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局势突变，昔日的项族少主得知刘邦入关了，平日里关系甚好的盟友出现了裂缝。他苦心维持的局面，快要瓦解了。
他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前往各方势据点周旋，没带上我。我突然觉得这里时间无比的漫长。
在某个不甚晴朗的日子他回来了，他告诉我他们立了韩王成为主。他告诉我他打算拜别刘邦，去辅佐韩王成。那我呢？他听见我的询问后长久地沉默了，告诉我现在局势不甚明朗，刘邦的军营里也不安全，他希望我去一个没有兵马战乱的地方，在烟火人家里细数流年芬芳。他说倘若有幸他能归来，待到花开，一定替我寻回故里所在。
我原本以为他会带我去的，韩国重建，新王并无威望，可是如果多了一个真正的王族血脉，一切就不同了。可他没有。
这番话看似平平淡淡，我却听出了惊心动魄的意味。我于是说我也要去，就算他不带我走，我也会自己去看看重建的韩国，如果我一个人在路上遇上了危险也算自己活该。
他又沉思了许久，终于同意了。
尔后韩王成被项羽所杀，我们以血染路，从彭城中逃出来。

逃亡路上，他明明也彷徨，也无耐，也伤心，也难过。可他就是在面上不表露出分毫，甚至还向我道歉。我气恼，是谁规定他有义务去挽救颓败的王朝？就算他惊才绝艳，世道是他区区一人之力可以颠覆的吗？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枷锁？
是我吗？我陡然一惊。
他当然有他的理想，不全是为了我。可他宁愿一人去冒险，也不肯将昔日是公主的我推出去，为式微的韩国增添筹码。对于他来说，其间衡量，孰轻孰重？
我终于打算问清楚，不肯再不明不白地贪念他身上的温暖。
我问他为什么不向我要年华散的解药，他早就实现他的诺言了不是吗？
他说他信我。
好，就因为信我，他就把命当做赌注了吗？万一我不讲道理，或是有什么疏漏，真的害死他怎么办？他这么聪明，主导他行为的，怎么可以是莫名的信任？
我气极，质问他。
可他果然够了解我，一句话就引出了我气势汹汹背后里的无限泪意。

重回刘邦军营后，我忍不住想，他到底一直在承担着什么？他拦我不是因为我是韩国骨血，他与我同行更不是因为年华散的解药。那么这真正的原因，不言而喻。
他既要为这乱世重建太平，又要替生民安身立命，还以一人之力让故国惊鸿一现。可他心里的姑娘一直念着别人。他还得在山河寂寂的夜里替那个姑娘吹笛安眠，面上一派欢喜地寻来趣事来逗那个姑娘开心。
他对我深恩厚义，我感念不已也愧不敢当，但我并不打算以身相许。他很好，所以也值得任何一个足够好的姑娘全心全意去对待，我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只知道，他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如果只是为了感激，那才是辜负了他。
我心乱如麻，千头万绪理不出个章法。只好刻意去避开他，在我弄清楚之前，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我的好。
我在别处听说他突然昏厥，心里莫名惶恐起来。匆匆赶去，只看见他略微憔悴的睡颜。军医告诉我他受伤之后未曾好好保养，又多思多虑，才至如此。

第二天一早红莲难得起来的早些，留了张字条嘱咐张良戌时去前院找她，可是在这之前不许去，然后就匆匆离去。张良醒来后不明所以，却还是听了她的话，在屋子里或是摆棋或是看书或是煮茶。
戌时快到了，张良隔着窗户看向满天的霞光。一出门就看见一根红线拴在门上，他们住的屋子离前院并不远，红莲是怕自己找不到路吗？张良嘴角染上笑意。干脆解开了红线，系了个结在手上，边走边将渐长的红线绕上来。这样被牵引着，朝着她走去。
红线彼端的人立在落日余晖下，浅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来啦？”
“我来了。”
天色将暗，手里捻着红线的她姿容绝代，她背后的合欢树挂满了风铃，树梢对称的两段系上红绸，她站在红绸的中心，她也是手上这根红线的中心，她身着三重衣，青丝用步摇半挽半簪，周围一圈是燃着的莲花盏，火光渐盛，摇曳不止。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此心此情。
他的心上人将红线系在离他最近的莲花盏上， 随后轻轻一挥水袖，就起风了。满树风铃摇曳，梦里三千落花。
心上人左手挽日，右手挽花，踏声起舞。旋身而绽，宛如夏花。闻律婉转，心翩跹。
独舞，复回旋。
丽姿悦颜，比精灵。
慢步，顿足，闪回目。
意犹频频顾，致袭款款情
盘惊鸿，只待卿。
生之锦年莫空等。
弄心舞，
掸落旧事与风诉。
眼前这盛大的美景，折断了无歌的年代，这是她送给他的心意吗？张良逼着自己别想起端木蓉说的话，这是她在倾述爱意与永恒，自己只用知道这些就够了，就够了。可是，此别经年后，又会留给自己什么？

“她似乎中了毒。”
“百毒不侵之人也有命门所在，用毒之人自己最清楚。”
“她已有命竭之相，能撑到现在，应该是用毒压制后再用灵药激发潜能，这样的过程无比痛苦。张良，她是真的想跟你走下去。”
天空消散了最后一点晴朗，夜幕降临。围绕着她的莲花盏火光愈盛，明媚的她在火光月光映衬之下，变得神秘起来。
她左手挽月，右手挽风，已变章作极致的温柔。
起琴瑟，红袖撒，翩翩舞中温歌话。午时起，月将挂，时时岁岁皆飞花。去杯盏，落芳花，斜斜王公疲侍家。
尘风尽，红灯华，车轮辗转，碎去几盏岁月沙？
绿叶翠，枝展芽，几度兴荣，画的一扇尽浮华。
红莲跳着跳着，天地间有个声音在询问她。
“你在为谁跳舞？”
“我在为我的所爱跳舞。”
“这样的舞蹈耗费心神，你似乎经不起。”
“我想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为他跳一曲，他对我很好很好，我的付出比不上他，但我想让他明白，我有多爱他。”
“你为何爱他？”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这是起因，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了。”
昔日如青烟，起舞忘经年。一曲黯伤魂，燃心落千繁。歌舞罢，纷纷扬扬的合欢花落下，寂静的夜空被烟花点亮，光芒乍现，红莲的动作停滞在舞的尾声里。
她问:“这支舞好看吗？”
他答:“美极，盛极，不可言述。”
她又问:“那你怎么落泪了？”
他说:“因为这场舞太美了，美得教人心碎。”
————————————正文完

【隰有荷华】
叹罢折红玉，年年坠枝旁。为君心上血，点缀作华章。人生能有几，一醉应无妨。
当她知道那个人的死讯时，正好是秋天，她在一棵树下枯坐了好几天，时有风来，木叶萧萧而下，天地寂寥。
对她来说，那个人活在世上，就是希望。现如今，她的希望没了。那她该怎么办呢？是该在乱世里等待着魑魅魍魉来勾魂夺魄，还是应该于此刻追随着已故之人去血染红妆？
她觉不出孰优孰劣，沉痛地阖上双眼。
再看这满目荒凉时，她朝着这棵树撒了毒粉，慢慢注视着参天的生命渐渐流逝。心里笑了起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笑完，又是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江湖妖女赤练。她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她当然应该追随着那个人死去，可是，怎么死，她来定。
她打算去报仇，脑海里回想着以前韩宫的经验，觉得一个从普通宫女到可以接近秦王，大约是三年左右。
于是开始调药，她从来就不会给自己留下余地。她是百毒不侵之体，同时也是引蛇之体。先用雄黄扼住体内的抗毒性，再用若干药材练成与自己血液相悖的药，加入各色早就研磨好的粉末，药成，取名为年华散。
于是匆匆奔赴向她的命运。
他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变数。他让她有了想活下去的念头，这是既定结局里多么可怕的变数。对于想活的人来说，死是折磨。
其实她想过离开的，在秦亡之后。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就是她的容身之所。她于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一个可以轻易知道答案的理由，不去探寻，不去打扰。
韩国复立时，她也想过，就作为一国公主随着注定覆灭的王朝一起泯灭吧。可是，她开始贪恋人间温暖，她舍不下了。
当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时，开始深深地惶恐，同时也开始无比地惧怕死亡。她怕他亲眼看着她赴死。
在这样的惶恐里得知他昏厥的消息，往来颠覆里，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决定，为他为自己活下去，哪怕再痛苦。
当她忍着各种毒药平衡压制年华散所带来的剧痛时，时常想起他在灯火下画地形图。楚汉之争未曾明朗，她绝对不能是他的拖累。
有幸苍天见怜，她也陪他走过许多年月。可是，好像，从未向他表露过自己的心意。
她从未如此庆幸她会跳舞过。爱的意义不是让人卑微，而是让人生更为完整。她想告诉他，她从他那里，所得知的，关于爱的一切。

【良人无花】
携清风以御秋色，上九天同揽明月.而随落木归故里，齐下大荒觅自由.
时隔多年，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
刚到刘邦的阵营时，有次她喝醉了哭着说，“每一次的被丢下，都让我觉得，我始终就应该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不想喜欢任何人，不想舍不得任何人，我是最嘴硬的那一个，但我从来没舍得真正离开过任何一个人，从没。”
那时他多想抱抱她，却怕弄疼了她的伤口。
从彭城回来之后，她有次莫名的对他说，“张良，你不可以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死。”，他觉出这番话有几分殉情的味道，刚想调侃几句，看见她认真的神情，下意识地有了几分不安。
后来他知道了一切。
那次回新郑，她咳血了，用下棋将他支开。他随了她。博弈时并未刻意相让，确确实实是心乱如麻。
一天，辟疆问他，“都说爹爹是谋圣，那爹爹设过最出色的谋局是什么?”
最出色的谋局吗？战场上有胜负就会有生死，似乎再出色的计策也是用性命垒成的呢，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大概是装晕吧。”他这么说着，看着屋檐下的荷花若有所思，随后低头，在画好的荷花图上题了两个字，无花。
辟疆满满的不解，可也知道爹爹凡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是万万不可打扰的。于是退出去，临走时看见荷花池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无花。可这明明是满池菡萏争红斗艳啊，爹爹真是奇怪。
她走的时候，对他说过，余生之幕，岂在今朝。可是，屋檐下盛开着莲花，檐角挂着几盏风铃。铃声与她相关，花朵就是她的名字。穿堂而过的风曾与她共舞，时时跳动的心就住着一个她。这教他如何不想她念她。
刚刚辟疆来过对吧？想想他吧。偶尔，换个人吧。
辟疆出生时正好是祖父的祭日，于是自己就将他取名为辟疆。
辟疆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也是那天，他才得知她所承担的全部。
端木蓉出来时叫住了欢喜的他，“张良先生，我有点事儿想告诉你，是关于你夫人的。”
……
“她似乎中了毒。”
他身形顿住，久到气氛诡异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这……这不可能，她……她不是百毒不侵吗？”
“百毒不侵之人也有命门所在，用毒之人自己让最清楚。”
他想起年华散来，年华散……莲华散，原来，自己还是去晚了一步吗？就一步之遥啊。
“你是镜湖医仙。难道连你都没有办法了吗”
端木蓉看着即将上演的生离死别，斟酌着字词告诉他全部。
“她已有命竭之相，能撑到现在，应该是用毒压制后再用灵药激发潜能，这样的过程无比痛苦。张良，她是真的想跟你走下去。”
原来，早在最初就已经……。他悲哀地开口，语句里弥漫血色:“她……不想我知道……对吗？”
“我也是女人，我明白的。她，的确不想让你知道。”
“她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吧。我会继续给她找大夫，说不定，真的会有用。” 张良抬起头来。“我会装作看不到，听不到，如她所愿地做一个局外人。让她安心”他见证了她的成长，却无法参与她的苦难。可又怎么舍得，她这样，孤注一掷的付出。
他转身，打算去看看她。于是笑了，笑得很欢喜，欢喜到有些落寞，欢喜到有些失神。
似乎，辟疆，也与她相关呢。
万里江山。无一处不是她。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 翠减红衰愁杀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