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率过速|研香|短篇|（二）
“你在找什么？”金木疑惑地盯着董香。她正弯着腰，将自己折成对虾般的姿势，伸长胳膊在座位下方来来回回摸索，而在这之前，她已经将副驾驶座的区域扫荡了一遍，储物格翻了个底朝天，连带主驾驶座下方也一丝不苟地摸了一遍，仿佛只差把油门刹车都一起拔下来瞧一瞧。如今她转移战场，又如法炮制检查起了后排座椅。

而董香是他的妻子，结婚一年有余的妻子。
显而易见，他们应该经历过许多次缠绵。他曾经不止一次用眼神、用双手，甚至用赫子膜拜过这具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身体，让他们的呼吸与肌肤紧密交缠，不分彼此——他甚至能够回忆起她体内灼烫的温度，是怎样一口一口将他拥抱、蚕食。然而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清晨八时零九分，所有这些关于过去的旖旎记忆，仿佛突然间变得遥远起来，如同劣质的感官电影，充斥着陌生的疏离感。

仿佛在荧幕之外，观赏着别人的故事。
而董香已经直起身来，紧抿着嘴角，只是垂着眼不去看他。
“走吧，你还要去上班。”董香低着头说。
“嗯。”

金木点起火，熟练地发动汽车，几秒钟前的画面犹自在脑海中徘徊。她的胸部，鼓鼓胀胀的两只兔子，如同真的被赋予了生命力似的，一蹦一跳，连带着董香的整个人都在他的世界里活了过来——是他的妻子，坐在车后座上的、他触手可及的妻子。
不是别人的故事中的角色。
“你先前到底在找什么？”将车停在咖啡店门口，金木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她看起来心情不佳，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叫他忽然这么一问，仿佛吓了一跳。

事实上从昨晚以来，她似乎一直心事重重。金木有心想与她谈谈，又不知从何开口，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惹她不快，或者是外面的什么人什么事让她难以释怀，却明白即使夫妻之间也拥有各自的隐私与自由，他想等待董香先开口，诉苦也好责难也好，然而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掉了颗扣子。”
或许是错觉，下车前她似乎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暴雨转晴，整座城市洗刷一新，大都会恢复了往日活力，连带着万物都倏然活跃了起来
——甚至活跃得有点儿太过头了。
董香立在吧台后，烦躁地环顾店内人潮。明明不是休息日，却意外的满座：一对情侣，两个女学生，一对情侣，三个学生，两个青年，年轻白领，自由职业者，独自读书的男性，似乎在等人的女性……原本开阔的空间让左一丛右一簇的话题塞得满满当当，野草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个劲儿向人面上冲，扫得耳朵发痒，无处可避。

“无聊。”董香终于忍无可忍扔下抹布。明明是放晴的天气，心情却反而比低迷的阴雨天还要糟糕——烦透了。阳光太亮；店里太吵；不知道哪个勤快过头的家伙把地板拖得锃亮，明晃晃刺人眼；服务生东奔西忙，西尾锦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董香恨不得将仰天长啸。
“啊，烦死了！”
周围一切都让人烦透了。
客流大增，后厨正忙得不可开交，看见她怒气冲冲闯进来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忙中出错，让人投诉到店长跟前，然而她只是没头没脑四下转了一圈。

董香憋着一股气，随手抓了个服务生问：“屎锦呢？”
服务生战战兢兢：“刚、刚才还在这儿的……”
后厨前厅都不见人，要是没出门，就只有——

西尾锦果然在楼上，正捏着一只拳头大的铃铛逗孩子。小裕躺在摇床里，伸着肉肠似的小手去够那叮咚作响的玩意儿，胖乎乎的脸蛋笑成一团，撮起来的包子似的。平日里最不耐烦的西尾仿佛换了个人，半撑在床边，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板，低垂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董香深感这场景十分奇异，连他身周毛茸茸的光圈看起来都如同具象化的父爱光环。简直不是她素来认识的那个西尾锦了。

真叫人啧啧称奇。
喰种的感官本就比人类敏锐，西尾只是一味逗小孩，头也不回问她，“下面很闲？”
“没。”
“那你上来干嘛？”
董香觉得好笑，“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小孩。”她忘不了他方才沉浸在父亲角色中的样子，“从前没发现，不过……”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西尾终于收手，将铃铛放到小裕怀里，小家伙高兴得如同得了个宝贝。
西尾直起身来望着他。他双手插在兜里，又恢复了那个熟悉的嘲讽的西尾锦。
董香抱臂倚着门框，隔着短短几步距离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小裕很喜欢新玩具，抱在手里摇个不停，叮叮咚咚的清脆之音，将方才一点点温馨的气氛摇碎成齑粉。

果然还是烦透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有多讨厌——讨厌成长，讨厌沉默，讨厌年纪让他们不能够像从前一样，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哪怕吵架都好，也好过互相试探，好过字斟句酌，好过有话说不出口。
西尾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明白白在告诉她自己有话要说，而她的倾诉欲也如同汹涌的洪水，正憋足力气冲击她的防线。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也许下一秒就会提前决堤，然而西尾赶在她之前开了口——或许他们的感受是相同的。
“你们很幸运。”他说，声音由于糅杂了苦涩而显得沙哑，像掺了把沙。

喰种与人类孕育后代的几率十分渺茫，更别提像金木这样的半吊子。虽然怀孕期间历经磨难，这个孩子仍然平安降生、成长，如同奇迹一般，生长在稳定的时局里，不必同过去的他们一样尝尽生活的苦头，苟且偷生。
她应该感到幸运，应该很开心——
过去她的确是开心的：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尽管提出结婚是由于她怀孕，尽管婚礼也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她曾经非常笃定，金木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