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苍山凄凄,往事如依
苍山入墨,白雾环绕。这不过一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村落中,却真真如同这世间再难寻得的宁静安身之所。
自从功体几乎全失,宣布退隐之后,谈无欲辗转了很多个地方。他几乎不在某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毕竟在这偌大的苦境之中,真正安稳无虞的地方,还是少得可怜。何况,他还是个病人,走到哪里都要抓药吃药,情况比之从前那段颓废的时光,真的也好不了多少。
如果硬要说跟从前有什么不同之处,那谈无欲给的回答,大约是心境要比从前平静了许多吧。后来,他回了一趟半斗坪,给八趾麒麟和无忌扫墓。也看到了那棵当初离山时还不曾有,如今才落坑不过几年的桂树。
回去的时候,天气尚未入秋。谈无欲未曾闻到过那桂树开的花香是不香,他心里明白,那人既然有此闲心,来栽上这一棵树,想必他现在也应该过得很好罢。然而,这些早已不是他谈无欲该去费心操劳之事。茫茫红尘,他早已抛却脑后了。
到达和离开,谈无欲选在了同一天完成。半斗坪已许久无人打扫,他想住也住不成,固疾加身的他,根本无法独立一人将从前的卧房打扫得当天就可以住人。所以,谈无欲选择了离开。
离山时,凤眸将视线凝注在了山门上所写的那两个句子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回身下了山,将自己瘦弱单薄的身躯,轻而易举的隐入云间。
“半斗坪内师渡徒,半斗坪外徒渡师。”
素还真,你竟然还肯回来?他笑了,笑得讽刺。
素还真,你竟然还会回来......他叹了,叹得无奈。
那一时,谈无欲的功体全部被无忌给吸走了。成了废人一个的他,就如同一个即将被人摧毁殆尽的玩偶,失去了与素还真争出一个高低的能力,谈无欲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未来。
那年稚子垂髫,两人躺在蘑菇亭中。那年的素还真抱着那年的谈无欲,口中说着什么永远在一起。谈无欲心内轻笑道:天真之词。然而嘴上却说让他珍惜当下。
是了,谈无欲惯来都是贪生怕死的。不珍惜当下怎么行呢?永远这条路,自然有能够期盼永远的人去走,如素还真。而谈无欲,却走不得那样远。因为他的耐心和生命,都是有期限的。
所以,那条恒河之途,当年他走得艰辛无比。
身上伤势未愈,五内俱摧,移步蹒跚。心内千疮百孔,零落成泥,残破不堪。谈无欲一声不吭的踏入那条恐怖之河。幽幽夜雾,缭绕在河面不曾散去。谈无欲一步步走得艰难,但他要走。他不会因为难,就轻易倒下。
是了,即便没了功体,谈无欲依旧是谈无欲,从不曾变过什么。被夜雾一同染成了墨的水,是令人恐惧的深不见底。水面上,夜雾里,恍然闪过了一列白色的灯火,幽幽的,如同是通往冥府的界河。水底伸出一只只苍白而又鲜血淋漓的手,拉扯着谈无欲的双腿,衣服,不顾一切的将他往水底扯去。
那些手,仿佛是为了曾经被谈无欲伤害过的它们的主人,来此一同索命一般。身上传来一阵阵骨肉撕裂的痛感,谈无欲却只是皱了皱眉。对他而言,还能有什么,比得过自己心里那千疮百孔的痛。
“噗通”一声,谈无欲被拉扯之中没入水底。眼中最后透过了水,看到的却是那天边的一轮高月。那月亮照亮了世界,却唯独照不亮这恒河,分明夜夜得见,却触手不及。口中换着气,气泡像金鱼吐水一样一串串往上冒起来。然而谈无欲的身体却越发的往下沉去。
周遭的水流,就如同是诸般恶鬼,一拥而上的啃噬着谈无欲的皮肉骨骼。若是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样一死,倒也百了了......
“无欲......同梯啊......”一双手,从水底将缓慢下落的他抱住。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是不是嗅觉也出了问题?谈无欲浮在水中,无力回头,无力转身。却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所以产生了幻觉。然而为何连产生的幻觉里,也有那令他厌恶的莲花味。
“同梯......师弟......你看看我,看看我......”
身后那个抱着他的声音,一直在说着这些话。然而谈无欲没法看他。只是这称呼,谈无欲知道,普天下,除了那一个人,也再不会有谁会如此唤他了。
“素...还...真?”谈无欲咬着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只瞬间感觉那双抱着他的手,收得愈发紧了一些,就好似是在确认着那个身份。
原来还真是他......还真是到了什么时候,都无法躲开他......
“素还真,我现在这副样子,你看着可还满意?”
“无欲,师弟......劣者......”
“你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
“师弟,劣者......”
“当初说什么永远在一起,说什么永远不变的心,一朝落入红尘,就都成了空谈。现在我落得这般下场,想必也很合你的心意罢?”
“无欲,说什么傻话?劣者,已经死了啊。”
谈无欲闻言,忍下身上被啃噬一般无休无止的剧痛,猛然回转身躯,但素还真却仍旧未曾将他从怀中松开。谈无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过去,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已经看不见。然而......素还真庆幸谈无欲看不见了。
那时的素还真,遍体烧毁,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染过了一遍,早已是皮肉焦烂,光彩不复了。双目空洞的他,能够找到谈无欲,纯属靠了那万年果的味道。
怀里那人听到他说自己已死,便急匆匆不安分的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这样的举动倘若换了从前,会变成什么光景可说不好。但此刻,素还真只觉身上一重,一双手朝他扑来,带着水的压力,牢牢环上他的身体。在这冰冷漆黑,恐怖无端的所在,对素还真而言,却是一重安慰和温暖。
“蠢蛋!你以为这样......就是安慰我了吗?”埋在那将自己包围的莲香中,谈无欲咬着牙,低声骂道。抱着谈无欲的素还真,却是不着意的微微动了动嘴角,无声一笑。
无欲之人,脱俗还真。百年之身,千年红尘。
苍山茫茫,世外桃源。谈无欲过了好几年,才找到此处,难得的与世隔绝,难得的安宁无忧。他决定就在此住下休养。这一住,却打破了他过往几年的惯例,在这里住了个长久。
每日,谈无欲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日里,教村里的适龄孩子们读书写字,给村里的老人病人看看诊,闲着了,便上山采药,去河边钓鱼,或是下山去,到市集城镇中逛上一逛。日子,过得悠闲而充实。心中再不曾压着过什么大事的谈无欲,心境一日平似过一日,伤势也一日好过了一日。
“先生先生,这一段讲的什么意思?我不太懂。”村中一个穿着靛青小袄的垂髫小童捧着书急匆匆跑到谈无欲家里。谈无欲正在厨房舀水淘米,准备做午饭了。听见声响,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走出来要为那孩子解惑答疑。
却猛然心神一荡,谈无欲的眼中,蓦地出现了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小白肉团子似的,捧着书急匆匆的跑过来,口中奶声奶气的喊着:“师兄,这一段讲的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
一身玄色衣服的素还真,放下手中的书本,对谈无欲道:“师弟,来。师兄告诉你。”
那人笑着朝他招招手,将小白肉团子似的谈无欲揽到怀里,两人共看着同一本书。那又白又细的小手指往书上不明白的句子上轻轻滑过,凤眸中透出那样明显的疑惑,看在素还真的眼中,却是如此的可人又惹人疼惜的模样。
后来,两个人年岁渐长,读书时也早已不是要讨教的程度了。两人开始相互考验,看是否能够对答如流。而那个跑来求助的人,成了无忌。
读书,练字,背诵。素还真与谈无欲真的什么都要比。谈无欲从小就已认定,素还真能的,他谈无欲也一定能。然而这样的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从山上不染风雪,到山下红尘滚滚,从你唱白我演黑,到黑白早已不分。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也是一直在折磨着他。终于,这个信念,成为了谈无欲心中的一种病。他为此而强迫着自己,强迫着周遭的一切,强迫着手中的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比素还真先停下。
是非早已从黑白分明,演变成了黑白不分的地步,谈无欲总有一日会被素还真放弃。从一开始,素还真与谈无欲选择了对立的立场,就注定了终有一日,必然会有这一个结果。
然而,自此之后,两人各染红尘。那半斗坪中,心无旁骛的读书声,却是再也不曾响起过。
“先生,你怎么不说下去了?”伏在他身旁的小童听得认真,先生的讲解还没完,却突然停了下来。于是那小童便眨着纯净的眼眸,朝谈无欲投去好奇的目光。
突然沉浸在了回忆中的谈无欲,又突然从回忆中脱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在一个小童面前失态了。谈无欲抬手摸了摸小童的前额,回给他抱歉一笑。
平日里教学严厉的谈无欲总是有些不苟言笑。小童偶然见到这翩然一笑,竟霎时看痴了:“先生,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画里画的神仙一样好看。”
“这可不许浑说。神仙听到会不高兴的。”谈无欲所幸顺势开启了玩笑。小童听见,也跟着笑了起来。
与世隔绝,了无牵挂。谈无欲再用不了观云相,最多去看看星象,用天机之术算算最近武林中的大事。然而,只是这一点,只要他不想做,便也可以控制不管。
谈无欲以为从今往后,生命里会再也没有了素还真的名字,没有了素还真的一切。今后,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在他有限的后半生中,再不会与素还真有任何牵扯了。
往事如依,又待如何?
过去,终究也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谈无欲,从不是个婆婆妈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