骼装置的人——确切来说是一个女人。
　　厂房外一侧的空地上，十几名起义军的士兵举着火枪瞄准了这个入侵者。而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怪异，她头发用头巾包好，穿着深蓝色的工人制服，身上套着一副外骨骼装置。因为她过于瘦弱，外骨骼装置绑定躯干的皮带被收到最紧。她此刻一脸的惊慌失措，举起双手，外骨骼关节处的齿轮飞速运转，配合着她四肢的动作。
　　“对不起，这个装置**作的还不是很熟练，直冲了进来。我是来找你们的首领的。对了，我叫海蒂，是柯特机械加工工厂的一名女工。”女人说道。
　　在被警察殴打后的第二天海蒂就回到了工厂工作。国家不允许她休息太久，她干瘪的口袋也不允许。但在复工几天重复的劳动中，她有了新的想法。当她穿着从工厂里偷来的外骨骼装置冲到那些占领工厂的暴徒面前时，她已经做好了相当的思想准备。
　　拉斐尔觉得她有些不一般，但毕竟还处在和帝国军队的交战期，不得不谨慎一些。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拉斐尔将军在这里。”
　　“拉斐尔将军？是那个起义军的领袖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随便找一个小首领就行了。”海蒂回答道。她知道这个被官方称为暴徒领袖的人，这几天拉斐尔的名字早已传遍了每一个下民的耳朵。但是在平民口中，这个拉斐尔将军却几乎是一个英雄形象，睿智，勇敢，为民请命。
　　拉斐尔感到有些滑稽，哈哈大笑起来，说：“真是个冒失的女人，你可知道你穿着这身冲进工厂的时候，很可能被我们的火枪手给打死。这年头，外骨骼装置可没有民用型的。”拉斐尔又想到，也所幸这个女人是从安全的后方来的，如果是自己的推进方向，可能她还没靠近工厂围墙就已经被射杀了。
　　“我已经尽量注意了，也许是我运气好吧，但是我非来不可。白天要做工，只好这个时候来了。”海蒂心有余悸，她看了看肚子。外骨骼铠甲虽然也有一些护甲，但是在热兵器时代护甲作用降低，只遮盖了一些关节处象征性的保护一下。
　　“你有什么事？”拉斐尔点起了一支烟。起义军和帝国军队今天的交战已经结束，这时候只有零星一些枪声传来。
　　“我想加入你们。”海蒂说道。
　　这阵子关于起义军的消息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在起义军攻入首都之后。起先，帝国和邻国的战争陷入僵持，拉斐尔和所有人一样饱受战争之苦，虽然战争没有直接伤害到他们，却让这个国家却陷入了泥潭，产生了一个又一个连锁反应。于是拉斐尔领导的起义军在别的省分揭竿而起，一路壮大，终于一鼓作气冲进了都城，并且占领了几座大型工厂——他们此刻就在其中一座——和大片的城区。现在起义军和帝国军陷入了胶着的巷战。起义军希望能给元老院试压，让下民——占人口大多数的底层人民——拥有投票权，重新选举元老，并与邻国进行谈判。而由于帝国军队装备精良，双方暂时形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欢迎！”拉斐尔点点头，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厂房，“我们占领的几座工厂里都以女工为主，他们现在都在替我们干活了，我们需要你们的支持。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可以先到这边的工厂来为我们工作。”
　　海蒂点点头，认真道：“到时候如果选新的元老的话，我会考虑投你一票。”
　　拉斐尔吸了一口烟，听了这句话似乎忘记吐掉。他盯着海蒂，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灯火下有些看不清。
　　“你说你投票？”拉斐尔问道，又看向周边的战友，好像在确定什么似的。
　　“没错。”海蒂点点头。
　　拉斐尔突然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笑起来，海蒂站在他们中间，有些不自在。她挪了挪脚步，外骨骼也随之挪动了几步，金属和地面发出碰撞声。
　　拉斐尔好一会才说道：“你们女人投什么票，什么都不懂，好好在后方支援我们就行了。”
　　海蒂直直盯着拉斐尔的眼睛，说：“你不是要为下民争取投票权吗？你在占领区张贴的海报和横幅上写的什么，你向人民呼喊的什么，你都忘了？”
　　拉斐尔严肃起来，说道：“不错，我是在为了下民们战斗，你们女工的生活以后会变得更好，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承诺。但是投票的事情和其他国家大事让男***心就好了，女人投票……我真的没考虑过。战争结束之后，你们还是在家带孩子做饭就好了，这些事情你们掺和不了。”
　　海蒂埋下头，情况与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然后飞快的转身跑去，外骨骼的齿轮和弹簧让她健步如飞。
　　拉斐尔扔掉烟头，还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没回过神来。他对着一个副手说道：“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可我不知道她想要投票干嘛？”

　　5、海蒂之章
　　时间才过去了两周，起义军和帝国军的对峙局面已经发生了改变。终于，因为帝国内外交困，起义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优势。当元老院决定调回前线的部队回首都镇守时，起义军已经在准备进攻元老院了。城市里的每一处似乎都响起来战斗的呼号和枪炮声。
　　海蒂迟到了一会，她冲进厂房的时候，发现工厂即使不在战争中心区域却已经有不少人旷工了。柯特先生临时安排的监工拼命呼喊着，以免女工们被不时响起的炮声所分心。一名监工见海蒂来了，叫骂着要她赶紧回到位置上开始工作。
　　海蒂却有不同的看法，她站到一把凳子上，大声喊道：“姐妹们，停下来。战争已经快打到元老院了。”每个人都看着她，可手里的动作却并未停止。
　　那名骂骂咧咧的监控怒吼着，要海蒂下来。海蒂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起义军马上就要胜利了，你们现在这么努力是为了谁工作呢？那些元老和富人们一定会逃跑的，谁还会给你们今天的工钱呢？监工先生，你们也一样。”
　　这下，连监工们都互相瞧了一眼，安静了下来。不少女工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索菲娅走到海蒂旁边，看了看大家，问道：“那我们怎么办海蒂，就这么回去吗？”
　　海蒂摇摇头，说道：“当然不了。”她又看了看每个人，说：“我们要去战场上支援起义军。”
　　女工们的议论声突然盖过了机器的轰鸣，他们不敢相信海蒂说出这样的话。
　　索菲娅满脸不可置信的申请，说：“我们女人怎么能上战场呢？我们打仗怎么打得过男人？更何况他们还有兵器。”
　　海蒂大声道：“这些兵器再厉害也是被人控制的，所以我们穿着外骨骼去。更重要的是，姐妹们，我见过起义军的拉斐尔将军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要给女人投票权。所有的东西都必须要我们自己去争取，我们必须得到足够的注意，难道你们不想投票吗？”
　　女工们再次热烈的讨论起来，可看得出，大多数人没什么兴趣。
　　海蒂问索菲娅，说：“索菲娅，你难道不希望你的两个孩子生长在更好的环境之下？如果你可以投票的话，你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索菲娅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了一会说道：“起义军胜利之后我可以让我男人帮我投。”
　　海蒂有些语塞，她想起了罗尔德。她不得不承认很多问题该如何答复都没有考虑好，但是她知道这并不一样。她昨晚想了整整一夜，她知道如果一直静静的做一个旁观者，她能得到的微乎其微。她有些不甘，这时候她没法像一个领袖那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女人就别掺和这些了，保命要紧。”
　　“我们不一直是这样么？男人考虑这些事情更适合。”
　　“她没了男人，可能是疯了。”
　　许多声音陆陆续续传来，还有监工戏谑的嘲笑声。海蒂很难受，她多么想念罗尔德啊。以前的她不管面对什么，只要站在罗尔德的身后就感到安全无比。
　　索菲娅拉住海蒂的手，将她扶下凳子。轻声说道：“海蒂，你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海蒂摇摇头，说道：“我正是为孩子着想，才决定做这一切。我希望不管是他还是她，不管是我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他们的命运不会被少数人所支配，他们都应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索菲娅沉默不语。
　　海蒂轻轻拍了拍索菲娅的手，再次大声道：“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投票，就是希望大家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现在你们也许觉得这一切不重要，或者考虑到自己还有孩子家人不愿冒险，又或者出于其他的各种原因不跟我一起去，这也都是你们的选择，我尊重你们。”
　　说完，海蒂向外走去，她也做出了选择。

　　6、米勒之章
　　米勒穿着外骨骼装置，看着远处街道飘起了一缕缕黑烟，那是炮火落下的痕迹。黑烟的痕迹不断的推进，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起义军迟早会推进到元老院这里来，可是军人的职责要求他不能后退一步。实际上，作为帝国护卫队的副队长，他和少数战友被安排在了相对安全的方向，另一侧的战士很有可能已经和起义军交火一会了。
　　元老院即帝国拥有最高权力的决议机构，也是这个机构所在的建筑群的名字。元老院大楼修建的气势恢宏，七层高的巨大环形建筑金碧辉煌，每一个窗棂和每一块砖面都经过仔细的雕琢修饰。平日里帝国的一切决议都从这幢建筑里发出，这里就是政府所在地。另有一大片的林地和几位主要元老居住的豪华住宅与环形的元老院大楼被一片矮城墙包围起来。这个地点一旦被占领，几乎就可以宣告起义军的胜利，所以这里安排了不少的守卫。
　　元老院附近的地形不太复杂：几条宽阔的街道，几座公园和一些广场坐落在四周。米勒面对的正是一片广场。此刻，几处临时搭建的掩体分散在广场上，几十名帝国士兵和几名身着外骨骼装置的护卫队员就是他拥有的全部战斗力。
　　米勒正扫视着远处，突然听见一声炮响，大地剧烈的震颤起来。附近一处掩体被炮弹击中，爆起了大片沙尘，几名士兵被抛到几十步开外，连痛苦的喊声都发不出便丢掉了性命。一辆铁甲战车正从远处一幢矮房子后显出了身形。
　　攻击已经渗透到这个方向了，局势不妙。米勒心想，却大喊着还击。临时搭建的掩体后都配有一架连发火枪，此刻都凶猛地喷射着火舌。米勒也拿起自己的火枪，瞄准战车一发接着一发将子弹送了过去，只不过单发火枪收效实在不大。好在起义军这边的攻势并不凶猛，铁甲战车再次发射两枚炮弹之后，自己也化作了一团火球，并且其中一枚炮弹还打偏了。
　　战车被毁之后冲出了一群起义军的士兵，他们躲在远处和帝国士兵展开枪战。起义军装备简陋，那辆战车想必也是以前从帝国夺走的。米勒拿起火枪，瞄准一个藏在大树后换弹的起义军士兵，趁其不慎露出半个脑袋的时机，一枪结果了他。
　　不一会，米勒手上就多了数条人命。说实话，他不知道这些下民是凭借什么力量坚持冲锋的，就这一点来说，他们甚至不输于全部由上民精英组成的帝国护卫队。他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和不怕死的气势逐渐消磨掉了训练有素的帝国士兵组成的防御。子弹没有了，他们就拿着刀剑和棍棒上阵。帝国士兵不断死去，米勒不得不和他们短兵相接，好在外骨骼装置带来的提升实在不小。
　　不多时，米勒喘着粗气，脚边是所有人的尸体——起义军士兵的和帝国士兵的，他成为了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外骨骼随着他起伏的胸脯而起伏，齿轮轻轻作响。他看着平时人们玩乐的广场成为地狱却没什么感慨，毕竟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他只是做他该做的事情。
　　突然一个身影从远处飞来，落地时的震动让米勒的外骨骼咔咔作响。米勒盯着对方，惊讶的发现一个女人驾驶着一套崭新的外骨骼装置。这个女人用白头巾将碍事的长发包起来，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工人制服。
　　米勒吐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说道：“现在起义军都需要让女人上战场了吗？”
　　“不，严格来说，我还不算起义军。”女人说道。
　　“那你为谁而战？”米勒疑惑道。
　　女人想了一下，直视着米勒，眼睛里几乎有光要射出来：“我为自己而战。”

　　7、海蒂之章
　　海蒂从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场景，广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其实有点想吐，但是不得不强忍住。她强迫自己下来。她尊敬每一个起义军战士，他们也在为了自己而战，她有些后悔在工厂耽误了太多时间，没有早些来，那样也许可以和他们一起战斗。罗尔德所经历的是不是比这里更加残酷？可是罗尔德却牺牲得却毫无价值，可怜的罗尔德，请祝福我吧。她感觉平静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看来你不是站在帝国一边。看在你是一个女人，我提醒你一次，如果你在前进一步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海蒂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着米勒的眼睛：“如果你一定要阻拦我的话，我会尽我的努力打倒你的。”
　　米勒没想到是她先向自己发起了冲锋，如果火枪还有弹药的话，这场战斗说不定已经结束了。米勒想着，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勇气，他足尖一点，外骨骼的关节齿轮与弹簧全速运作，飞一般的弹射了出去，同时挥出一拳。
　　两只覆盖着手部的金属拳头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即使外骨骼有一些保护作用，海蒂依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她不得不退后几步。
　　“虽然机械结构增加了出拳的威力，可作为驱动者本身的人所使出的初始力量也是十分重要的。你不可能战胜我的。”米勒说道，在话音未落的时候突然弯起身子加速冲向海蒂。
　　海蒂一惊，赶忙朝一旁扑去，翻滚了几圈躲过一劫。可是米勒不给她喘息的机会，飞速用手拨开了腿部外骨骼的一个开关，激活了外骨骼脚掌里的弹簧。他倏地跃起几人高的距离，在落下时又关闭了弹簧的开关，猛地踩向海蒂的身体。
　　“糟了。”海蒂还没有起身，眼看躲闪不及，只能抬起双腿，双手环抱住，蜷缩起来护住肚子。米勒这一脚狠狠地落在了海蒂的左腿膝盖处。海蒂感受到一股剧痛扎进左边膝盖，传遍全身，身子顺着力道向左侧卧着。她的左腿被狠狠踩在地上，所幸的是肚子没有受到直接伤害。
　　米勒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不会使用这套装置。”
　　海蒂牙齿打颤，疼痛让她说不出话。她痛苦地眯起眼睛，泪水早已流出。
　　“不过我还没有亲手杀过女人，你走吧。”米勒收回脚，看着远处天空烽烟四起，帝国的失败已成定局。他离开海蒂，朝元老院走去，他将陪同元老们等待最后的一刻到来。
　　“不……不能走。”身后微弱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击中了米勒。
　　米勒回过头，看到海蒂正艰难的站起来。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左脚突然一歪，又跌倒在地。她闷哼了一声，再次爬起来。这一次她站的稳当多了，左腿却在不停的哆嗦。
　　米勒摇了摇头，说道：“我参加过两次大型战斗，执行过五次秘密任务，保卫了这个国家一辈子，但是我从来没遇到过天这种情况。”
　　海蒂擦了擦眼泪和汗珠，艰难地说道：“恐怕你很难理解，不过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需要向帝国传达一个消息。呼——现在看来只能向你说了：我需要投票权，每一个女人都需要投票权，每一个下民都需要投票权。”
　　米勒不可思议的偏了偏脑袋，问道：“这就是你坚持战斗的原因？遥不可及的投票权？即使你拥有了投票权也未必能左右一项议案。”
　　海蒂点点头，继续说：“是啊。本来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世界里，但是幸福的全部元素都是罗尔德。他离开了，一切就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像我这样的每一个人在工厂里辛苦的工作，认真的做好每一步，不敢出一点差错，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生产的东西将送到战场，我们的一个失误可能会害死珍贵的人。我们操持家务，喂养孩子，明明我们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切还是没有好转？！我终于明白了，我们所做的这些努力远远不够。”海蒂低着头，声音因哽咽而模糊。
　　米勒看着她，不发一语。
　　泪珠从海蒂眼里滚落，现在已经不是全然由膝盖的痛楚引起的了。她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好孤独啊，罗尔德离开了我却没法向任何人说起。可是现在不了，有她陪着我。”海蒂轻轻摸了摸肚子，嘴角竟爬上一丝笑意。小家伙还没成型，显然是感受不到外界的，但海蒂还是有些担心刚才的痛苦会影响到孩子，海蒂恨不得马上就按照索菲娅教的方法按摩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海蒂相信是个女孩儿。
　　海蒂再次直视着米勒，认真道：“我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要改变这一切。我知道我一个人力量太小，可是什么都不做的话，我真的不甘心。就算我失败了，我也要他们看到我的努力。”
　　海蒂一瘸一拐的走向米勒，每走一步左腿都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拖着左腿坚定的缓缓前进，等来到米勒面前时挥起拳头砸去。可是这一击对于米勒来说毫无威胁，他轻松的挡下来，抓住海蒂右手的外骨骼关节狠狠一扯，将她肘部以下的外骨骼全部卸下。金属关节脱落时将海蒂的手臂刮的鲜血淋漓。米勒接着一推，将海蒂推出老远跌倒在地。
　　海蒂发出痛苦的呻吟，鲜血滴答跌落。
　　“放弃是最容易的选项。”米勒听到身后的矮墙里传来隐约可闻的胜利呼喊，看来元老院那边已经被攻破了。不过对于他而言，只要他没有死去，他的使命就一直都在。
　　海蒂咬着牙齿，发出含糊的声音：“你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但是我必须让你们感受到。”她再次站起来，垂着右手。
　　“我感受到了你强烈的意愿。但是我是一名帝国战士。”米勒在自己的一些战友身上看到过对方这样的意志力，可惜她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的话，她一定会成为英雄。有一瞬间米勒竟然希望自己现在就即刻战死。他摇摇头，决定作出最后的攻击。他一个箭步冲到海蒂面前，抬起握拳右手。他看到海蒂正波澜不惊的与自己对视着，那是坦然接受命运的样子。
　　海蒂已经没有力气作出任何的动作甚至表情了，只能勉强维持着呼吸。她看到米勒朝她冲来，心里甚至有一丝喜悦。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她看到罗尔德一如往常笑着骂她笨，不知道量力而行，可她知道只要像往常一样靠在他怀里撒个娇就好了。
　　罗尔德，我来了。
　　金属拳头猛地击中了海蒂的头部，海蒂整个人连同外骨骼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海蒂感觉不到疼痛了，眼中的景象一片模糊，耳中一片寂静。她感到了许久没有体会到的静谧。
　　她看到米勒模糊的身影正站在自己旁边，似乎是在注视着自己。接着，他的脸被一颗子弹射中，强壮的身躯轰然倒地。海蒂扭头看向另一边，一个胖胖的女人强行塞进一套外骨骼装置里向她跑来，那样子颇有些滑稽，她的身后好像还有一些其他人。接下来视野便暗了下去。
　　索菲娅冲到海蒂身边，心如火燎。海蒂双眼紧闭，鲜血从额头缓缓流淌而下。索菲娅想把海蒂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将她扶起，却总是不成功。她仔细一看，海蒂失去了意识，双手却下意识的死死按住之前自己告诉她的按摩位置。索菲娅再也没有忍住，放声大哭。

　　8、索菲娅·拉斐尔·米勒之章
　　索菲娅回到了生产线上，心境已经好多了。虽然她还会时不时想起海蒂，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工作环境更好，工钱更多了，大家似乎都高兴了起来。她依然在生产外骨骼装置，依然是那一栋厂房的那一道流水线，只不过工厂的名字变成了共和国第三外骨骼生产工厂，生产的外骨骼装置型号则是已停产多年的民用型，据说矿业公司需要大量的此类产品。
　　索菲娅的丈夫被重新整编到了共和国军队，待遇没有变化，只是环境变了，他暂时没办法帮家里暗地里添些食物了。不过索菲娅倒是十分满意，至少战争结束了——起义军在先攻陷了元老院的情况下考虑到还有一部分帝国军队正从前线回防，便决定停止进一步的武力行动，和帝国政府达成了和解，组成了新的共和国政府。不管怎么说，起义还是成功了，拉斐尔和很多下民成为了元老，“上民”与“下民”两个词语成为了历史。紧接着共和国政府和邻国开始了漫长的谈判。索菲娅不用再替自己的男人提心吊胆了。
　　索菲娅看着对面的年轻姑娘，陷入了回忆，双手仅凭着肌肉记忆便娴熟的操作者机器。对面的姑娘十分瘦弱，工厂制服显得有些大了。一缕秀发从她的头巾里漏下来，轻轻垂在脸颊旁，她没有注意，有些笨拙着操作者机器，她才来了不久。
　　“先把手柄左转九十度，对，就是这样，装好第一枚螺丝。很好，继续。”索菲娅指点了她一下。
　　“谢谢。”对面的姑娘羞赧地笑笑。
　　“你多大了？”
　　“十六岁了。”
　　索菲娅点点头。可能是某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补贴家用，索菲娅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不管怎么说，日子比那个时候可好得多了。
　　拉斐尔站在环形大楼的一间房里，朝窗外某处看去。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座广场，不久前这里还是一处战场。广场中央现在立起了一座女人的雕像，不少市民来到雕像前献花。
　　屋子里的另一边，一个女仆正在服侍一位秃头长者更衣。这个老人换下了便装，正要穿上象征着元老身份的长袍，正是此刻拉斐尔身着的同一款式。
　　拉斐尔开口问道：“先生，您做了三十几年元老了，她的情况该怎么处理？”说完指了指窗外。
　　老人闭着眼睛，伸展开双手，等女仆给他套上了袍子时轻声说道：“还能怎么办？按照你们起义军的宣传意图，雕像也立了，学生的课本也写了她的英勇事迹。”
　　“可是所有的宣传都只是提到了她是起义军的一员，把她作为一个英勇的起义军战士形象塑造的。起义军的正面形象当然是需要宣扬，我的意思是，妇女的投票权的事情您怎么看？”
　　老人赶苍蝇似的摆摆手遣退女仆，说道：“你打仗的本领高强，之前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但这种事情你听我的就好了。事情的样貌只需要是我们想让它呈现的样子就行了。再说，国家百废待兴，还没有必要多生事端。她们多为国家做一些贡献也是无可厚非的。再说了，她们也没有这些要求嘛，你这不是自己没事找事吗？就算你提了这个提案，你觉得就一定能通过？没通过怎么办？你脱了这身袍子再去起义一次？还会有人跟着你折腾吗？”
　　拉斐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没再说话。老人整了整自己的袍子，说道：“走吧，元老院要开会了。”
　　拉斐尔又看了一眼广场上的雕像，掉头离开。
　　广场上的雕像栩栩如生：一个瘦弱的女人穿着一套破烂的外骨骼装置，勉强支撑着自己。许多市民在广场上玩耍，不时有人给雕塑献花，甚至还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老师给学生们讲述着起义军辉煌的历史和拉斐尔将军等起义军英雄的英勇事迹，最后，也讲述了一名勇敢的起义军女战士在这里牺牲的故事。故事里讲到这名女战士家境贫寒，丈夫阵亡在帝国军队。她认识到帝国政府的腐败无能，排除万难见到了起义军的领袖拉斐尔将军。拉斐尔将军肯定了她的勇气，当即批准她加入了起义军。她参加了最终的决战，奔赴战场时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故事讲完，有些孩子甚至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缓缓散去，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广场此刻显得有些空荡。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远处缓缓出现，他仰视着雕像，将一只花轻轻放在雕像前。
　　“人们记住了另一个的你。”
　　男人转身离开，多少年来，不论面对何种险境的他从来未曾流下过眼泪。而现在，一颗泪珠滑过他的脸颊，滑过脸颊上一个新愈合的子弹伤口。
　　海蒂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俯视着一切，不发一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