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众人遂随胡姨去往厅堂用饭,夜色已暗,只依稀辩清脚下石径,胡姨在前提灯引路,众人走在其后三两结伴。“月照寒江”二人结伴而行,均一幅目不斜视的正经模样;石江浣和楚淼淼两个小姑娘仍在乐此不疲地互相斗嘴,吵闹间就数二人声响最大;照影同了悟和尚正在说着什么,隐约可辩“玄机大师”四字;而尹元龙则转向了林鸿曾霓裳二人,十分热络地攀谈起来,常攸虹听到他已用上了“贤伉俪”三字,二人皆未反驳。
常攸虹和方迢二人坠在最末,看着前方熙攘的九人,方迢晃着手中折扇,低声开口道:“你对照影前辈关注甚浓?”
“那柄长剑不简单。”常攸虹直言道。
方迢折扇轻摇,回忆了一下那柄宝剑形状,顿悟:“你是说,她换了剑鞘?”
常攸虹点头,复又道:“那柄剑上有颗白玉宝珠,绝非凡物,这位前辈故意将剑柄正面朝里挂在腰间,若不是走动间得窥一二,很难注意得到。”
“照影……”方迢细细嚼着这二字,“如此特殊的名字,若非泛泛之辈,怎样都该在江湖中有点名声。”
“不见得,”常攸虹摇头,“这位前辈遮面挡剑,看来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其身份,‘照影’这名字,怕也未必是真名。”
“也不尽然,”方迢此番倒有些不赞同,“若真是化名,该化个平凡无奇的名字比较妥当,‘照影’这二字,实让人过目不忘啊。”
“照影……惊鸿……”常攸虹想了想,突然道,“照影我虽不知,只‘惊鸿’二字……我记得十数年前有位叫林惊鸿的侠客,好像同玉蟾宫还有些渊源。”
“林惊鸿……”方迢摇摇头,没有任何印象,接着转向常攸虹,笑道,“十数年前我们才多大,你那会儿还在西海峰林当野人,怎会记得如此事情。”
“你才野人。”常攸虹斜睨了他一眼。
末了声音有些沉了下去:“是爹爹同我说起的,他同上任玉蟾宫主私交甚笃,经常去宫中作客,有时会去指点一下玉蟾宫弟子的武艺,”常攸虹回忆着,“那林惊鸿好像是哪位世家弟子,正巧客居玉蟾宫,爹爹也顺便指点了他两招。”
“‘剑式有余,心性不足。’”常攸虹道,“这是后来爹爹对林惊鸿的评价。”
“能得白大侠一句‘剑式有余’,已是了得,”方迢叹道,“只是这些年怎从未听说过江湖中还有林惊鸿此人?”
“前有魔教大光明宫,后有苗疆五毒教,那位林前辈想来……”常攸虹也叹了口气。
方迢点点头,亦明了,不再说话。
二十年前大光明宫之乱被上代七剑遏制,然乱象横生的那几年间,被苗疆兴起的五毒教浑水摸鱼,收了渔翁之利。因其功法诡谲手段残忍,短短几年便恶贯满盈,更听闻五毒教中有将活人炼成“毒尸”的法子,“毒尸”者样貌丑陋却身形高大,心智全无但蛮力强横,且中了招也不伤不死,极难对付,再加上五毒教那些骇人听闻的蛇虫毒物,很是在中原兴风作浪了一番。
然十年前武当门下集合有志之士,杀上南疆五毒总坛,使特殊法子攻下圣殿、歼了那群人形兵器,灭了五毒教派,这个以诡谲残忍著称的苗疆门派,在中原终归只昙花一现。
“说起五毒教,”方迢想了想,“江湖中似只盛传,当年武当率众剿灭五毒教,但具体如何行事,以及当初的涉事人众,似乎至今都保密甚严。”
“该是后怕幸存教众反扑,”常攸虹道,“听闻当年五毒教众为其教主蛊惑,被鼓噪得性情狂热,不辨是非,甚至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五毒总坛被破后,许多狂热的教徒甘愿以自身献祭,蜕变成‘毒尸’,以为殉教,更有少许幸存者潜伏中原武林,伺机报仇,光复教派。”
说道这儿,常攸虹长叹一声:“二十年前魔教之乱,十年前五毒之乱,年前的魔教反扑,”他摇摇头,“也不知何时才能天下清平。”
“啪”地一声,方迢敲起折扇,语调带笑:“入天道盟作客数月,想不到你竟生了如此……年轻的想法。”
常攸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终不过以杀止杀,你不必嘲我,这点我分得清。”
方迢侧目看向常攸虹,见他双眸清澈,毫无纠结犹豫之色,瞳中凝着坚定敛光。
却听常攸虹语调一转,语带轻叹:“但这些日子我也看到……邪教扩张,教派之争,终绕不过牺牲平民,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算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出了何事都与天无尤……但终究,无论是西域还是中原,无论是魔教还是五毒,也都是性命,”他复又长叹,“还有那些被无辜波及的百姓……却是枉造的杀孽了。”
方迢目中笑意淡去,凝成郑重的颜色——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这位七剑之首的内心想法。
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眉目间依稀有着少年的意气,却做着最严酷的决断。
在那样绝境围困的情况下,他剑指魔教,杀伐果决,率领七剑杀出血路,剑下亡魂无数。
却原来在常攸虹的心中——“终究也都是性命”。
——在他眼中,生命是平等的。
原来这个冷静到近乎冷血的七剑之首,一直有着如此天真的坚持。
天真……却崇高。
他看着常攸虹,目光炯炯:“你既赞同以杀止杀,可想过……”
“什么?”常攸虹等了半晌不见其下文。
方迢目中闪过几息明灭的暗光,终归平静:“没什么。”
他看向前面带路的胡姨,对常攸虹道:“到了。”
如此一炷香的路程后,众人到了饭厅。
“哇!”甫一入座,便听那位红衣姑娘楚淼淼一声惊呼,见她微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颇有些享受地嗅了满桌的饭菜香气,语调惊喜,“清蒸江团、东坡肘子、水煮牛肉……啊,这个!这是油爆猪片!”
“楚姑娘好眼力,”先前只沉默着引路的胡姨闻言,微微一笑,“正是这几样菜式。”
说罢,朝众人行礼道:“此间已至川蜀地界,山河交汇,潮湿露重,老妪特意做了些辛辣祛湿的食物,亦炒了些寻常中原清淡菜式,若尊客们有不食辣者,自可享用。”
“哈哈哈哈,不愧是如此大手笔的朔月公子!”接话的是浑身金玉叮当的尹元龙,他率先朝着辣菜那半边走去坐下。
这位尹老板身量颇丰,侧看去竟像一人占了两个位置,落座后将手中的紫玉核桃捏得“喀啦”作响,笑道:“连宅中一个管家老仆,都招得如此细致熨帖。”
“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挑了淡菜那边的书生林鸿也朗声吟诵,语调间对硕月公子颇有神交之意,“观此宅中格局,尊主人想必是腹通文墨,胸有沟壑,却竟不拘泥于‘君子远庖厨’之古法,于吃食一道,亦是精细非常啊。”
常攸虹注意到,照影和曾霓裳两位女子也坐在了中原菜式那边。
而那位武当石大小姐也坐在了清淡的那半边,同嗜辣的楚淼淼正巧邻座。
闻言,石江浣仗着离那二人颇有些距离,扯了扯身旁楚淼淼的袖子,翕动双唇轻声道:“那个土豪老板就算了,他见谁都这样恭维,”说罢,撇了撇嘴,“这酸书生怎么也跟着掉书袋,不就是一桌饭菜么,还能被夸出花来。”
楚淼淼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明媚的眉眼映着笑颜更显艳丽。
“江浣,”二人身旁的照影闻言,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轻声道,“莫要无礼。”
一旁的了悟和尚耳力亦佳,听得三人互动,投去目光,看了石江浣一眼,尚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你干嘛这么瞪我!”石江浣被了悟这一眼看得一怔,随即气道。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笑着道,“贫僧眼风不慎,致使姑娘生了误会,这厢向姑娘赔礼了。”
“你……!”石江浣气急,皱着纤眉想要同了悟理论。
“江浣!”见她气得有些冲动的模样,照影忙拉住了她,语调中带上了些呵斥的意味。
石江浣一听,气焰顿时弱了下来。
她虽贵为武当掌门千金,从小没宠得无法无天,性子冲动易怒,但到底出身眼界摆在那儿。客居他处,随行又皆是不甚熟识的江湖人士,若她此时冲动发难,丢了自己面子事小,若是让众人落了个武当掌门教女无方的印象,便是掉了武当门面。她被照影如此一斥,立时便平了气焰,只冲了悟和尚“哼”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将那处四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被常攸虹强行归为“不能吃辣”的方迢摇着折扇,轻笑出声:“想不到了悟大师一介高僧,倒是艳福匪浅。”
常攸虹夹了一片眼前的水煮牛肉,边斜了他一眼,看着方迢那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摇头道:“了悟大师性情随和,与寻常高僧颇为不同。”
“可不是,”听他提起寻常和尚,方迢顿时来了兴致,凑到常攸虹跟前,低声道,“大概三四年前吧,我奉命下山,结果折返的半路遇上了一批少林和尚,个个宝相庄严气质凛然,往地上一供都能当活佛了,他们认出了我魔教护法的身份,足足追了我五十里地啊!”
“五十里地……”常攸虹闻言也砸了咂舌,道,“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我使计甩掉他们咯,”方迢苦着一张脸,“杀不能杀,跑又跑不过,幸好他们不知我戴着人皮面具,我寻了个地方改换装束,总算摆脱了他们。”
常攸虹闻言微微一怔,听得他这番话,突觉往日里一些刻意被忽略的事情,在此刻突然涌了出来。
——方迢卧底魔教十年,晋升大光明宫首席护法已有三年。
不过七年的时间,一个家破人亡时尚是稚童之龄的孩童,便从魔教底层,一路升至首席护法。
常听他以戏谑且轻松的口吻说起某些十年间的往事,纵使明白其间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但今日听得他一番言语,常攸虹突然意识到,他到底还是太低估了方迢此十年间的凶险。
他虽明白方迢在十年间如何在魔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行一步皆是千般思量万般凶险,却如今突然想到,方迢所经历的,恐怕比他想象中更要艰险。
他的敌人不仅来自魔教,更来自中原武林。
身居魔教高层,他是七剑卧底,待上待下皆提了十二万分心思掩藏真身;而入了中原武林,他便是魔教首席大护法,自是历经千般坎坷追杀。
——他游走在黑白的间隙中,不辨来路,不问归途,更无处容身,已有整整十年。
对于这些,方迢毫无避讳,但也绝口不提。
而他身为七剑之首,身为方迢肝胆相照的挚友,却时至今日方才惊觉,卧底十年,其间真正的艰辛之处。
方迢见常攸虹突然愣怔地看着自己,端着酒盏的右手微微一倾,洒出几滴酒来。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他轻晃手中酒杯,语调带笑,却低沉非常,“不到迫不得已,我从未主动向中原武林任何人动过手——我从不否认自己做了十年魔教首席大护法跳跳。”
常攸虹看见方迢猛地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侧头朝他笑道:“但我这一生,都只是青光剑主方迢。”
常攸虹脱口而出:“不!”
心知他误会了自己怔忪间的含义,常攸虹脱口否认:“我并未质疑你!”
“我只是——”
然后方迢看到常攸虹转头,缓缓地,朝他绽出了一个,充满温柔与……歉意的笑容。
“——感到抱歉。”
——常攸虹,居然在道歉?
方迢脸上那仿若面具一般的轻佻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
“阿迢……抱歉。”常攸虹定目看他,满含真挚,“我该早些发现的。
“这些年,你受苦了。
“还有,欢迎回来。”
“哐啷”一声,方迢手中酒杯跌落,摔得粉碎。
——你受苦了。
方迢目光怔忪,似是闪过瞬间的恍惚。
片刻后,他勾了勾唇,似是想同往常一般以轻笑作应。
却以失败告终。
他在魔教卧底十年,终日以假面示人。
他以为终此一生,都再无法摘下这般面具。
蓦地,他仰起头,以手覆眼。
——欢迎回来。
这两句话,他等了那么多年,等到所有的期盼皆被磨平,生死大敌已成灰烟。
等到他以为,或许他这一生都将如无根浮萍,如世间一缕孤魂般,终生不得其道。
“多谢。”
常攸虹看到,方迢被手盖住的眉眼间,似是有水滴划落。
隐入鬓角,转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