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添红长翠喜看人。
——————————————————题记

红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留侯张良在跟宾客交谈的时候如是想，这么多大夫，竟还看不出个症结所在。
“子房？”
“呃？”
“你年纪轻轻的，何苦辞官？这大汉的大好江山，还得你多费心呢。”
“天下已定，子房心事既了，也想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再说当今天子圣明，必定会治理好国家，我又何必在朝堂上做个闲人？”
“可是”
“再者，我夫人身子不好。”留侯张良嘴角溢出了笑，“我得多陪陪她。”
…………
宾客走的时候，正好碰见留侯夫人，叫了声“水夫人”，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去。
红莲进去的时候，张良正在核算银两，回想着印象中哪个地方风景好又有名医，计划着不日将近的外出。
“在想什么？”
“夫人”，张良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荷花。“在想我们去哪。”她瘦了些，今天穿着的粉裙摇曳不止，比她手中的荷花更清减些。
他就着拿荷花的力道抱住她。“红莲，你想去哪？”
“怎么又叫我红莲，你给我起的名字是水淑子。现在风声不紧，你就忘了？”
“水中淑华，莫过莲花。对不起，没有让你留下红莲的名号。”
“我知道的，你不用说。”红莲安慰似的回抱住他，“良，我想去新郑。”
“可你的身体？”
“夫君~”带点撒娇的意味，嗓音因虚弱而微微轻颤。
“…………好”

出发前一晚，张良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她的泪水，他叫她红莲，她怎么也不肯应。他惊醒，下意识看了看身畔的红莲。她呼吸绵长，近来嗜睡的很。换作是以前做杀手的时候，怕不是早就醒了吧？张良有些骄傲地这么想，念起他做的梦，复又叹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张良准备好了路上要带的东西，交代管家多多费心，交代仆役照料好两位小公子，这才舍得去叫醒红莲。红莲收拾妥当后，张良扶着她上了马车，最后又交代车夫慢点赶车，这才进了马车。他和红莲聊起了从前，他说她小时候刁蛮任性，老是欺负他。红莲也不恼，笑说“抱歉了，那时候实在不知道我欺负的是自家夫君。我都嫁给你了，你还要计较这么多吗？这样我会觉得自家夫君小气的。”张良被噎的哑口无言，又舍不得瞪她，顺了顺气息，拿出桂花糕给她吃。红莲接过来，心里暗自好笑，要不是见过他对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辩才，她还真的不能把他和众人口中的“谋圣”联系起来。一路颠簸，他们玩玩笑笑，倒也不觉得路途遥远。
午间红莲乏了，打算小憩一会儿。张良也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是昨天梦的影子，为什么会梦见从前呢？

张良拦住了赤练，说:“我不会让你去的。”
赤练手上的链蛇软剑吐出它的信子，“子房，你拦不住我的。”
“你这是去送死。”
“多谢你还记挂着我的生死。”赤练笑了，既妖冶，又明媚，更哀伤。“我的命，我做主。到底是故人，我还不想跟你动手。”
“你的命不是赌注。这次我会拦住你的。我一定会！”
赤练此刻才认真打量起张良，这是他少有的笃定和坚持，他眼里的疲惫和倦怠不亚于自己，可眼底总像在燃烧着什么，不似自己的黑白世界。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动手吧。”
晚风萧萧，他们两个同为亡国之人，可今日，却不得不有一战。
赤练步步杀机，张良处处怜惜。
此时赤练手上的剑已经已被张良打落，眼看落了下风，她拧腰转身，抓住空中的链剑，甩头之际，三千发丝作鞭打向张良。
如墨的柔韧黑发劈头打来，张良自若，左掌作刀横砍，带起劲风将赤练发丝斩断。一砍之后，他腹前忽而一凉，原来是背对他的赤练反握剑柄，竟是送着剑尖自她腰畔后刺，袭向他来。无需转念，他右手的凌虚将链剑挑向远离她的一侧。而赤练旋身回转，指如破风，点住了张良的璇玑穴。
“我说过，你拦不住我。如果你使出全力，或者舍得伤我，我也没机会点住你的穴道。你的穴道三个时辰后自会解开。”她交代几句，走开。

他一时脑子里乱得很，终于沉沉睡去。再醒之时，睁眼就对上了红莲的目光，眉眼弯弯的，他心里蓦地一暖，她在，真好。
“你昨天没睡好吗？”红莲眨了眨眼睛 ，“我很少能看见你睡着的样子。”
“对啊，昨天你抢我被子了。”张良揶揄她。
“那你再睡会儿？我不烦你。”
“好。”张良拉去住莲的手，用了几分力道，红莲一时不防，失去了重心，却稳稳当当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陪我再睡会儿。”张良的声音迷离又倦怠。“红莲，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骗我？”
“呃？”
“年华散。”
“因为你好骗啊，我那个时候又喜欢骗人。”红莲好笑，又补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好骗？”
“可能是因为被你骗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吧，那样至少还能听见你说话。”张良睁开眼睛，仔细看她，“红莲，我不喜欢年华散这个名字。”
“好啦，都过去了。”红莲轻声说，靠在他怀里。
他们相互依偎着，各自颠簸的心事如月之光，雪之舞，在满长的一路里，既相互映照，又各自芬芳，依偎着彼此，静默彷徨。

此时疑惑的人是张良，但在很久之前，关于年华散的疑惑的人，是赤练。
“子房，三年之期将满，秦早就亡了，你为何从不问我要解药？”赤练坐在火堆旁，将明将暗的火光映衬之下，绝美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温度。“刘邦入关的时候我就有些疑惑，你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你不怕死吗？”
张良正认真思索去路。突然听见她说话，微微有些怔忡，随即一笑，“红莲，我相信你。”张良认真看向她，“你啊，表面上狠辣，内心却柔软又善良，骨子里好强又磊落。或许你早就给我解了年华散的毒也说不定，现在我没提起来，你不是也主动提起来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赤练突然失态。
张良静静地看着她，“红莲，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我在。”
赤练没预兆到自己的眼泪，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没想到，张良的一句话，竟足以让她溃不成军。

她平静下来，说:“这次你猜错了，我没有给你解毒。”
就算是流泪，他的公主也不像世俗的小姑娘那样抽抽搭搭的，张良半是心疼半是骄傲。“那也没关系。”这条命，我可以心甘情愿地送给你。
赤练看他，脑海中依稀有了他年少时候的影子，突然就觉得，自己从未懂过他。“你没有中过毒，两年前，你吃的是百草丹。”
“嗯？所以没有什么年华散？”
“你在意的应该是我骗你才对。”赤练有些头疼地帮他拿住重点。“用自己的命，去威胁一个在乎你性命的人，对我来说，这是可耻的。所以，我骗了你。”
“红莲，”张良有些欣慰，“你到底身上还有一国公主的骄傲。可是，韩国，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韩王成被杀不是你的错。”赤练抬头望着星空，“我从来没有想过复国，这不该是你的枷锁。”
“让你身陷危难之间，让你空欢喜一场，这是我的不是。”
“是我非要跟过来的。凭什么就是你的错？张良，我讨厌你大包大揽地承担下一切，我做出的选择，我担得下结果。”
“公主……”张良低低唤了一声，似是感慨，似是欣慰。
“我们从彭城逃出来了，之后呢？你打算去哪？”
“我打算回到刘邦麾下。”或许只有他，能够终结这个乱世，让我护住，我想护住的人。
“我跟你一起回去。”

马车行驶半月有余，他们到了新郑。红莲的意思是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也不太愿意在客栈住下，于是他们二人找可以租赁的房屋，新郑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他们打量着故土，依稀是旧时，恍惚和现在重叠在一起。
行走间，红莲手心落下了一朵花，是合欢花，继而抬头看见满树的芳菲蔓延出了这家院子，于是在门前站定。张良明白她的心思，向别人打听了这家的主人，交给随行的车夫去安排。自己就随着红莲到处逛。
崭新的昨日如画卷一样展开在眼前，那时候，小公主一派天真，张良意气风发，九公子半是慵懒半是认真地筹谋，卫庄还是印象中的冰冷沉稳的模样，紫兰轩宾客盈门。都，是过去了啊……
而今日，何其有幸，身边有他。红莲挽着张良，认真听他说的趣闻，心里氤氲着满满的甜蜜和不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他一起走了很多年。他们之间还有了不疑和辟疆，真好。
前面似乎有人摆棋局，张良有几分兴趣，于是和红莲一起去看，原来是个一老者与街上人打赌，赢了就可以送别人一盏风铃。张良正要仔细观看，听见红莲突然咳嗽了几声，转头看见她用帕子捂住嘴，于是问，“是不是风太大了，这时候房屋应该也备好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没事，我喜欢那个风铃。”红莲扯出一抹笑，将帕子握在手里，“你帮我赢回来，人家年纪大了，你别赢太快。”
张良柔声应道:“好。”
……
最后花了一盏茶的功夫，红莲手上便多了一盏风铃了。
随后他们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去置办了些东西，一路风铃清脆，旧日如新。
晚间回去后，红莲在厨房准备吃食，张良帮她打下手。红莲看见在灶下的张良满头是汗，打算帮他擦擦，结果发现手帕不见了。
“没事，我给你带了新的。”张良用袖子擦了擦，边添柴边说。
他们吃过饭后，红莲把那盏风铃挂在合欢树上，和张良在庭院里一起看满天的星星。
晚风习习，星斗璀璨，铃声悦耳，满树满院的芳菲萦绕在他们身旁，今夕何夕，良人在侧？

红莲眷恋似地靠在张良身上，认真地回想自己是如何走到他身边来的，好铭刻在心上。
最初的最初，我一心报仇，甘愿以自身性命为赌注，前往危机重重的秦宫，存了必死的心思，却没想到有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拦自己。我不怕风刀霜剑红颜枯骨，有人却怕某个姑娘受苦受寒。
他吃下毒药时没有一丝的迟疑，他坚持着某些我看不懂的心意和执念，将我的决绝赴死都衬得暗淡无光。
其实，活着比死去更难。
那时候，在我的黑白世界里，他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色彩。
乱世里存在不了什么美好的东西，颇具江南风韵的庭榭楼台，在铁骑的践踏下顷刻就可以化作飞灰。生长了几百年的一树馨香，随便哪个剑客的剑都可以让它归于尘土。而我惦念了半辈子的人，我苦苦追寻，在乱世中褪下曾经的天真烂漫，眉眼都染了这江湖残酷的杀意，让我挣扎着，痛苦着，跟随着的那个人走了，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好，死生为大，我不怪那个人。大不了去地府讨这笔债。他欠我的，应该还才是。
我怀着这样的心思疾驰如飞，一半为了赴死一半为了报仇赶往秦宫。
不想遇见了他，他从来都是知道我的，我本以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自己的决心。可他用第一句话让我迟疑，他用第二句话让我动摇，他用第三句话让我回了头。而他泣血而书的第四句话让我震撼。
以往印象中的他斯文有礼，被我欺负也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是世家公子温润如玉，任何时候都是谦和尔雅的。他从未这么霸道地对我宣称:“我的命在你手上，你须得跟我一起走。”
自韩灭亡后，再也没有人会宠着刁蛮任性的红莲公主，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媚鲜妍，最终都化做了风雨飘摇乱世里的鬼蜮心机。只有被疼爱的人才能温养出明亮色彩，被悲伤吞噬的人只有一片荒凉，这是历尽世事的我这几年来由衷的感慨。
“就跟他走吧！”我这么对自己说，我恰好没力气一个人走下去了。

我的手机屏幕碎了，钢化膜有个啥用 ，绝望中

我跟随他来到刘邦的军营，他告诉别人我名唤水淑子，我知道，他想给我的，是不染权利斗争胜负生死的方外平安。可是在这乱世，我从来都是不抱希望的向死而活。
我那时候心死了一半，否则我就能看懂他每次看我眼神里没有了若干顾忌的微妙的小心翼翼，我曾用着这样的眼神看了某个人半辈子，没人会比我更明白这此中深意。
他用他的温柔耐心一点一点地寻来世间斑斓来为自己填色。
他是刘邦军营里的军师，平日里事物繁忙，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在山河寂寂的夜里为我吹一曲故乡的歌谣。行走到繁花似锦里，他就满心欢喜地教我他新学的莲花灯扎法。
他似乎永远都是一派温和的样子，他的身上的温暖从不曾因我的悲凉而减过温度。
饶是我心如死灰，可在这样的温暖之下，在感念之余也忍不住有一丝不安和讶异。
大概是因为年华散的解药吧，我这么对自己说，不敢去多想，不愿去多想。

一年后，秦朝灭。我心里的重担落下，韩国的仇，哥哥的仇，那个人的仇，随着这个王朝的覆灭而得以有个交代。起初子房用来拦我的责任不存在了，我安心了，我思索着要不要离去，自己一个人又该去什么地方。在这样的思索过程中，脑海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曾是青衣，今着紫袍。
可有件事像蝉翼一样盘桓在心头，仔细去寻时不见踪影，又在某些时候露出一点淡淡痕迹，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撩拨。我当初在子房面前打算吃的，的确不是年华散，一来是因为自己没必要吃，二来也确实不想切切实实地用自己的命威胁别人。可以被这样威胁的人，并非是软弱的人，而是在乎自己的人，我何苦这样去对，已经为数不多的，在乎我的人。
但是子房不知道啊，他以为我手上的确实是毒药，要不然也不至于冲破穴道来夺下。如今秦朝已灭，他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提起这件事？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他说过他惜命的，如果他不活着，他花费数年的心血，他的理想，他所期待的将来，又该怎么办？我疑惑，却也没有去问他。不如，等这件事弄明白了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