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香灰
三日后,青蘅晨起,便唤人来沐浴更衣。
“榆桑,今日我要去拜访一位仙尊,酉时前便可返回,你不必跟着。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拜访仙友,有什么事只等我回来再议。”
“是。娘娘,您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后前去拜访,到底是哪位仙尊,能担得起您如此敬重。”
“无论多敬重,那位仙尊也担得起。”
上清天。
“元君,天界天后来访。”
“请。”
青蘅见到莲花宝座上的斗姆元君,遥遥行礼。
“青蘅拜见斗姆元君。”
斗姆闻声缓缓睁开眼。
“来了。”
“是。”
“你可知生死命数,皆为天定。天命不可违,命定离去之人寻不回。”
“命定离去之人的确不可寻,只是那人,命定不该离去。元君应知,以一己之身止天魔大战,保六界安稳太平,救天下万千生灵,实乃无量功德。”
“世间万事,因果轮回。今日你如此做留下因,应知日后她之归来会有怎样的果,当真无悔?”
“如元君所言,命中不该离去之人,总是要回来的,天定之事,本就不会因我之决定而更改。故无论我今日如何做,日后之事都不会有所改变,既如此,又何来悔与不悔。”
“世人皆以聪明通透为幸事,却不知,大智若愚难得糊涂。凡事看得太过于透彻,反倒不如愚钝之人过得自在。”
“懂了便是懂了,青蘅既做不到洒脱处之,今日所为,也只是不愿自欺欺人,还请元君成全。”
“罢了,当日锦觅前来,我赠以一线梵香,神念尚在,元灵可聚。”
“多谢元君。”
青蘅俯身下拜,腰身轻折,白衣铺展在地,似绝顶冰峰上绽放的雪莲,天地间孤绝一朵,高处不胜寒之姿,美则美矣,只是惊心动魄。
斗姆元君盯着那道身影,几许感叹几许无奈。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青蘅回到璇玑宫,榆桑两三步迎上来。
“娘娘。”
“今日可有仙家来访,或者有什么事要处理?”
“回娘娘,没有。”
“嗯。榆桑,过两日,我需回药界闭关,你且帮我收拾日常所用之物,明日我会去禀告陛下。”
“娘娘要闭关,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我占着药神的位子,医药之事总不能荒废了。这段时日天界事务不多,趁此时机闭关几日。你不必担心,帮我准备便是。”
“是。”
翌日晨间,听到仙侍通传天后前来,润玉微微一愣,回过神后才叫人请进来。
“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
“陛下,臣妾可否现在为您请个平安脉?”
“准。”
青蘅这次诊脉诊得异常仔细,运转灵力入润玉经脉细细探查,好一会不曾挪动。
润玉偏头看着身边人,素白衣衫,袖口裙摆错落着绛珠草纹路,腰间只有一块玉佩,原是先药神遗物,玉质温润,雕饰繁复,长缨络盈盈贴附在衣裙上。一头乌黑长发,只簪一支白玉发簪,并两三支式样简朴的束发发饰。面上不施粉黛,山眉水眼,超脱凡俗如皎皎朗月,眼波流转间便美得动人心魂。他也曾听仙侍议论如今的天后容颜绝世,与先水神的明丽浓艳不同,天后眉目清冷绝尘,当真比起来,这六界第一美人的名头给了天后到也无不可。从前这话自他耳边经过,也不甚在意,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十分有理了。看着她眉目低垂,神情专注的样子,这些天来心中的烦闷郁结竟突然消散了大半。
待青蘅收回手,轻轻开口。
“一切都好,只是,陛下还需仔细些,莫要太过劳累再伤了身子。”
“好。”
“臣妾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
“臣妾想去药界闭关几日,总归占着药神的位子,医药之事还是不能荒废的。这几日天界的事务不多,臣妾便想着闭关几日,还请陛下恩准。”
“去几日?”
“不出七日,若是顺利,三五日便可回了。”
“既如此,快去快回。”
“谢陛下。”
药界秘境。
青蘅看着眼前俱已备齐的丹炉药草,突然扯出一个笑。
许多仙家道友曾说过她冷静沉稳悲喜不惊,如今看来,这般评价竟也不夸张了。明明是要搭进自己的半条命,她却还能那样气定神闲地对他和榆桑说谎掩饰,仔细想想,她都要有些佩服自己了。
似是无奈似是自嘲地轻轻摇了摇头,青蘅抬手运转灵力点燃了炉火。
六日后。
溟霏走进七政殿,行礼后又向前走了几步到润玉眼前。
“陛下,天后娘娘今日午间已至璇玑宫。”
“天后可是一切都好?”
“陛下,属下看着,娘娘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像是刚刚大病一场一样。”
润玉闻言批阅奏折的笔一顿,抬头看向溟霏。好一会儿,他搁下笔。
“去璇玑宫。”
润玉到璇玑宫时,青蘅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仙侍通传“陛下驾到”忙起身相迎。于是,他一进正殿门,便看到她匆匆走着,脚步明显可见虚浮无力。待青蘅迎面下拜,他仔细观其面色,果然是苍白如纸,嘴唇也同样没了血色,憔悴异常。
“免礼。”
待两人坐在宽椅上,润玉轻声询问。
“本座看天后的脸色似是不好,可是病了?”
“劳陛下挂心,臣妾没病。只是前些日子闭关,不是十分顺利,费了些心力,有些累。”
“如此,天后好好将养着,天界药界的杂务不必急着处理,养好身子要紧。”
“多谢陛下。陛下,臣妾有一事想求陛下帮忙。”
“何事?”
“臣妾想请陛下帮忙,约魔尊明日见面。”
“天后寻旭凤有何事,本座并不记得你二人有过交集。”
“臣妾与魔尊从前的确没什么交情,只是眼下有事需请魔尊帮忙。”
“何事,若要帮忙,本座说与他也是一样的。”
“此事并非小事,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故臣妾还是与魔尊当面说明才好,陛下明日一同,便可知晓其中原委了。”
“既如此,明日约旭凤前来便是。”
“多谢陛下。”
翌日巳时时分,旭凤来到天界,远远看到天河边石凳上两道白衫身影。待他走到跟前,那两人也已站起了身。
“兄长,这位就是长嫂吧。”
“是。”
“旭凤见过长嫂,当日兄长大婚旭凤因故未能到场观礼,长嫂莫怪。”
“魔尊客气。”
“长嫂以后便称我旭凤吧。”
“好,旭凤。”
三人坐下,旭凤的视线落在对面两人身上,的确,郎才女貌。
当日,他乍一听闻天界帝后大婚,属实有些惊讶。得知天象之事后,竟也想过,二人姻缘为天命所定,他从前未见过药神青蘅,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命定为其长嫂。但当年种种,即便他兄弟二人如今选择放下,但有些无法消散东西还是会深埋在心底。所以,大婚之日,他还是寻了个借口没有亲自去观礼,原是不愿触景生情。故此直至今日,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嫂,只观其言谈举止容貌身姿,便知是六界可数的出众人物。接着,便不觉生出几分惋惜,他心知润玉对锦觅之情,也就明白,如此好的女子到底是要遗憾余生了。
旭凤种种心思交错缠杂,一时失神,听到青蘅唤他,才稍稍回转。
“旭凤。”
“长嫂,不知今日寻旭凤前来所为何事,凡旭凤能帮到之处必竭尽全力。”
“的确有事请你帮忙,不过,我看你的面色,似是有旧疾未曾痊愈,若是可以,我为你诊个脉可好?”
旭凤不知该如何回应,看向一旁的润玉。
“天后为药界药神,医术六界闻名,便为你诊个脉吧。”
旭凤点点头,伸出手腕。这边,青蘅也伸出手为其诊脉,待探明脉象后,轻轻收回手。
“旭凤体质炽阳属火,脉象看来,像是中过白薇寒毒。”
闻言,润玉旭凤皆是面露尴尬。最后,旭凤低声回了一句。
“是。此毒多年不得根解,但已是许久不曾发作,想来也无大碍,长嫂不必担心。”
“此毒或许短期内不会发作,但若是不解,长此以往会危及性命。不过,你不必担心,这毒还是有法可解的,服下一株蓬羽便可根除。”
“蓬羽乃绝世圣草,怕是无处可寻。”
“无妨,我有法子。”
青蘅说完,起身离开石凳,而后理好衣裙蹲下身来。催动灵力,两掌间灵雾缭绕,掌下的息土中有草叶钻出,周围金光流转,枝叶舒展蔓延,几个呼吸间,一株蓬羽已然长成。青蘅手腕一转,整株蓬羽便到了掌心,她起身转向润玉旭凤,却见二人俱是神情呆滞,略有不解。
“旭凤,这便是蓬羽,你服下便可解体内白薇寒毒。”
旭凤看着蓬羽,满目震惊,口中喃喃。
“你为何会种蓬羽,栽花种草,只有锦觅有这般本事。”
青蘅闻言,见二人神态,明白过来,原是二人见她栽种蓬羽错认她为锦觅。
“旭凤,我并非先水神,你且先服下蓬羽,我自与你说清。”
“服下蓬羽解了这毒又有何用,没了锦觅,我又怎愿独自活在这世上。”
“旭凤,万不可有此轻生念头,需知先水神仍可复生。”
旭凤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与难以置信。
“长嫂此言当真?”
“当真,你先服下蓬羽,听我与你细说。”
旭凤伸手拿过蓬羽,两三口将其吞下。自锦觅仙逝,他就像没了半条命,整日借酒浇愁,在清醒和喝醉间来回转换,到了后来,醉了也像醒了,醒了也像醉了,很多时候,他都不知自己到底是醒还是醉。一颗心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坠,在无边的绝望里无路可逃。如今,他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哪怕微小如时隐时现的星火,也足以把他从死水中拉出来。就算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也要尽全力去试一试,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青蘅看向润玉,两人双目对视,第一次,她从他的眼中看到如此复杂的感情,果然,只有锦觅才能影响他的情绪。
她收敛目光,缓缓坐下面向旭凤。
“长嫂缘何会种蓬羽,方才所说的有法复活锦觅又是怎么一回事?”
“旭凤,先水神生母为先花神梓芬,天生便可栽花种草,而我生父为先药神有栽种药草的本事,生母则出身花界,花草与药草本是同源,故此,我生来便有栽种花木药草的能力。至于复活先水神之事,许是机缘所致,前些时日,我拜访斗姆元君偶然得知,当年,元君曾赠与先水神一线梵香,因此保留了先水神一丝神念,也就有希望重聚先水神元灵。”
“那长嫂可知该如何重聚锦觅元灵?”
“我今日邀你前来正是与此事有关,不知你可听说过结魄灯。结魄灯为魔界殷瞑族圣物,有聚结神魂之力,可重聚先水神元灵。我听闻鎏英公主便是出自这殷瞑族,依着族规,如今结魄灯应该就在鎏英公主手上。今日邀你前来,便是想请你帮忙,与鎏英公主商议借结魄灯一用。”
“长嫂言重,多亏长嫂才有望复活锦觅,本应是旭凤感谢长嫂,何来长嫂请旭凤帮忙一说,我这便回去向鎏英借结魄灯。”
“旭凤,何时借到结魄灯,便再来天界寻我。另外,复活先水神之事事关重大,切莫传扬。”
“长嫂放心。长嫂大恩,旭凤铭记在心,他日必报。”
旭凤说完,起身行礼,接着匆匆离了天界。
旭凤离开,青蘅也离了石凳,向润玉行了一礼。
“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妾便告退了。”
方才,润玉只在旭凤刚到之时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未发一言。现如今,他看着青蘅,一张脸不见喜怒,让人无从琢磨他心中所想,开口声音又冷又涩。
“觅儿复活之事,为何要瞒着我?”
“陛下明鉴,臣妾也是近日才得知这许多,本就是打算今日借见旭凤之机一并将事情说与陛下,无意隐瞒陛下。”
“觅儿与天后非亲非故,缘何为了她费尽心力?”
“臣妾既然机缘巧合得知香灰之事,为复活先水神出力,许是命中注定。”
“天后,你何时做过这样师出无名的事,当真只是巧合,还是说,根本就是刻意为之。”
“陛下,臣妾没有理由刻意为之,当知机缘一事向来无从解释。”
润玉看着青蘅的眼睛,清澈得似乎能从中看到她的心,又深邃得似乎永远望不到底,只让他觉得越来越看不透她。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的,但他的心,方寸之间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