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浪费火力，各战舰以基本战斗群为单位相互配合，集中火力攻击目标的一个区域——敲碎它的脑袋！”我对着通讯器命令道，同时示意通讯官向舰长传达救援命令，就在我们的窗外，一艘战列舰正在摇摇晃晃，舰桥附近的怪异的“烂泥”正紧紧贴在舰身的中子装甲上，战舰像是被抽干了鲜血的巨龙一般扭曲着向“烂泥”萎缩起来，战舰还在勉强航行，但轴基巨炮已经彻底失去了效果，飞船还完好的导弹发射巢向外喷出最后的导弹弹幕，战舰中部不停地投射出救生舱。这艘船似乎还能坚持一阵子，但不出十分钟，这摊诡异的能量就会彻底吞下整艘巨舰。
开足马力冲向时之螶的战舰群纷纷展开各自的舰炮。各式能量束、动能弹和导弹划出千万道尾迹，风暴一般直指怪物的头颅。搭载着等离子炮台的巡洋舰冲锋在前，大批鱼雷护卫舰紧随其后，亮绿色的等离子能量暴雨争先恐后地砸在怪物头部的甲壳附近，成群的零点能装甲鱼雷划出密密麻麻的灰色尾迹笔直地冲向目标——难以计数的爆炸火光包围了时之螶，从远处看去，这个巨怪的身躯似乎在熊熊燃烧，无数朵火焰此起彼伏，几乎已经掩盖了恒星的光芒……
我专注地看着时之螶的全息图像，怪物头部逐渐出现了三道裂隙——在密集的火力之下，这些裂隙正在逐渐扩大。疯狂的怪物不停地挥舞着尖足，向外泼出密密麻麻的紫黑色能量泥浆，怪物头部下方的触须纷纷发出刺眼的蓝紫色亮光，像活体激光发射器一样，对准我们的战舰射出一道道扭曲的紫色能量长矛。这些能量束甚至比我们的快子武器威力更强劲，无数飞船被干脆地剖成两半，立刻像被吸血鬼吸干血液一样迅速萎缩成了两团扭曲焦黑的金属残迹，甚至没有爆炸。
我紧盯着怪物头顶的裂隙，忽然看到周围发亮的“虫壳”碎片似乎变少了——时之螶头顶的裂隙竟然开始弥合。
该死的，怎么回事？
“指挥官……”通讯官干瘪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转向他，“怎么了？”

“我们已经完成了救援任务。”通讯官示意我去看远处的那艘飞船——我看到被烂泥击中的主力舰已经被彻底吞噬，变成了一团扭曲焦黑的残渣，无声地漂浮在冰冷的太空中。
“有多少幸存者？”我问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通讯官低头再次核实了一下，才继续报告道，“我们……明明已经锁定了这些救生舱，但……在目标战舰被完全吞噬之后，这些救生舱也随之消失了！我们当时已经用反重力光束定位了两个救生舱，但这些救生舱……消失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皱着眉头看着时之螶头顶在炮火中缓慢弥合的伤口，这个怪物……
它在吞食我们的飞船！我忽然想到了——见鬼，这个怪物本身就是时间的一部分，它的物理形态也许只是表象……它正在用烂泥“标记”我们的飞船，然后把这些被击中的战舰拉入自己的循环之中？每吞噬一艘飞船，它的身躯就会得到一点修复……但会是这样吗？
“请立刻整合时之螶的恢复情况，比对我们被消灭的飞船。”我对参谋们说道。
大量的信息被迅速整合，二十秒之后，指挥中心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整合的结果——确实如此，我们的战舰大量失踪的时候，正是这个怪物的裂隙弥合最快的时候。量子计算机甚至计算出了怪物恢复与吞噬战舰的比例模型。虽然原理不明，但这个怪物确确实实在吞食战舰回复自己。
这下糟了。
旗舰剧烈抖动起来。战舰费力地规避着怪物投射过来的油污一般的不明能量，但周围的刺耳的警报声仍然此起彼伏，更多的战舰被“烂泥”命中，迅速开始“萎缩”起来。
“消灭这个怪物——不惜任何代价。”我又想起了领导人之前下达的命令。是啊，不惜任何代价，但这么做真的值得吗？应该吗？
我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了通讯器，拨到了公共频道。我知道所有人都能听到我的话，我也知道，如果我能幸存下来，我一定会因为这道命令而被严厉追究，但至少……
至少这个该死的时之螶不会获得任何修复自己的“养料”了。

我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命令道，“这里是临时指挥官，已经确认被目标击中后，各舰将被‘吞噬’并被用于修复怪物自身——必须避免这种情况。所有各舰，立刻疏散非关键部门船员，解除安全协议，一旦被命中……”
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一旦被命中，各舰必须……自毁。”
我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必须在被完全吞噬之前自毁。”
“就算是我们会因此而死，我们也必须把时之螶拖进地狱。”我咬着牙说道，“这里是指挥官，通话完毕。”
我丢下了通讯器，转过头对目瞪口呆的通讯官说道，“向舰长传达命令，疏散旗舰所有人，从指挥中心开始。预设舰载AI为冲锋模式，我来指挥这艘船。”
“指挥官？”一片寂静之中，参谋席上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个声音很平静，是程将军。
我看向他，摇了摇头，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决定。”
“我理解。”他点了点头，“您打算怎么办？”
“我？”我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你们都撤离之后，我会启动冲锋模式——我已经下达了这个命令，就不会躲在后面看着其他人上去送死。我会冲在第一个。如果我被击中，我将解除零点能反应堆的限制，然后开足马力去会会这个怪物。”
老将军点了点头，他转向一旁待命的军官们，“执行指挥官的命令吧，所有人立刻撤离！”
“这里是卡珊卓拉号舰长。我还以为我不会听到冲在前面与舰队共存亡的命令了呢！”扬声器中传来了舰长的声音，我看不到舰长的图像，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沙哑，但莫名其妙地显得有些激动。舰长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这是艾琳司令才会下达的命令，拼死一站，身先士卒！指挥官，你让我想起了我的老上司——就像你说的，我们正在为她而战，卡珊卓拉号全体舰桥组员不会离舰，我们会跟着你冲在最前面！”
“还有我。”程将军笑着看着我点了点头，“我们正在为她而战。”
“为了艾琳司令。”一旁的另一名参谋重复道，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为了艾琳！”附近的人低声重复道，很快，所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句庄严而坚定的誓言，“为了艾琳司令！”
“指挥官，下命令吧！”舰长重复道，“我们没有人会离开！跟这个该死的怪物拼了！”
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强压下几乎落泪的冲动，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卡珊卓拉号！”
下面一片寂静，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命令道，“卡珊卓拉号，前进！所有各舰，随我来！进攻！”
“进攻！”频道里传来了响彻太空的轰然回应，不只是卡珊卓拉号，所有太空军士兵都欢呼起来。战舰群中闪过数十朵巨大的闪光——被命中的战舰毫不迟疑地纷纷启动自毁程序，在这些火光附近，一艘艘战舰低沉地怒吼着，掠过友军的残骸，义无反顾地冲向命运。
卡珊卓拉号冲在战列舰群的最前方。

巨大的战舰晃动着像一柄利剑一般刺向巨大的时之螶，战舰的各个炮位不停地向外齐射出大团的能量，仿佛一名投掷雷霆的英勇的女武神。密密麻麻的战舰紧随其后齐射目标，强劲的动能弹雨铁锤一般砸在怪物的头部，准确地狙击着怪物头顶逐渐裂开的缝隙，等离子能量束和激光射束组成山呼海啸的巨浪，爆炸的火海几乎完全淹没了怪物的头部。
一片火海之中，发狂的时之螶再次泼出了密集的不明能量。
舰队立刻开始规避，互相掩护着躲避这些诡异的能量，轻型舰只不顾一切地主动向前拦截“泥浆”，不惜用生命掩护吨位更大火力更强的战舰。雨点一般的“烂泥”纷纷擦过卡珊卓拉号，旗舰毫不退缩，作战指挥中心之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面向巨大的观察窗，窗外就是那个庞大的怪物——时之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它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着我的方向。
是你。我“听到”时之螶刺耳的咆哮在我的大脑中响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也懒得回答。旗舰向下躲过一艘被对方的能量束切成两半的战舰僵死的身躯，像灵活的战斗机一样掠过时之螶巨大的身躯，等离子大炮在怪物身上留下了六个燃烧的弹坑——怪物身上的虫壳似乎黯淡了下来，原本似乎对它毫无伤害的能量现在已经开始在这个时之螶的身上留下更多的伤痕。
但我们的损失也越来越大。双方已经推进到了面对面的距离，我们的每一发炮弹都没有落空，怪物身上的伤痕正在越来越多，甚至有两个尖足被从怪物身躯上整个扯了下来——巨大的尖足刚刚脱离怪物的躯体，就立刻变成了无数诡异的碎片，黑沉沉却又显得几乎没有重量，而且似乎丝毫不受爆炸气浪的影响，自顾自缓慢地旋转着，逐渐分离成更小的碎片，最后雪花一般融化消失。
时之螶陷入了毫无理智的狂怒之中，地表的欧米茄同调器把它吸引到了这里，却也像陷阱一样把怪物死死困在了这个常规空间。这些胆大包天的人试图摆脱命运，用粗陋尖酸的武器猛攻怪物，具有神明一般操纵时间能力的时之螶竟然确确实实被击伤了，而且发了疯的渺小凡人不顾一切，竟然不惜自毁来切断它自我恢复的能力，似乎真的要彻底消灭这个诞生在黑洞深处的奇迹。
它感觉得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逐渐丧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怪物的右侧身躯已经被密集的能量束切出了一道数百米宽的深沟，大量的尖足被切断，周围的虚空中飘满了它的碎片……它的身躯正在分崩离析，但它顾不上了。狂怒的巨虫咆哮着聚集起全身的能量，以前所未有的风暴般的姿态爆发出来。怪物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最前面的那艘战舰上——属于它的循环之中的的某个微不足道的部分似乎认出了这艘粗陋的战舰，但这个意识实在是太微弱了，很快被时之螶的愤怒压了过去。它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死前，它必须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拖进地狱！
时之螶周围的空间似乎扭曲了起来……

“指挥官！”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我看到了。”我平静地说。
面前的时之螶忽然发出了淡紫色的光芒……紧接着，庞大的能量从它的身上泼散开来，一轮庞大的暗紫色光晕像狂风一样向周围的战舰席卷而来，紧随在这道庞大的能量圆环后面的，是千万道雨滴一般的能量——每一个能量都是一枚泪滴一般的紫色螺旋，无数螺旋划出古怪的抛物线尾迹，迎面向我们的舰队飞来。似乎是一朵庞大的礼花迎面绽开，密密麻麻的能量从天而降，仿佛千星陨落。
这么庞大的能量，几乎是怪物的最后一击，无从躲避，巨大的能量迎头袭来，似乎整个银河的群星都向我们坠下。
不惜一切代价。
我抓起通讯器，“所有人，最后一次齐射！同归于尽吧！我们去拥抱命运！”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回答的，但我却很清楚地看到了我们的回应。卡珊卓拉号最后一次启动舰炮齐射目标；在旗舰身后的太空之中，无数战舰也最后进行齐射，全力向目标开火，庞大的能量与时之螶发出的能量无声地逐渐交汇，战舰投掷出的烈焰和时之螶的风暴沉默地划过彼此，各自交错着扑向目标，好像一曲无声的太空芭蕾，远远看去，强大的能量缓慢而致命……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卡珊卓拉号开火之后，便向前开始了最后一段加速，旗舰不避不让，迎着漫天飞下的螺旋能量冲了上去——一道、两道、三道……雨点一般的“烂泥”猛击在卡珊卓拉号的舰身上，我能感觉得到，周围的温度立刻低了下来……观察窗外的星光和色彩斑斓的爆炸瞬间消失了。

“情况如何？”我看着突然暗下来的观察窗问道——置身于被“标记”的空间之中的感觉很奇怪。虽然这些能量并没有完全覆盖战舰，但一股怪异的力场却立刻隔绝了战舰，仿佛飞船已经被拉进了一个怪诞的空间。
“飞船多处受损，我们正在‘萎缩’，船壳完好度正在以每分钟百分之七的速度下降……动力还在，但我们无法再开火了，也无法与外界联系，最多只有十分钟时间！……指挥官，是否自毁？”舰长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没有一丝慌乱和惊愕，似乎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个时刻。
我盯着观察窗外的黑暗——那是彻底的黑暗，没有一丝光明。我似乎听到了战舰船壳扭曲的嘎吱声，被烂泥吸附的位置发出了被腐蚀的细碎声响，光滑的中子护甲反常地蜷曲起来，一条条凸起正在船壳上以“烂泥”为中心呈辐射状散开，这艘飞船仿佛突然变成了布满衰老褶皱的垂死生物，以惊人的速度萎缩着被拖向死亡。
深寒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要结束了。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成了使命……但我很清楚，自己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可做。
“我们撞上去。伙计们。”我平静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扬声器中传来了舰长的声音，“指挥官？”
“解除战舰零点能反应堆安全限制，锁定航线——以时之螶为目标全速前进，我们要赶在对方吞噬我们之前撞上去。我记得我们的距离很近，十分钟内足以让我们砸上那个怪物。”我偏着头看着星图——星图完全干瘪了下去，失去外界信息之后，战术指挥已经毫无意义。

整个指挥中心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片刻之后，舰长的声音传了过来，“明白了，指挥官，就这么干。嘿，头儿？”
“怎么了？”我挑起眉毛对着话筒问道。
“您真像我的老上司艾琳。如果她在，她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卡珊卓拉号全速前进——我们会在五分钟内冲撞目标，变成一团零点能礼花。共和国万岁！”
我没有回复他，伸手切断了通讯。周围的参谋和军官们紧紧盯着我，直到我关上了通讯器，才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人面色惨白地坐了下去——很快不安地重新站了起来，因为每个人都察觉到了，这艘飞船正在加速，整艘飞船都在抖动着……冲撞目标。
“我们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我抬头看着下面的所有人，“感谢各位的……牺牲。希望大家原谅我作为指挥官所做的决定……对不起。”
“你没做错任何事情，审计官。”人群之中传来了程将军的声音，“我们是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面对。”
“职责。”我点了点头，忽然无声地笑了。我再次想起了我和艾琳在一起的日子。我确实有职责要面对，但……我能在这里，其实是为了一些比职责更重要的东西。
理所当然地，也比生命更重要。
时之螶这个怪物已经在最后的弹幕之中支离破碎，它费力地抬起硕大的头颅，正好“看”到遍身熊熊燃烧着的卡珊卓拉号拖着诡异的紫色火焰全速撞向自己。战舰中部反应堆位置隐约发出了失控的亮蓝色光泽，分明已经撤消了零点能反应堆的安全限制，旗舰已经化身成一枚巨大的零点能鱼雷，不顾一切地冲向时之螶，冲向宿命，冲向这个黑洞深处绵延了数亿年的恐惧。
填满一个充满憎恶和恶意的黑洞究竟需要多少物质？
一群无所畏惧的英勇的灵魂，足够了。

飞船剧烈晃动起来，卡珊卓拉号上，冲撞警报此起彼伏。我俯下身关上了警报，看着预留的冲撞倒计时，紧盯着上面逐渐减少的时间……
时间？
没错……我猛然想道，时之螶本身也是时间。如果我们真的能干掉它，也许我真的会触摸到时间的尽头。
冲撞倒数即将归零，飞船的抖动更加剧烈。每张毫无血色或者平静如常的脸上的双眼都紧盯着深红色的冲撞倒数计时。
那儿会有时间的尽头吗？
我俯下身，费力地解下自己胸前的审计官徽章，小心地放在不断晃动的星图上。低声默念道，“艾琳，我们会在时间尽头相遇……我来了。”
“大家坐稳——”舰长放声狂笑道，“该死的虫子，我们来了！为了艾琳司令！”
“啊——”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然后撞击发生了。
巨大的战舰深深地砸进时之螶的身躯之内，巨舰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怪物千疮百孔的暗淡的甲壳，庞大的舰艏像一柄摇摇晃晃的长剑一般刺进怪物的虫壳之内，立刻被挤压得完全变形，昂贵的人工锻造鳞甲被冲击力砸得层层张开，纷纷从舰身上脱落，巨大的惯性仍然将战舰的残躯推向时之螶的巨大的身躯。怪物身躯的裂隙之处，千万枚怪异的碎片随着液体一般的暗紫色能量喷溅而出……刺眼的光芒却无法掩盖战舰中部越来越亮的已经过载的零点能反应堆。
时间似乎定格了半秒钟。
一轮新星一般的强光从旗舰的位置喷薄而出，强烈的光芒完全掩盖了怪物身躯下面的恒星，强光驱散了怪物周身的黑暗，驱散了弥漫在整个星系的迷雾，让这个黑洞深处的怪物完全暴露在光明之下……无所遁形。
数秒钟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我疑惑地看着周围……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死了吗？
就在强烈的爆炸发生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融化在一片强光之中，虽然我什么都看不清，但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此时此刻周围的时间完全静止了，爆炸的强光定格在我的周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刺眼的光明。
但我竟然没有死……起码目前没有。我迟疑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隐藏在强光之中的星图……我的手指在原来星图的位置摸到了什么，但不是全息星图所在的坚实的桌案，而是某种流水一般冰冷的东西，某种碎片。
是时间。我瞪了眼睛，摸到的东西立刻幻化成了幻象在我眼前铺展开来——这个时间碎片之中，一辆远古时代的驷马战车无声地从我身躯之中呼啸而过，车上全身覆盖着青铜护甲的士兵沉默地呐喊着，挥舞着长矛一闪而过，我立刻跟着战车转过头，却发现这个来自远古的碎片已经消失在强光之中，踪迹全无。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我感觉得到，周围还有更多的碎片……我轻轻抬起了手。
成千上万碎片山呼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潮涌山崩，天塌地摧，一百三十七亿年的时间幻化成狂潮一般的碎片绕着我疯狂地旋转起来，到处都是幻象，到处都是碎片，到处都是散碎的时间和记忆。这些碎片没有声音，却显得无比鲜活，我深吸一口气，费力地拨开面前的幻象，缓慢地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数百个影子就向我冲来……旋涡一般的影像疯狂地旋转着。我看到了共和国的深红色旗帜第一次在首星上空飞扬；我们的第一艘曲速引擎驱动的超光速飞船在无数人的欢呼声中驶向远方。我看到了成百上千艘突击舰的残骸在猎户座悬臂上熊熊燃烧，我看到了紫色的维度入口……无数虚空恶魔的半透明战舰潮水一般从中蜂拥而出。我看到了失踪的“沈括”号科研舰，我也看到了远古时期挥舞着青铜兵器彼此搏杀的上古先民。欢呼胜利的人群陌生而遥远；燃烧的废墟和残骸在恍惚之中一闪而过；庞大的远古生物悄无声息地划过太空；彼此拼杀的士兵死死抓着对方的喉咙；成千上万的恒星喘息着纷纷熄灭，不计其数的世界之中，文明生生灭灭；无数生命的悲欢离合，毁灭重生……难以计数的影子狂舞着呼啸着从我的身边擦过，我在千万个碎片之中艰难地穿行着，费力地向前走去——幻影越来越密集，我向前走得越来越吃力，但我感觉得到，就在这条看不清的路的尽头，有什么……人，正在等着我。
艾琳。
我跨过一道幻象，从燃烧的环形世界的影子中踏出……忽然之间，周围的时间碎片同时变成了黑色的迷雾，纷纷升腾开来，黑色的雾气翻卷着淹没了周围的幻象，一切都在崩解消散。我咬着牙踏过迷雾，在迷雾背后的强光之中，突然显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试图平抑下狂跳的心脏……但却没有丝毫效果。我当然知道这个影子是谁。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她了，但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相见……就在这里。在时间尽头。
我专注地看着那个强光之中纤细的身影，低声呼唤道，“艾琳？”
这句话刚刚脱口而出，我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得心头一抖……我明白无误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苍老而沙哑，我皱着眉头抬起了手，看到了自己干枯的手指和松弛的皮肤，那双手苍白而无力，偏偏沾满了黑色的老年斑。
我费力地摇了摇头，怪不得我每走一步就觉得更加费力，我一路走到这里竟然已经几乎耗光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原来在这个怪异的空间之中，每向前一点，我就加速跨过自己的时间……当我终于见到艾琳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我已经是一个老人，而且，已经要走完我的一生了。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的影子轻盈地转过身看着我。我没有弄错，她就是我的艾琳，仍然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年轻，果敢，坚定而悲伤。女孩仔细地看着我，忽然之间瞪大了眼睛，她想说什么，但一下子哽住了，一丝眼泪滑过她的眼角。女孩低下头去，像是要整理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缓慢地抬起头，她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轻声说道，“亚戴尔。”
“我说过我们会在时间的尽头相会。我记得。”我费力地说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苍老的身躯让我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我喘息着调整了一下呼吸，点了点头，费力地笑了笑，“我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我的齐格飞……我知道。”她笑着说道，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你真的做到了——我感觉得到，这个循环正在崩溃，这里很快就要坍塌了，你真的消灭了这个怪物……”
“那么……你能离开这里吗？”我低声问道。
艾琳轻轻摇了摇头，“这里？我不能……这里就是时之螶的体内，也是我们一直谈论的‘迷宫’，无处不在的螺旋和圆环。”
女孩抬起纤细的手指，……一串蓝紫色的光晕伴随着她的动作出现在指尖上，紫色的光幻化成了一个圆环，但很快，这个完美的圆环变得支离破碎，很快完全崩塌消失了。
艾琳看着我，轻声说道，“你们已经摧毁了这个怪物……它的意识已经开始坍塌了，这个循环也即将崩溃，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扭曲的时间将会返回我们熟悉的形状。而我……”
她摇了摇头，“而我也会随着这个圆环的坍塌而消失。但我终于自由了。不是吗？”
“艾琳……”我艰难地呼唤道。
“我明白，亚戴尔。比起被困在这个循环之内，死亡已经是一个太好的结局了，而且你还在这里。”艾琳向我伸出了手，“我已经无所畏惧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向女孩走去，但艾琳伸手阻止了我，“亚戴尔！不要动，这个循环已经要坍塌了，你每向前一步，就会变得苍老一分……”
“这条路是我的一生。”我平静地说道，“而你……是终点？”
艾琳无言地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个循环已经开始坍塌了……我……不能向‘后’走到你的位置，因为你的时间我已经走过……”
“我会陪着你。艾琳。”我打断她，低声回答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可是你那样你会……”
我笑了笑，“是的。我不在乎。”
我错过了很多东西，但我终于能够争取得到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一个能与她在一起的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不惜任何代价。
我毫不迟疑地向她走去，艾琳点了点头，我看到她哭着笑了起来，女孩伸出双臂，而我拼尽全力挣扎着向她的方向走去……衰老的膝盖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躯，我栽倒在地，但很快又咬着牙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我感觉得到生命正在争先恐后地随着我的脚步离开我的身躯，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迟疑，也不能停下，我竭尽全力，向远处那个模糊而真实的影子走了过去……

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在这个扭曲的时间迷宫之中，成千上万片来自不同时空的碎片突然凭空出现，像无数怪诞的喷泉溅出的水花一般悬浮在半空中，然后崩解消散。无数个从碎片中挣脱出来的影子挣扎着欢呼着，欢庆自己从循环中解脱，然后纷纷消失。无处不在的强光逐渐暗淡下来，我感觉得到，我的身后，那些强光正在一分分熄灭，这个刺眼的光源正在我的身后坍塌——我看到艾琳身后的光芒也在逐渐熄灭，黑沉沉的虚无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充满时间碎片的散发着强光的“迷宫”，一切都在塌陷崩毁。这个扭曲的世界终于要随着时之螶的死亡而毁灭了。
确实要结束了。
“最后一次，我的齐格飞，抓着我的手……赶在世界毁灭我们之前。”艾琳向我伸出了手，我艰难地呼吸着，颤抖着伸出了自己苍老的手指，终于，我触摸到了她的手。
两只手立刻紧紧握在了一起。
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摇摇欲坠的时间“迷宫”终于彻底坍塌成了毫无意义的细小碎片，旋即被恢复平直的时间长河卷起的滔天巨浪淹没。时之螶，这个时间洪流之中飞溅起的环形浪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汹涌的长河之中。
在寒冷的时间之河中，两个微弱的声音一闪而过，时间吞噬了声音的主人，也淹没了他们所有存在的痕迹，但却偏偏留下了这两句话，就这样在长河溅起的浪花之中发出了微不足道的细微光芒，高高地溅起，然后被卷入时间之中。
~~~
艾琳，我……我爱……你……
我知道啊，我的齐格飞，我知道。

尾声
齐格蒙德大师面色沉寂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看着他把一个金属徽章小心地放在纪念碑基座上，然后费力地站起来。包裹在风衣中的中年人面对着纪念碑看了很久，才微微摇了摇头，转向他，低声说道，“齐格蒙德大师，听说您曾经和他接触过。”
灵能武士知道对方说的是谁……那个与他一道执行过一次任务的人，那名审计官。齐格蒙德恭谨地向中年人微微弯了一下腰，“是的，阁下。我与他一道执行过任务，只有一次。如果您想知道我是否了解他，很抱歉，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那是一个高贵的灵魂，而我没有权利去主动探视他的思维，就像我不能探测您的思维一样。”
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特别是面前的这个中年人……是那个领导人——整个银河系最强大的国家的首脑。
就在他的任期之中，共和国顺利结束了时之螶危机，一切有惊无险，巨大的怪物被召唤到首星的恒星之中，被彻底消灭。被粉碎的怪物留下了一些罕见的碎片，这些碎片已经令整个银河系的学界为之疯狂，其中一些物理特性甚至足以颠覆现行的传统理论。而平息这个危机让共和国获得了巨大的声望，附近的邻邦纷纷开放研究，共和国的合作协议顺势延伸向整个银河。
当然，整个过程其实并不顺利。齐格蒙德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星空。为了消灭这个怪物，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整个北方主力舰队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战舰在交火中被击毁。
不只是主力舰队。灵能武士看着巨大纪念碑基座上的一长串名字——凯廓尔、伊森、汉森……密密麻麻的名字下面，是两个挨得很近的名字，比其他人的名字距离更近，不仔细辨认，甚至会让人误会成一个人……
是艾琳和亚戴尔。
领导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纪念碑说道，“我请您来，是为了向您询问一下当天发生的情况。有人说他看到了失踪的司令和亚戴尔在一起，就在时之螶被消灭的时候。这种事情用我们的理论还无法解释，所以作为一个灵能者，能否向我分享一下您的看法？”
“我不知道，阁下。”齐格蒙德面色平静地实话实说，“那天我感觉到了异乎寻常的灵能波动……但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我只能感觉到一个强大的存在彻底消失了，以及……消失之前陌生而绝望的咆哮。不过……我们的文化之中有一个古老的观念，或许可以勉强解释一下。”
领导人没有回答，只是举手示意他继续说。
齐格蒙德看了看时之螶纪念碑下领导人刚刚放下的徽章，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是一个复杂的金属圆盘，一半是审计官徽章，一半是舰队军官徽章，两个半徽章就这样紧紧熔铸在一起，像是两个人紧紧地彼此拥抱。灵能武士很清楚这个徽章的寓意。
齐格蒙德收回了目光，看着高大而沉默的纪念碑，缓慢地说道，“命中注定的相遇，即使死亡也无法阻隔。”
（全文完）

更完了——没太监
搞死主角是我最大的乐趣，如果有吧友之前在星际2吧里面看到我写的五篇文……好吧，除了第一篇，里面的主角都挂了，所以群星这边也不能例外嘛。啊鉴于主角都挂了，所以时之螶的三篇完整文章到这儿也就都结束了，感谢大家的收看，祝大家周末愉快

哇，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