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江南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怀中的人，再也不会醒了。
她在他的怀中死掉十次了，却没有一次，这样惨烈，这样刻骨铭心。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回应，却还是，逃不过结局。
跳跳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血渍污迹，低头吻上她冰凉的眉心，抱起她就走，“我带你走……走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楼观月擦掉眼泪，扶起谢重，看着男子抱着蓝兔落寞远去的身影，不知是释然还是悲叹，他们的故事，终究谁也插不进去。
“哒哒”的马蹄声悠悠闲闲，由远及近。
白衣如雪的男子，如同幽灵一般，骑马穿过林雾，向他伸出了手。“把她还给我。”
“你穿白衣果然比我更好看。”跳跳抬头看他，蓦地笑了，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道，“有时候我们看一个人，其实不是在看他的外貌，而是灵魂。身份都可以换，但人，终究是那个人。”
“不试，永远不会有结果。”马上的人不为所动。
“虹猫，收手吧。”他闭眼叹息，“这一切，毫无意义。”
“回不了头了。”虹猫坚定地摇头，黑眸沉沉如同漩涡，“我也不会回头。”
“如果，我现在就和她一起从这儿跳下去呢?”跳跳后退了一步，大雨后的山崖更加松软，一踩便裂开了半边。
“你不可能比我更快。”虹猫摇头，认真地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更何况，若我告诉你，我能救活她，你爬也会从地狱里爬出来。”
“你想做什么?”跳跳惊惧不已，这样深不可测的虹猫，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虹猫跳下马，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脚下的茫茫云海，“做了那么久棋子，这次，我要做下棋的人。你呢，你待如何?”
“你用我的身份回玉蟾是有预谋的?”跳跳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后退了几步，“权力竟然比蓝兔的生死更加重要吗？你——，你真是疯了！”
他想要离虹猫远一些，却一不小心踏空向后摔去。
想象之中的下坠并没有发生，跳跳抱紧了怀中的人，不自觉一阵战栗。
——一切不过是他一抬手的事情！
虹猫轻轻一招手，他的身体便飘了过去，停在虹猫面前。
“那只是一部分的事实，”虹猫摇头，“而另一部分，暂我且不想让你知道。”
“蓝兔既死，你如何打算我也无所谓了。”跳跳心灰意冷地道，“先走一步了！”说罢蓝兔往虹猫怀中一抛，奋身一跃，如同一只白鸽，飞快地向深不可及的崖底坠落。
虹猫飞身接住蓝兔，对着身后冷冷地吩咐道，“朱裕，下去看看，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是！”名叫朱裕的黑衣男子躬身领命，看也没看一眼便也跳下了悬崖。
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从今以后，我只要你生。我们之间，再无生离死别。虹猫抱紧了怀中冰冷的尸体，却觉得血液都在沸腾。

第三十三章
八月二十三，玉蟾宫对外公布了蓝兔的死讯。
丧仪从简，除了七剑和玉蟾宫人，没有其他人参加。
自发来悼亡的武林中人在玉蟾宫外久久徘徊，玉蟾宫却大门紧闭，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天子山顶的玉蟾宫日渐清冷，不问世事。襄阳沔水畔的武盟府却大张旗鼓地建立起来了。
“天下之脊”，易守难攻。襄阳乃兵家必争之地，四通八达，北可胁洛阳，南可控江淮，西走巴蜀，东入中原。紧靠秦燕，虎狼环视，朝廷尚且吃不住这块肉，七剑竟将武盟府建在这样的地方，足见新盟主的野心。
江湖中一时议论纷纷。
七大门派的死心塌地地支持，七剑的实力，玉蟾宫的财力，加上青玉麒麟印的加持，这样的武盟盟主，不说前无古人，之后也怕再无来者。
武林各派纷纷表明立场，甘愿臣服，少数不愿承认的门派，大势所向之下，也不得不低头了。
“盟主，”朱裕垂手而立，惭愧地道，“属下并未找到虹猫。崖底有个深谭，有底子的人，摔下去也不足以致命。但他实在太谨慎了，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他在魔教卧底十年都未被发现，自是谨小慎微。“罢了，意料之中。”“虹猫摆摆手，继续问道，“襄阳那边，鲁宗之怎么说?”
“武盟府已经在建，他还特意将东城中央的那块地划给了盟主，说是作为武盟入襄的礼物。”
“一个武盟府，八大门派，联系无数世家大族，他自然要主动献殷勤。”虹猫冷笑着道。
“盟主，摘星楼的姜荼，似有异动。”朱裕顿了一下，“属下怀疑，他为谯蜀来探消息的卧底。”
“谯道福和桓谦现下在何处?”
“桓谦在枝江。秦国还派了前将军苟林来亲率两万兵马，驻扎江津。”
“江陵两面受敌啊……”虹猫摩挲着掌心血红的玉石，眼中的火焰却在跳动，仿佛猎豹锁定了猎物。
“卢循那边情况如何？”
朱裕正要回答，达达却风一般地冲了进来，“跳跳，裴琚传来消息，江陵危急！”
虹猫给了朱裕一个眼神，他便默默地退下去了。
“那人是谁?”达达看着那人的背影，他长得极其普通，但周身的气质，怎么看也不简单。
“新招的下属。”虹猫淡淡地答道。
“裴琚求救，玉蟾宫已经派人过去了。我们这边，要不我去吧?”达达看着虹猫，等着他拿主意。莎丽怀孕，大奔自然不能前往，蓝兔昏迷，逗逗必须要照料，也只有他能去了。
“欢欢生日要到了，怎么能让你这做父亲的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虹猫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去把兄弟们都叫到书房里，我有事和大家商量。”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必然惊天动地。
“什么?你要和魔教合作?我不同意！”逗逗首先跳出来反对。“我和阿若桑差点遭他们毒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和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劫杀神医的人，与在江州城中追杀宫主和廷阑的应该是同一伙人。”碧莹起身，将最新的消息共享出来，“宫主落崖掉河之后，被廷阑救起，廷阑一直陪在宫主身边，对各种情况最是清楚不过。落崖，江州城中遇伏，会稽劫杀，都是同一伙人。而且——”碧莹顿了一下，“他们都是胡人。”
“胡人?”虹猫陷入了沉思。
“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廷阑找回来，一次问个清楚?”，莎丽一下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谢重为了救宫主受重伤，廷阑不得不留在会稽照顾他。而且，他自己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达达眉头紧皱，这中间缺了太多环节，他怎么也觉得接不上。“跳跳，你找到蓝兔时，到底什么情形?虹猫怎么可能就这样消失了呢？”
碧莹也在暗自思量，江州城中分别之时，跳跳明明去寻宫主了，为何最后将宫主带回来的却是虹猫?七剑都是他的兄弟，他为何还不挑明身份?
“会不会是那胡人将他捉去了?”大奔猜测道，但又想不通地挠挠头，“但他为什么要抓虹猫呢？”
“宜都遇袭，我仔细查过火药，是军中才会用的配方，十分猛烈，但那些人用的刀，却是胡刀。另外，绑走黑小虎儿子的几个男人，据说也是军中士兵。”碧莹道。
“你是说那个胡人与卢循有勾结！”逗逗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激灵竟说出了真相。
“我猜是这样的。”虹猫点头。
“行啊，逗逗，突然聪明了嘛！”大奔哈哈一笑，一掌拍在逗逗的肩上。
“秦国大将苟林也往荆州来了，会不会是他?”达达沉吟良久，继续往下推。
“说不准……可他们为什么都选择玉蟾宫下手呢？”逗逗问。
“大概因为……，不想让玉蟾宫独掌武林吧。宫主上武当时，就隐约有感觉。清修寿宴上宫主公然与武当作对，许多门派就开始猜忌玉蟾宫的用心了。”碧莹恍然大悟，宫主是在故意吸引火力。她忽然明白，宫主那一切匪夷所思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我就知道她的安排不简单，你们还偏就都应了她！”莎丽眼睛红红的，一赌气将桌上的杯子全都拂到地面，摔了个稀巴烂。
“莎丽，”逗逗跳起来按住她的手，安慰道，“孕妇生气对孩子不好，莫生气莫生气啊。”
大奔手忙脚乱地把碎片拾开，低声安慰莎丽。
“莎丽，蓝兔的事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和大家置气了。”达达劝道。
莎丽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也不想这样，但怀孕之后，脾气就越发坏了。“我相信以虹猫的能力，应该不会轻易让人抓住。”莎丽柳眉紧蹙，“但蓝兔的死讯江湖都传遍了，他却毫无反应，这不大可能。我总觉得是出了什么事。”
“他会回来的，”“虹猫抿紧了唇，有些狂躁地道。
屋内的气氛一时也如这天气一般闷热狂躁，人心浮动，想法各异。
“卢循绑了黑小虎的儿子，害了蓝兔，蓝兔又救了黑小虎的儿子，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又于魔教有恩，此番，不正是合作的好时机吗?”虹猫努力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不同意，”达达眉头紧皱，斟酌着道，“正道武林与魔教向来势不两立。你此番既已是中原武盟盟主，与魔教有所牵扯的事，便是想也不要想了。”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卢循已几次向我们和魔教下手，对荆州来说，目前卢循才是最大的威胁。”
“可是……”
“我意已决。”虹猫摆手，神色已经变得极其坚硬，四声异口同声的“可是”依然没能阻止他。

第三十四章
抄手游廊外，又飘起了雨。
满池的荷叶密密匝匝，荷花却已全部凋零。
“我想看看宫主，可以吗？”碧莹忽然开口问道，宫主的死讯已经放出，晓霜也彻底接任了，玉蟾宫既与七剑划清界限，她以后回到玉蟾，更是不可能见到宫主了。
不放出宫主的死讯，那些人就会幽灵一样一直缠着她。可要让玉蟾宫上下接受蓝兔已死的事实，太难太难。
“我和你一起吧。”莎丽看出了她的悲痛，伸手握住碧莹的手，微笑着道，“蓝兔在西厢房，情况比起之前，也算好些了……”
达达和大奔并肩跟在后面，低声探讨着妇人孕期的种种事情。
襄阳的武盟府，还要等九月才能搬过去。会盟之后，七剑便搬出了玉蟾宫，在莎丽名下的宅子暂居。与玉蟾宫的分道扬镳，确实不止是面上的事。
“跳跳，跳跳，”逗逗故意落在最后，挪到虹猫身边，指着檐廊尽头，“我们去哪儿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虹猫有些意外，却也跟了过去。
“蓝兔的毒，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逗逗正色道，“先前孤鸾留下的遗毒，其实后来不知怎么解了。但八年前，她又中了烟冷。烟冷之毒，以玉为介。黑小虎八年前成亲时，送了她一朵玉雕的花。她中寒毒，也是八年前始。”
虹猫瞳孔紧缩，手指握得发白。
“跳跳，我们不得不防……”逗逗叹了口气。八年前黑小虎成亲得突然，虹猫离开后，黑小虎也曾不顾一切地来到玉蟾宫求亲，蓝兔没答应，反而远走岭南。后来御剑阁带头围剿魔教，蓝兔本是不愿，据理力争，反被诬与魔教勾结，倒打一耙。不得已上了战场，与黑小虎狭路相逢，重伤落崖。
魔教联合胡人，趁机偷袭各大门派，剿魔未成，中原武林，反倒损失惨重。
之后不到半年，黑小虎便和落华成亲了。成亲当晚，他在玉蟾宫门口喝得烂醉如泥，天下人皆知，他爱而不得。不过后来他与落华，倒真真成了天下人都羡慕的恩爱夫妻，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果然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当初与他合作的胡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另外，对蓝兔他都能如此狠心，对你，对我们……我实在是不敢想。”逗逗叹道。
“我们知道你绝非草率鲁莽之人，必定是有你的盘算。可是魔教，七剑与他们纠缠了十几年，彼此都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合作，真的有意义吗？”
“再说，你已是中原武盟的盟主，七剑实力今非昔比，又何须与魔教纠缠?”
逗逗说了许多，虹猫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逗逗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转身打算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句，“若我是想借刀杀人，斩草除根呢？”
他的嗓音低沉，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是多么的凶狠恶毒。
冷雨扑进走廊，逗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袁家界。
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摇摇晃晃。
落华咬断线头，拿着针线，抚摸着披风领口的黑金虎绣，心中地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了。
她倏地放下披风，起身时带动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阵声响。
“吱扭”一声，门开了。
“怎么还不睡?”黑小虎收了伞，走进房间。
落华却如同飞鸟入林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死死地环抱着他，埋在他的胸口不肯起来。
“我衣服都是湿的呢。”黑小虎无奈地扯开她，将她带到桌旁坐下，温柔地问，“怎么了?晨晨那小子闹你了?又惹你生气了?”
“你怎么忙到这么晚?”落华却不回答，闷闷地问。
“在养心殿处理事情，耽搁了会。”黑小虎脱下湿透的外衣，挂在屏风上。这才将她揽入怀中，耐心地问，“到底怎么了?你有些不对劲。”
“七剑是不是传信给你了?”
“是。”黑小虎沉声回答。
“七剑之势，已是空前绝后的强大，此番合作必是不怀好心。”落华愤愤地道，继而软了嗓音，楚楚可怜地哀求，“我们不要去好不好?”
“以七剑的行事作风，倒不会做暗箭伤人的事情。”黑小虎肯定地道，落华急得不行，以为他已经答应了。
他却斩钉截铁地道，“但我也不会与他们合作。”
虚惊一场，落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你是怎么想的?”
“他无心求合作，不过是为了让黑虎崖站队表立场而已。可笑，他为何如此自信，我就必要加入他们的争斗?”黑小虎对这种伎俩嗤之以鼻，黑虎崖本就孑然一身，叛军和官军如何争斗，谁坐天下，有什么关系?
“卢循与桓谦前后夹击，江陵不保，天门郡又岂能有安稳的日子?”落华叹气道。
“这可是那位新盟主焦心不已的事情，又哪儿需要我们费心呢？”
“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落华直起身，看进他的眸子，那幽黑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够看穿她的灵魂，“我——，我——那天——那天——救晨晨——的是——是蓝兔！”她越说越结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的。”黑小虎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在骑马从山崖往下时，他便看见了站在船头的她。有些人，仿佛是烙进了灵魂，隔得再远，也能一眼识出，可也仅剩如此了。
“欠她的，我们黑虎崖会还，但这与七剑，毫无关联，你不必耿耿于怀……”
“她已经死了，怎么还?”落华拂袖起身，他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她。
黑小虎无奈地拉住她，“你怎么又恼了?”
“她若真死了，跳跳哪还能安心去做什么武盟盟主，怕都直接殉情陪葬了。这十多年，他对她的感情，江湖谁人不知?更何况，虹猫到现在都没什么反应，不也说明，七剑内部，自是有打算的?”
“落华，不要总让她影响你。每次跟她扯上关系，你就失了判断。”黑小虎叹道，“难道还对你相公如此没信心?那，我要不要证明一下，我的拳拳赤子之心?”
他越说越不正经，手指悄悄攀上了她的腰，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滑进衣衫挑拨着她。
“虎虎……”落华情动难忍，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献上自己的唇积极地回应。
“落华，我们给晨晨生个妹妹吧……”

第三十五章
八月末，武盟发出号令，召天下有识之士，前往江陵，助太守刘道规守住江陵。
“消息放出去了?”
“是。安插在各处的棋子已经放出消息，桓谦，卢循，刘道规都已收到。”
“你去黑虎崖替我传个口信，就说，筹码我有的是，但机会，我只会给一次。”
“是。”朱裕恭敬地道，心中也在暗暗吃惊，这位魔教出身的新盟主，心机手腕暂且不论，单说这与虎谋皮，攀牵朝廷的胆量，真真不可小觑。这是在下一盘大棋啊。
虹猫抬脚上了马车，正要拉开车门，余光中看见一个身影，大包小包套了一身，跌跌撞撞地跑来。
他了然一笑，嘴角微微勾起。
“我的妈呀，你是要害死我呀！”逗逗着急地扑到马车边上，拽住他的衣角，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你——你是要上前线啊，你怎么——怎么能把她带着去呢？”逗逗急得语无伦次，都快哭出来了。“莎丽知道会杀了我的！”
虹猫把他拽上了马车，好笑地道，“有我在，她不会的。”
“你——你这是在糟蹋她的身子！”逗逗一着急有些口不择言，果不其然，盟主大人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她只有在我身边，我才会安心。”
“啊喂，你别气啊，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蓝兔，所以才把她带在身边的，我都过来了，怎么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罢了罢了，就和你一起挨他们几顿骂吧。”逗逗哭丧着脸道。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喔，遇上这么些不靠谱的兄弟。
唉，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有些分不清跳跳和虹猫。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人，可在有些方面又很像。站在他面前的明明是跳跳，他却总有一种面对虹猫的感觉，总是不自觉心虚。
虹猫，虹猫，既然已经回来了，又为何消失不见了呢？
最近就是一团乱麻啊，逗逗烦躁地挠头，帽子都被挠歪了。
跳跳按照梦中的记忆，一路摸到了天子山后山。
晨雾蒙蒙，晨光熹微，他再三辨认，才看清高大尖耸的石碑上的“玉蟾秘境”四个大字。
对玉蟾宫人来说，秘境是玉蟾宫的最高秘密，每一任宫主都需经过玉蟾秘境的历练方能被承认，同样的，她们死后，也会葬在此地。
最初的那一世，是他亲手将蓝兔埋在这里的。她穿着如天空一般明媚晴朗的蓝衣，静静地躺在棺椁之中，一如既往的美丽沉静。
终其一生，她都没等到那个人。她的葬礼，他甚至都没出现。听说，他入了魔教，与黑小虎成了好友。
真是讽刺极了。
没了长虹冰魄，七剑日渐式微，他们也不在意，于是纷纷归隐山林。达达回到百草谷修身养性，大奔与莎丽回到金鞭溪继续开客栈酒坊，逗逗也回了六奇阁闭门专研医术。唯有他，无处可去。于是他开始天南地北地流浪游历，大漠戈壁，草原雪山，远海大洋，每一个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
他没有哀毁骨立，为情所伤，他活得清醒自制，逍遥快活，无拘又无束。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可始终，不敢再踏进玉蟾宫半步。
后来他染了病，临别之际，却都是她的音容笑貌。于是他回到玉蟾宫，却在山脚听到两个年轻的小宫女在说虹猫蓝兔的故事，爱慕前宫主的虹盟主，终其一生未娶，昨夜被部下杀死之时，手里握着前宫主的簪花，看着的，也是玉蟾宫的方向。
他倚着树，低低笑出了声，“终究还是我离她更近些……”
回忆越陷越深，他差点都拔不出来。
一切的故事，自那一世始，其后每一次，不过是同一个结局下不同的演绎过程。
虹猫不甘，他更不甘。是以，一遍又一遍，遍体鳞伤也要在这趟泥水中掺和。是该结束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轮回该结束了。
掌心的白玉簪倏地烫了起来。
世上的事都是有原因的。
这一次次的重生也必然是。那个梦，或许便是线索。
跳跳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秘境之中。
就在他踏入结界的一瞬，雾气飘然散去。整个世界一片血红，遍地的曼珠沙华，开得诡异而妖艳。
跳跳转身看向身后，隐隐光界外，仍是一片雾气蒙蒙，青山绿水隐在其后，一派正常。
哪边才是幻境?跳跳忽然搞不清了。
就在这时，花海中蹿出一只红色尾羽的鸽子，“咕咕”地叫着，飞到他的身前。
“小六?”看起来似乎是蓝兔的小六，跳跳试探着叫了一声。
它并没有扑过来，却仍是绕着跳跳飞。跳跳这才看见，它的胸前是一片雪花状的蓝羽，并不是小六的浅紫色。
他忽然记起，第一世中秋那天，她开玩笑地说：小六都九世同堂，生出雪花蓝羽的后代了，你还没成家。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跳跳拿起剑柄，磕了一下自己，收回心思，看着一直围着自己飞的小鸽子。
那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仿佛接收到了他的理解，扑扇着翅膀，引着他穿过花丛，来到一座墓前。
梦中曼珠沙华暴动吞人的场景并未见到，回过神来之后细细端详这漫山的地狱花，似乎也并不像梦中那么可怕。
跳跳心中忐忑不定，却见小鸽子已经停在了墓碑上。
——玉蟾宫第四代掌门蓝兔之墓！
他亲手写的墓碑！
这，这怎么可能?
跳跳惊得瘫倒在地，这一世，虹猫明明把蓝兔抢走了，她明明没有葬进玉蟾秘境，又怎么会有这个?
头疼欲裂，他挣扎起身。
字确实是他写的，可墓碑，已经翻新过了，——元嘉四年晓霜重立。
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年号。
原来已是……这么多年了。

他手指轻触着墓碑，手指却穿过了墓碑，只剩指尖的冰凉。
原来一切都是幻梦，死后依然徘徊不肯离去的他，做的梦。
“咕咕”，“咕咕咕”。
小鸽子却不知他的悲伤，飞到墓碑上，鲜红的嘴，轻轻地啄剥着那个“墓”字。
跳跳也发现了鸽子的不同寻常，伸手去按那个“墓”字，墓碑却忽然沁出了鲜血，一阵强力地拉扯，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拉入其中！
墓中却是别有洞天。——或许说，这已不是坟墓，而是另一个空间。
巨大的圆形血池，如同岩浆一般翻滚着，腥臭难当。血池之上，红莲开得妖娆又纯洁，倾尽全力燃烧着它的美丽。
场景已是极尽诡异，更诡异的是，那些红莲的茎，也是红的——它们吸取了血池中的血液，都攀着一个方向，往上输送。
那上面，是什么?
——一朵大得离奇，甚至如同树一般的花儿。花瓣红到了极致，显出一种透明的质地，隐约可见花心之中躺了一个人。
那就是答案了。
他心中有了猜测，却仍需要验证。
可没有地方可以上去。连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跳跳有些沮丧，却猛地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完全可以飘上去。
意念一动，他的身体果然便飘了起来。可刚到血池边缘，一股强大的怨力便拉扯着他一路往下坠，他低头看去，满池的血水却都变成了挣扎扑腾的魂灵！
若掉下去，他便也是一样的下场！跳跳大惊失色，拼命挣脱，将那些不断攀上来的手蹬下去。
好险，差一点就完了。
跳跳好不容易拉住了一朵红莲，趴在上面剧烈地喘息着。
做只鬼也不容易啊。
在花上走似乎安全些。他发现了这个规律，于是小心翼翼地在花间跃进。
也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了巨大的红莲。
花蕊之中躺着的，竟是蓝兔！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震住了。
他游历西域时，曾听烨火教经文中有：“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的说法，他不解，巫师说，红莲者，焚尽一切，新生也自此始。可红莲之下，恶灵缠绕，以此为食的红莲，又能带来怎样的新生?
“蓝兔……”跳跳落下泪来，伸手抚上她眉心的八瓣莲华。
沉睡的灵魂却忽然苏醒，睁开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赤红的眸子与红莲交相辉映，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动不了了！
可花瓣已缓缓合上，他感到灵魂正在被销噬。
身下的人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竟然做了你的养料吗？罢了罢了，心甘情愿。跳跳有了一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自觉。
“铮”的一声脆响，怀中的白玉簪忽然飞出，将闭合的红莲划开一个口子。鲜血滴落下来，模糊了他的眼，他只能看到，一抹天蓝的身影蹿到他的跟前，拉起他就往下跳。
“你是***？怎么就凑上去了！”伴随着娇斥的却是替他擦掉眼上血污的温柔。
眼前一片清明。站在身前的女子是那么熟悉。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便搂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地吻了上去。
“跳跳——唔——”蓝兔瞪大了眼睛，双手拍打着他。他吻得动情又绝望，两个灵魂紧紧相依，炽热得能把心烫出一个洞，蓝兔不由得放软了身子，不再挣扎。
“那不是你，对吗？”跳跳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她，笑着问，，“你一直藏在这簪子里，嗯?”那一声“嗯”微微上扬，桃花眼漾出无限风情。
“不，是我……”蓝兔垂下了头，脸色惨白，将他往外推，“她已经醒了……你快回去，快回去吧……”
“怎么回事?”跳跳不知所以，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生怕她又消失不见。
“去江陵，虹猫把我带到江陵去了……”
血池翻涌沸腾，满池红莲尖嚣着冲过来。
他握住的手也变成了一片虚无，蓝兔的魂体正在变得透明！
蓝兔将他往台下推去，将手中的簪子也抛给他，哭着大喊，“用这个杀了我！——我不要以他人的生命为养料活着，我不要满手血腥！”
身下是无尽黑暗的深渊，他一直往下落，而血池将她吞没。

第三十六章
江陵。
“城中多有人与桓谦暗通书信，约作内奸，人心浮动，……”刘遵叹道。
“城内不肃清，城外的仗也没法打。要我说，就先把带头的人都抓起来砍头，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一名武将骂骂咧咧地道。
“跳盟主，你以为如何？”刘道规见虹猫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特地问了声。
屋内的人都是朝廷的文官武将，品阶都还挺高，突然冒出一个江湖人士，还这么得刺史大人看重，众人心中都有些惊异。
这位武林盟主，看起来来头不小啊。众人竖起耳朵，准备听他有什么高见之时，却见他脸色突变，忽然站起，“抱歉，诸位，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失陪一下……”
说完甚至不等刘道规说些什么，就急匆匆地掀开帘子走了。
——就这样走了?
从他站起到走人也不过片刻的事，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
“大人，这……”刘遵犹豫着开口。
刘道规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虹猫一路骑马狂奔冲进了院子，直奔东厢房。
逗逗正在晒草药，见他这匆忙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虹猫推开房门，掀开层层薄纱，冲到床前。
床上的人恰好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好奇地看着他，如同温润无害的小鹿。
虹猫轻柔地将她扶坐起，逗逗很有眼色地递上靠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狂喜，让跳跳说第一句话。
“蓝兔?”虹猫试着喊了声。
“嗯?”她温软地应了声，就在虹猫开心得要跳起来时，又问了句，“你是谁?”
“我是——我是跳跳——”碍于逗逗在场，他无法承认自己的身份。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觉得，当初这个决策是多么愚蠢。
蓝兔怔怔地打量着他，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是在努力回想。
“蓝兔，你——你能看见了?”虹猫喜不自胜，她目光柔和，眼神清亮，眼睛始终都在他脸上，似乎是能看见了。
蓝兔点头，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面庞，划过他的眉眼，“嗯……是你……”
哟哟哟，这简直就是“小别胜新婚”喔，逗逗简直没眼看，默默继续回去晒自己的药草。
她在看他，却又不在看他。虹猫心中一空，脱口而出，“我是谁?”
琥珀色的瞳孔有些迷惑，看着他，“跳——跳跳?”
“我是谁?”虹猫捏着她的手，黑眸死死地盯着她，语调都拔高了不少，“我是谁?”
“跳——不——”不，不是。他不会这样说话。蓝兔抽掉手，往角落退去，警惕地看着他。
“你怎么——你怎么可以——”虹猫伸出的手无力地放下，落寞又绝望，“——就这样忘了我……”
“你别哭。”角落里的人见他哭得伤心，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你，你好像确实不是跳跳，但你又为什么说自己叫跳跳?”
“我是虹猫。”他像个孩子，固执地重复着，“我是虹猫。”
“虹猫?”蓝兔试探着叫了声，“似乎在哪听过?嗯……”长虹剑主似乎是叫这个名字。“呀，你是长虹剑主?”
长虹剑主……多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了。蓝兔这个记忆，是停留在了什么时候?
“是，我是长虹剑主虹猫。”他笑着道，想尽力给她留个好印象。当初玉蟾初见，自己满身伤痕，狼狈不堪，想想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我是长虹剑主虹猫。”他笑着道，想尽力给她留个好印象。当初玉蟾初见，自己满身伤痕，狼狈不堪，想想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忘了好，忘了好，忘了，便可以一切重新开始了。
印象中虹猫似乎和她一般年纪，这人怎么这么老了?蓝兔默默腹诽，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年龄似乎有些不对啊?我听说虹猫少侠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诶?”
“岁月不饶人。”
呵……蓝兔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圈，“你说你是虹猫我便信了吗？你把长虹剑拿出来给我看，若是真的我便信你。”
她一副古灵精怪，笑得美极了。
心中那块空缺被填满，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虹猫温柔地笑着道，“长虹自然是有的，不过与冰魄在一起，才最适配。”
说着从床边的柜子上抱下一个大木盒，在她面前打开。
——一蓝一红，一冰一火，三尺五寸，二尺八寸，宛如一对爱侣，并排静静地躺在木盒之中。
“冰魄怎么会在你这儿?”蓝兔下意识向身后摸去，什么也没有。仔细一想，她是怎么到这间屋子，怎么睡过去的?她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别慌，”虹猫见她开始胡思乱想，放低了声音，按住她的手，“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
“忘记?我忘记了什么?”从前十七年记事起的每一件事，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却不曾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出现过，还拿走了冰魄剑。
“把我的冰魄还给我！”蓝兔掀开被子，下床去要去拿剑，身子却一软，整个向地面摔去，吓得虹猫将剑盒一扔，飞身垫在她的身下。
“我怎么了?”蓝兔大惊失色，想要运气，却发现浑身一片酸痛，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武功……！”
“蓝兔——”虹猫正想说话，蓝兔却忽然翻身骑在他的腰上，以肘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这个卑鄙小人对我做了什么?”
“蓝兔，蓝兔你听我说……”这样凶狠不讲理的蓝兔，虹猫倒是第一次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啪”，一声巨响之后，又是一阵急促地关门。
“我什么也没看见……”逗逗惊愕不已地退了出去，自觉地把门也带上了。逗逗心中好奇得跟猫抓似的，但跳跳和蓝兔，哪个他都惹不起啊。
“他们是谁?长虹剑和冰魄剑又是哪里来的?”没了内力，他们说什么她也没办法听见，可看起来似乎是和她有关的。他们这么怕他，难道是他的属下?
他看起来武功不凡，年纪虽然有些大，但看这模样，年轻时必定也是极其俊秀的。哼，金玉在外，败絮其中，难道又是一个垂涎她美色的登徒子?蓝兔不自觉加重了手中的力气，死死地制住对方。
谁料身下的人一翻身，便把她搂在了怀中。
蓝兔背对着他，他动作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他带到了床上。
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得寸进尺的动作，一手压制着她，很轻柔，却无法逃脱。
看样子，似乎是要和她谈条件。
蓝兔放松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霸气侧漏地道，“说吧，你是要编什么谎话，还是认真谈条件，本宫主都听着。”
“唉——你一直都是这么可爱。”虹猫无奈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的脸。
“好好说话！”蓝兔伸手打掉他的手，嫌恶不已。
虹猫却没有生气，低低地笑出了声，“我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蓝兔看神经病似地看着他。
他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才认真地道，“你中毒了，忘记了许多过去的事。我是虹猫，冰魄剑，也是你交给我保管的。”
“那跳跳是谁?”蓝兔依然不信，他一开始明明说自己是跳跳，虽然那时她刚醒，晕晕乎乎的，但她绝对听到的是这个名字。她可不傻。
“他是青光剑主。”虹猫只简短一句，不愿多提。
“我刚醒时和你在屋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是神医逗逗，旋风剑主。”
“七剑都在这儿了?”
“不，大奔，莎丽和达达不在。只有我和逗逗。”
“跳跳呢？他为什么不在?”那几个人想必是七剑之一，蓝兔暗自衬度着，却总觉得，跳跳这个名字，是不同的。
“为什么总要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他?”蓝兔反问，“你莫不是心虚了?还是你们俩不和?”
虹猫薄唇抿成一条线，声音冷硬，“我和他有个约定，暂且用他的身份处理一些事情，所以不能让人知道。”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信我，但你肯定会信一个人。”虹猫忽然开心地翻身起来，想起还有一个现成的人证。
“裴琚哥哥?”蓝兔站在他的面前，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记忆中清俊正直的少年，怎么变成了糙大叔了?
“是我，你没认错。”裴琚有些无奈，人是找回来了，也醒了，但记忆却停留在了十七岁之前，真是让人……
“你——你不是去漠北历练了吗？什么时候孩子都这么大了，难道，真是我忘记了?”蓝兔抱着头，怎么也不敢相信。

第三十七章
“这么说，现在玉蟾宫是谁在掌管?我记得，紫兔一直负责内务，你又是怎么成了内掌事?”碧莹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让蓝兔很是心疼，记忆里，碧莹还是那个守着藏书阁的安静小女孩。
“宫主上武当前把玉蟾令交给了晓霜，她不久前已正式接任了。”
“晓霜?”蓝兔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小妮子从小就不认真练功，贪玩爱闹，性格又鲁莽，继任这种大事，就是给碧莹都不会给她吧?啊啊，果真世事无常，看来她是成长了不少。
“紫兔呢？你还没说紫兔去哪儿了呢？”
“紫兔姐姐，”碧莹顿了一下，“她当时为了掩护宫主和虹猫少侠逃走，与魔教同归于尽了……”
“什么?”蓝兔手中的茶水没拿稳，砸在脚上，湿了鞋面。
“宫主你没事吧?”
蓝兔扶着额头，跌坐回座椅里，难过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我没事……没事……”
虹猫走进来，警告地看了碧莹一眼，方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所有不好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何必执着?”
“嗯……”蓝兔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低低地应道。
玉蟾宫与裴家是世交，裴琚与她同岁，两人自小玩到大，也算青梅竹马。因此对裴家，蓝兔也是熟得很。
踏出房门，蓝兔便感觉到了气氛的怪异。
虹猫和逗逗似乎出去办事了，裴琚也不在，院子里四处都是护卫，神色紧张，昼夜都在巡逻。
外面，似乎有很多人在痛哭哀号。
“发生什么事了？”蓝兔转身回头，问一直跟在身后的红牙。碧莹专门派她来保护她的，树上还有一个暗卫，虹猫安排的。
堂堂玉蟾宫宫主，竟也沦落到要让人保护的地步。
“叛军兵临城下，江陵可能有破城之险，大家都在提前做好准备。”红牙正色道。
“叛军?”蓝兔蹙眉，说着便向外走去，“那岂不是要死许多人?”
“宫主，外面流民杂乱，你刚醒来，还是呆在裴府安全些。”红牙伸手想要拦住蓝兔，却被她一个眼神给挡了回来。
玉蟾宫多年来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宫主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即使她是温柔地笑着，也不要低估了她的决心。
红牙收回手，默默退到蓝兔身后。
裴府之外，饿殍遍地。断手断脚的，开膛破肚的，所有人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救救我……姑娘救救我，我不想死啊！”一只手冷不丁抓住了蓝兔的小腿，蓝兔刚醒不久，身体虚弱，差点摔倒在地。
红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将她从难民的手里拉了出来。
蓝兔挣开她的手，蹲下身，将那人扶起靠在墙上，轻声问道，“你哪里痛？”
“我——我——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被扶起的是个老妇人，瘦得皮包骨头，一说话便满眼泪，蓝兔看的心酸，将她搂入怀中，转头吩咐道，“红牙，去厨房拿些东西。”
红牙拿了一盘的馒头，一出门便被抢了大半，好容易才护住了最后一个，送到老人手中。
凭她的武功，这些灾民其实不可能得手，但看着他们凄惨争夺的样子，却真的是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老妪捧着馒头，掰了一半藏进胸前，捧着另一半边吃边哭边向蓝兔磕头，“姑娘是天上的仙子，一定会有好报的……”

蓝兔起身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光鲜亮丽，走在街上都是一种嘲讽。
“官府没有救济吗？”
“官府尚且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这些。”红牙无奈地道，“不过晓霜宫主和裴庄主，都有让名下的粮铺赈灾。跳盟主也调动了各大门派，向江陵运送物资。”
“虹——跳跳是盟主?”蓝兔不解地问。什么盟主?才十几年江湖变化就这么大了?竟然都有盟主了。
“是的，跳盟主现在是中原武盟的领袖，最近几天都在于刺史大人讨论军情，每晚都无法安眠。”
原来如此，怪不得最近都没怎么看见他。
不过短短一段距离，蓝兔便觉得看尽了人间惨剧。她性子本就温软和善，一下看到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遭受苦难，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觉心如刀割。
“你忍着点，别怕，一会就好了……”街角拐弯处，一身灰布短打的逗逗握着雪亮的匕首，一边伸手按住女孩，一边艰难地替她剜去腿上的腐肉。
女孩抖得不像话，低声呜咽着，逗逗压根下不了手。
“没事，没事，”一只手轻柔地覆上女孩的眼睛，将她搂在怀中，温柔地安慰，“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女孩泥垢满身，她素白的衣衫立刻被染得一片乌黑。
逗逗错愕地抬头，被蓝兔惊得差点把刀子扔了出去，但救人心切，他还是敛心静气，专心地切掉腐肉。
他动作轻柔娴熟，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小女孩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倒也没感到多疼痛。
替女孩儿处理完，逗逗便把她扶到一旁休息。
到处都是伤者，处理完这个，那个又开始哀嚎了，逗逗还未来得及和蓝兔说上话，转眼已是夕阳西下了。
暗卫仍藏着，红药却在蓝兔的坚持下，不再杵在一旁，也加入了进来。
好不容易得了一点休息时间，逗逗转身想要斥责蓝兔，却见跳跳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惹不起惹不起。逗逗闭嘴，转身，继续奔向下一个病人。
蓝兔想要跟上去，却被身后的人拽住了。
“你怎么出来了?”虹猫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蓝兔下意识跳开，衣服掉在地上。
“天气这么热，我身体也没那么弱。”蓝兔有些尴尬，捡起衣服递到虹猫手中，笑着道谢，“多谢你的关心。”
虹猫神色自若地接过衣服，顺手将她带入怀中，“回去吧，你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他的眼神落在远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同映在墙上。
这短暂的平静也不过持续了一小段距离，蓝兔便挣脱出来，不自在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注意些吧。”
“你之前可向武林放出消息，说要我入赘你玉蟾宫的，莫不是忘了?”虹猫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蓝兔仰头看他，却陷入了一潭幽幽的情意之中，“我不会放开，永远都不会。”
长虹冰魄的事，蓝兔从红牙那儿打听到了不少。故事的主角，明明就是自己和他，她却觉得，那些故事，遥远得恍如前世。
心很空，像是在等一个人，可那人，似乎并不是眼前之人。

第三十八章
晚上沐浴时，蓝兔被自己身上的疤痕吓到，竟晕在了浴室之中，差点淹死。
红牙冲进来将她捞了出来，虹猫将逗逗从睡梦中拉起来替她医治。逗逗说她气虚体弱，必须要多休息。于是她便被“软禁”起来了。
城内满地饿殍，城外硝烟四起。碧莹带着玉蟾宫和武当的人出城去了，逗逗带着阿若桑一起在培训各处招来的医师，虹猫和裴琚日日在军中商讨大事。而她在这四方的小小庭院中，闻着满庭的桂花，悠闲地晒着太阳。不愁吃喝，不必担忧下一刻性命不保。可也，毫无作为。
若她还是玉蟾宫的宫主，还能够拿起冰魄剑，是否便能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守护苍生?
幽蓝的湖水如同一面明镜，鬓角的白发被风吹起来，掩也掩不住，她这才意识到，时代或许真的不一样了。一梦千年，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会忘呢？那些忘掉的，又是怎样的过往?
嫩黄的桂花一簇簇挂在枝头，风一吹便落了满地。把这些桂花酿成酒，一定会很淳美吧。
蓝兔蹲下身，开始用手将花相完好的桂花捡到衣裙上兜着，忙活了一个时辰，捡了大半，走到厨房时，她却福至心灵地想，桂花做月饼，应该也蛮好吃的。——她似乎答应过谁，要做月饼。
蓝兔将捡来的桂花全都抖落在木盆里，坐了许久，也未记起究竟是答应了谁。
于是放弃思考，洗手和面，压模，放进蒸笼开始蒸。
她悠悠闲闲地做着，虹猫和裴琚禁了她的活动范围，但对她要做什么，全然不管。因而整个裴府的人，都由着她来。
“蓝兔，你怎么在厨房里?”风露布施完回到府里，就听到蓝兔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了，急忙就奔过来寻她。
“嫂子……?”蓝兔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
“有什么让她们去做就好了，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风露一把将她拉起，满脸心疼。
“我能有什么事。”蓝兔笑笑，“你们把我看得太弱了。我就是心血来潮，做点东西。”
蒸笼很合时宜地跳了一下。蓝兔凑过去一看，似乎也差不多了。于是夹了一个，递到她的嘴边，“嫂子赏个脸，尝一尝我的手艺?”
“为什么突然想做月饼?桂花馅的?”风露尝了一口，甘甜细腻，满口芬芳，确实真的不错。蓝兔极少下厨，最多的时候，也是虹猫还在的时候。
“就是忽然想做了。我还做了一个蛋黄的。”蓝兔笑道，但又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补了句，“刚好厨房里有几个鸡蛋。”
“夫君和跳跳也差不多回来了，要不你拿过去给他们尝尝，我让人备一下饭菜?”风露看了看天色，时间也不早了，是时候让下人备饭菜了。
“好。”蓝兔点头，将蒸好的月饼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沿着长廊一路向正厅走去。

红牙被她打发出去和逗逗一起救人了。暗卫一直跟在她身边，没必要再多一个人。更何况，这还是在裴府。
黑小虎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江陵，却被安排在正厅等候。他出来时没有带太多人，光明正大进了城，随便一打听，便知他在裴府暂住，于是直奔裴府，却不想，跳跳还未回来。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黑小虎终于狂躁了，“他究竟何时回来?”
婢女还来不及回答，蓝兔便挎着篮子进了屋，进门便喊，“裴琚哥哥——”虹猫用着跳跳名字，她怎么都觉得别扭，醒来到现在，一次都还未喊过他的名字。裴琚还好，她熟，也就没什么负担。
她一身淡绿纱衣，如林间仙子翩然而至。她的容貌十几年未有任何变化，那双琥珀色的双眸，盛下了漫天的星辉。
黑小虎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度相逢，于是僵硬地扯开嘴角问了声，“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都好了吗？”
“你认识我?”蓝兔认错了人，正想道歉，对方却先开口了。
“你失忆了?”黑小虎神色大变，惊讶不已。
“抱歉，我似乎真的忘记了好些事情。”蓝兔歉疚地笑笑，将食盒放在桌上，“要不请你吃一个月饼做补偿?”
黑小虎怔怔地接过月饼，恍若梦中。他曾幻想过千万遍和她坐下来好好说话谈天吃东西的场景，竟然出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忘了好，忘了好。”黑小虎收敛心思，咬了一口月饼，是桂花馅的，甜腻得过分，他忽然想起中秋那天，落华做的咸肉月饼，回去再让她做一次，还是咸肉的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他面容冷硬，眉眼之间也极尽霸道之气，似正非邪，但满身嗜血杀气，也不像正派人士。拿不准身份，出于礼貌，蓝兔还是问了句。没准以后还要再见面，还是问清楚名字好。
“我是——”黑小虎三个字还未说出口。
虹猫便与裴琚一起从外面回来了。
虹猫满身血迹，裴琚满脸阴沉，两人低声私语，似乎是争吵什么。
蓝兔站起身来。
屋外两人，屋内两人，八目相对。气氛一时尴尬。
蓝兔可以明显察觉到，裴琚对身旁这位黑衣男子恨意十足，虹猫倒是一脸沉静看不出态度。
“你受伤了?”蓝兔走上前，低声问了句。
虹猫满眼疲惫，主动与她拉开距离，“我身上都是血，你闻了不舒服，还是离远些。你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蓝兔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自觉离开让他们谈事情。

up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屹立数十年的黑虎崖，竟因一个小小的金矿便惹来各方觊觎争夺。虹猫又是如何知道如此之多的秘密?
黑小虎策马向西狂奔，右手一遍遍抚摸着领口的黑金虎绣，风吹起他黑色的披风，雨雾蒙住了双眼。
“你给她下的毒，我也在这茶水中下了一份。”跳跳的壳子，虹猫的灵魂，他大大方方地揭露自己的身份。这杯茶，仿佛是他俩对他统一的制裁。
“虹猫成了慕容虹后，果真是再也回不去了。”黑小虎哑然失笑，“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虹猫走上前，废掉他的内力，又将冰寒的真气注入他体内，催动了“烟冷”。
“你还有二十个时辰。”他宛如恶魔般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朱裕的人带着官军已经攻向黑虎崖了，你若赶得及时，他便会放了他们，若到不了，也可以一起在黄泉下相见了。”
虹猫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刺骨的寒意自腹部一直向上蔓延，连血液都被冰冻。她曾经也是这么痛吗？就因为落华的嫉妒，她被折磨了这么多年。
可他又能如何，落华已是他的妻，所有的后果他们都一起承担。
大雨滂沱，前路茫然不清，一个黑色的身影伏在马背上，被冰霜冻成一座冰雕。
“你要小心，我总觉得这个跳跳怪怪的。”落华拥着他的腰，如何不舍却还是放开了。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终究，是见不到你了……
我的落华，我的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