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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哀王道】【中篇日更】《二天》(子时代视角。轻微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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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区预警:
1、同时存在的新兰婚姻前提;
2、主视角角色为gay,不是腐女搞基,是真gay;
3、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推理剧情,出于作者本人的恶趣味,各种东西都写得比较隐晦,偶尔不说人话。


IP属地:日本1楼2020-03-19 08:19回复
    01
    按照父亲的愿望,在墓碑上,我刻下他临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
    六十四岁时,父亲患上癌症,一年之后便病入膏肓,不仅身体虚弱,在心灵上也已经彻底厌倦了无所不用其极的治疗,因此选择在一家疗养病院中顺其自然地度日。虽然支撑了一段时日,但身体终究一天天败下去。
    临将去世的那天,许多人从世界各地赶来探望;但是,他精神很差,消瘦的身躯陷在病床里,半睁半闭的眼中蒙着一层灰白的翳,将手腕抬起两寸,向外挥了一下。我坐在他的床边,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便回过头,请求远道而来的亲友都暂且出去。
    人们叹息着,陆陆续续地走到门外,只剩母亲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盯着父亲,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是爱怜还是怨怼的悲伤,双手松开又攥紧;她等待着,但最终没有得到父亲的挽留。
    终于,病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父亲那只挥舞了一下的手,抖抖索索地移向床头柜,摸到老花镜,又慢慢戴上,过程中,乱抖的镜腿还戳了一下脸颊。但是,我依然没有帮助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藏好内心的酸楚,以我能够提供的最为恭敬的姿态。
    终于,他重新恢复了焦距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被层层皱纹掩映的灰蓝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定着;某种神秘的生命力忽然从他的双眸深处燃烧了起来,掩盖了衰老的病体;那种目光慈爱而平静,却暗藏刀锋一般的洞察力,令我生出熟悉的畏惧之心。
    “幸,”他靠在枕头上,两只嶙峋的手交叠着放在胸前,望着我,声音早就因病痛折磨而变得低哑,但语气却很平淡,“我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我忍不住垂下头去,无处着落的视线盯着自己按在膝盖上的两个拳头,“是,爸爸。”
    “所以,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他的话语从头顶压下来,语速不快,一字一字地,“如果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就趁现在吧。”
    我猝然抬起头,望向他波澜不惊的面孔,憔悴而幽静,如无声的深谷,散发着死亡的气氛,像是早就已经察觉我的秘密,却一直保守到今日,才暴露出一片黑暗的边角。
    “我……”我咽了咽口水,像是小时候偷钱被抓一样,心虚得说不出话,“我……——爸爸,您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父亲长而轻地叹了一口气,疲劳地闭上眼睛,缓缓道:“幸,你今年已二十一岁了,说话做事,仍嫌轻浮了些,内心总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这也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过错。只是,从今往后,你可依傍的人,实在是没有了。你母亲对你溺爱太过,对事也没有主见;我虽然有几个知交,可是于你而言,终归都是外人。因此,你从今天起,非得长大不可了。——最起码,自己的事,应当有勇气对着我承认。”
    这样的一番话,既温柔又残酷。我以为自己要哭出来了,可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是,泪水并没有滴落,而是立刻干燥了,在眼眶中留下肿胀的刺痛感。我抬起头来,将过去羞于、耻于、恐惧于说出的秘密,流畅清楚地说出口,冷静得出奇,就仿佛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好吧,爸爸,我向您坦白。——我今后不想结婚,因为我喜欢男性。我不想娶妻,也不打算要孩子,更不想令任何女性不幸。”
    令人窒息的沉默。
    父亲依然闭着眼睛,沟壑纵横的脸孔一动未动,却显出一种肃杀的冷气。我心脏一紧,但咬紧了牙关,竭力挺直脊背,不肯像往常那样瑟缩。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然而,父亲居然笑了起来。他略略张开半爿眼睛,隔着长长的睫毛,瞧着我,仿佛很感叹般:“我也实在是太固执了,还以为,年纪渐长,你会改变想法……明明自己最清楚不过,爱或不爱,又怎么会随时间改变呢?”
    父亲的话实在令人费解。在我的认知里,他谈吐风趣,为人轻快,可在某些话题上却又严肃到令人不敢窥测。“爱”这个话题,过去从来不曾听他提及。这时候第一次听到,竟然隐隐感到其中有几分心痛之意。
    “爸爸,您,”我本来想问,您的爱是什么呢,但还是改了口,“……原谅我了吗?”
    “……”父亲沉默片刻,灰白色的脸上仍然挂着一丝笑意,“你并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情。你是个擅长观察的孩子,这些年来一直隐瞒,多半是我不经意间表现出了露骨的态度吧?那么,应当是我向你道歉才是。至于你母亲,肯定是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因此,她的话,你今后也不必听了。你的爱或不爱……我都同意了。”
    这样一番话说完,他像是忽然用尽了力气,脸色突然灰败,透出冰冷的死气。
    我忍不住扑上去,抓住他的手,惊惶地喊他:“爸爸!爸爸!”
    那只粗糙起皱的手微微回握了一下,他合着眼,忍俊不禁般喃喃道:“竟然令我的孩子如此害怕,实在是遗憾啊,竟无法再多陪你几天了……别怨恨我吧,幸,也不要怨恨你的母亲,不论今后发生什么。”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怨恨您呢……”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滴落在被单上,“您一直是我最崇拜的英雄啊,从小我就想做个侦探,一直、一直以来,我都在追随您的脚步!爸爸……请不要担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做一个不论何时都问心无愧的人……!”
    “问心……无愧?”父亲回握的手渐渐松脱了,轻轻翕动的嘴唇之间,吐出的话语犹如梦呓,“是啊……ハイバラ……说起来,还记得……那句话吗?”
    “爸爸!爸爸!!”我趴在他身边,耳朵嗡嗡作响,虽然声嘶力竭,可是,因着头脑内可怕的轰鸣声,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了,“别走,请别走——!!”
    身后的门似乎被人猛地推开了,人们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母亲痛哭着扑到床边,抱住父亲的腿,呼喊着他的名字。
    一片混乱之中,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显得过于微弱,如一声自言自语的叹息:
    “幸,刻下这句话吧……”
    “——人皆有一天,我独有二天。”


    IP属地:日本2楼2020-03-19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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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
      事情果然如父亲预料的那样发展,对于我的选择,母亲怒不可遏。这种愤怒或许还来源于不甘心吧,她可能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懂事又贴心的儿子,缘何一夜之间成为了六亲不认、油盐不进、败坏家风的不孝子。
      她的痛苦引发了近乎于疯狂的反对,甚至形成了一种类似于癔病的心理问题。一开始,母亲只是一味地将事情越闹越大,直到最后一次强迫性的相亲也宣告失败之时,她歇斯底里地摔砸餐厅里的东西,意外伤到了一位服务员,连警察也被惊动了;好在有父亲旧时的人脉从中调停,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之后,长期分居的外公和外婆终于看不下去了,决定带着母亲去乡下,一边休养,一边治疗。
      “幸,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在彻底的分别之前,母亲抓住我的衣襟,指甲甚至将衣服抠出了一个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们是赌上了性命才生下了你啊!你却说这种可耻的话,难道要我也和你爸爸一样去死,你才肯回头吗?!儿孙满堂是你爸爸的愿望!你简直太不孝了!你怎么对得起他,你把他的脸都丢尽了!”
      我被她抓着晃来晃去,简直连头都要晃晕了。但是,我没有生气。父亲临终前的教导为我带来深沉的镇定与安全感,因此,便有能力不去怨恨,也不恐惧。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太过于冷静,以至于会产生几分寂寞。
      母亲离开后,我大学毕业,独自打理着父亲留下来的侦探事务所。做了一年半,多少也积累了一些成果,虽然比起父亲还远远不如,但是,至少不曾让他面上蒙羞。
      也曾经同几个人交往过,但都不长久。
      “幸,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一位很好的伴侣,与你在一起,我总是很快乐。可是,对我来说,这样是不足够的,”分手时,其中一位前男友这样对我说,他笑着,但笑得很伤感,“我希望你能够爱我,而你不懂得’爱‘是什么。我们还是别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吧,对我来说,这太残忍了。”
      那时候,我感到很伤心,但还是同意了分手。如今,他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唯独这段话还非常鲜明地印在脑海中,时不时地冒出来,像手指中扎进了一根小木刺,无害,只带来一丁点困惑的刺痛。
      他所恳求的“爱”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冥思而不得解。一位真诚的朋友,一位忠实的伴侣,难道还不足够吗?我以为,那已经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完美与极致。
      “爱或不爱,又怎么会随时间改变呢?”
      每当这时,父亲那时候暧昧难解的笑容,便会再次历历在目地浮现。
      如果那时候能够问问父亲就好了。全知全能的,犹如神一般的父亲,一定是这世上唯一能够解答这一谜题的存在。
      ——坐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对于这种孩童般的感想,我有些无奈,苦笑着挠了挠头,自己教育自己:
      “幸,你这是瞎想什么呢?会被爸爸看扁的。”
      就在这时,一位打扮入时、容貌清丽的女性,推开事务所的玻璃门走了进来。
      我立刻切换到营业模式,站起身来迎过去,引导她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您好,在下是工藤幸,请问您有何贵干?”
      “您好,工藤先生,”她端庄地微笑着,精致的坤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两只手轻轻按着皮包的金属扣,显见是教养很好的样子,“久仰您的大名。我叫做宫泽纱冶子,您称呼我宫泽便好了。”
      为眼前的新客户奉上一杯咖啡后,我也在她对面坐下:“好的,宫泽小姐,如果有什么烦恼,请您不必顾虑,说给我听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她:年纪约莫是二十五六,这种年龄段的美丽女性,多半是因感情问题来雇侦探,但是她的神情和谈吐都很从容,也没有婚戒,应该不是出轨相关的问题。穿衣打扮虽然低调,但价格不菲,这样子的有钱人,往往容易有家族和金钱相关的问题。
      我还注意到,宫泽的目光正在我脸上缓慢地来回扫视,仿佛是在审视一般。不过,侦探原本就是“贩卖自己”的职业,我早就习惯,便轻车熟路地披挂上营业笑容,供她参观。
      端详片刻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掩着嘴笑了一下,道:“我这样子似乎有些失礼呢。实在对不住,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这件委托,一定得交给工藤先生不可。”
      我点点头:“感谢您的信任,既然如此,请您讲给我听吧。”
      “好吧,工藤先生,实不相瞒,我从小就是个历史迷,喜欢的内容也很偏门,应当是被归为’怪人‘的那一类。”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歪着头笑一笑,似乎很高兴似的,提及的话题却很古怪。
      不过,我仍然耐心听着。——抓不住重点的客户也常常有,这类人一说起事件背景,简直恨不得从小学时的校运会开始聊起。
      “我所着迷的事件,只不过是最近50年间发生的史实而已,”她便继续道,“在这种信息发达的时代里,可以入手的资料简直巨细无靡,浩如烟海,也会因此而失去神秘感。——不过呢,令人惊讶的是,这一事件的主人公们,竟然被平淡地遗忘了。就连他们最亲近的人,也不甚明白内中的真相。工藤先生,您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是啊,”我从善如流地答道,“我想,如果那个真相对于宫泽小姐来说很重要的话,您肯定会觉得不满吧。”
      “正是如此。”她微笑着颔首,指尖敲击着皮包扣,发出细小的声响,“所以,我立刻就想到,这种时候,除了来找工藤先生您,我又能怎么办呢?实在是非您不可了!您愿意抽出两天时间,帮助我解决这个烦恼吗?”
      虽然她的委托内容仍然没有揭晓,但是,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请您交给我吧。”
      “谢谢您!”宫泽笑逐颜开地道谢,然后打开皮包盖,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下,多半是在找手机,“请您稍等一下。”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她的咖啡一口未动,已经冷了,应当重添一杯,于是转过头去瞧了一眼旁边桌上的咖啡壶。
      在视野的边缘处,她那只白净而柔软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手中握着一个很眼熟的东西。
      一支警用的高压电击器。
      这一天是5月2日。
      就在这一天,我被这个名叫宫泽纱冶子的女人绑架了。


      IP属地:日本3楼2020-03-19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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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宫泽小姐,”我环顾四周,苦笑着对面前的女人道,“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吗?”
        这是一间西式宾馆的卧房,平平无奇的大床房,房里很应景地存在着一男一女。但是,眼下的局面实在称不上“普通”,而男方的性取向问题则是种种疑惑中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宫泽纱冶子坐在床上,把玩着手中的那支小巧的警用转轮枪,很有风韵的翘着腿,原本盘起的长发随意散开,几乎及腰;而我则被特制的钢链捆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严严实实,既没有不舒适的感觉,也没有逃脱的可能性,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实在是专业极了。
        听到我的问话,她向这边瞟了一眼,笑道:“不愧是那位名侦探的儿子,即使面对这种情况,依然镇定自若。我经常听别人提及你的才干,此刻已有几分相信了。”
        “不胜荣幸,其实我心中怕得打鼓呢,只能等着宫泽小姐的答案。”我笑,暗中却有几分疑惑:从说话的态度与持有的物品来看,她多半是现役的刑警,口音虽然几乎没有,但仍隐约听得出是关西出身。我与关西警界没有甚么瓜葛,因此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猜测她的动机。
        她悠悠然站起来,走到床的另一边,拎出一个黑色旅行袋,在我脚边放下,拉开拉链,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好几摞年代久远的老式录像带:“请放心,工藤先生,我对你并无恶意,只要你好好配合,至多只需要48个小时,你就可以恢复人身自由。”
        “好吧,”我耸了耸肩膀,“既然如此,我就乖乖听话吧。——那个,难道是巧克力?”
        这句玩笑话引发她短暂的怔忪,顿了顿,才淡淡一笑:“是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


        IP属地:日本7楼2020-03-19 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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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日本10楼2020-03-19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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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录影中出现了一处小而精致的厨房,暖黄色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炉子上安安静静地烧着一壶水,有种慵懒的舒适感。成像质量并不好,角度也偏,摄像机大约藏在房梁中的某处,尽量缩小了体积、牺牲了精度。
            摆在角落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地。
            有谁走了过来,赤着脚,左手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右手拿起听筒:“你好,请问是哪位?”
            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茶色的蓬松短发贴着脸颊,随意套着一件医生的白大褂,松松扣着几粒扣子,仿佛那是件睡衣般,袖子挽在肘间,衣襟之间露出黑色的文胸。
            宫野志保——我吃惊地望着屏幕。这个女人是组织内的制药专家,负责APTX-4869的研发,50年前组织告破,她亦锒铛入狱,其资料信息被警方严格保密。正如宫泽所说,对她的事情,我可谓是一无所知,只见过一张照片,听过说几句不咸不淡的传闻。
            “灰原,好久不见,”录像中竟然同步播放着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线,熟稔而又愉快地打着招呼,用一个奇怪的名字唤她,“终于抓到你啦!”
            宫野志保手中的杯子突然一抖,一大半咖啡泼在了自己的脚上,但是,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倒退了一步,凉凉地对那男人说:“哦……你可真是纠缠不休啊,工藤君。这样子是会遭女人讨厌的。”
            “说什么蠢话,”忍俊不禁般,男人咳嗽了一声,“我可是个侦探,这点程度的纠缠不休,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过,你还真是令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难道不是你故意惹我来缠?”
            “少来,”她悄悄蹲下身去,一边揉着脚背,一边嘲笑道,“你每次找来,我都一定会倒霉。瘟神大人,但求你离我远些,去祸害其他无辜的日本人民吧!”
            “开玩笑地说,我偏非要祸害你不可;”男人笑着,忽然顿了一顿,认真道,“不开玩笑地说,这一次,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躲避警察的搜捕,赤井之前也曾向我通过气,FBI和日本警方的高层对你的处置意见不一……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来为难你的。”
            一时之间,听筒中只剩下两人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默然良久之后,宫野志保缓缓站起身来,坐到餐桌上,弯起一条腿,脚跟踩在桌边,又将左侧脸颊枕在膝盖上,合上双眼,轻轻道:“那么,说说吧,侦探先生,我洗耳恭听。”
            听筒对面的男人啧了一声,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接着又开始叹气。仿佛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应允,就足以压得他胸闷气也短。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里的茶发女人。真是奇怪啊,同她通话的这个男人,明明总是既冷静又可靠,种种感情、种种思绪都条分缕析,分毫不乱,有若神明,就连玩笑话也是万无一失时才端上桌的小小佐料;可是,面对她时,喜怒哀乐都如这般拥挤在一起,混杂而紊乱,没头没脑地涌出。
            ——那是因为他还很年轻吗?是不成熟而导致的轻浮和单纯吗?还是说,仅仅在她面前,才是如此特别呢?
            宫泽突然按下暂停键,指着屏幕,望向我,脸上带着几分怨恨,几分哀伤:“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宫野……”我喃喃着,念出刑事记录单上的名字,“宫野志保。”
            “你错了。”宫泽冷冷道,“她是灰原哀,是你父亲的挚友,是你的恩人,也是工藤新一在这世界上唯一对不起的人。”
            “灰、原……?”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含混不清的呓语,其中原来夹杂着她的名字,“但是,我不明白……爸爸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她,对于她的事,我连一点儿也不知道。”
            宫泽冷笑了一声,转头盯着屏幕,眼中的情绪翻腾不定:“他想将她当做自己的秘密,直到死去,他都想为你们扮演这个完美的‘工藤新一’。……但是,这种圣父情结可真是让我想吐啊,甚至于从这里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感觉生气。”
            本来,听到她这样侮辱父亲,我应该愤怒;但她的声音太痛切,在那恶狠狠的贬低之词中,暗藏着受伤的碎片。
            “他并没有伪装,”于是,我这样说,仿佛是为了宽慰她,“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不论何时,人们都可看到他的真心。”
            “……”宫泽握紧手中的电视遥控器,咬了咬牙,从屏幕上移开了视线,“是啊,正是如此。可你不应当用这样的口气说出来。你还是什么都没有理解,所以,你才必须看完他和灰原哀的故事。”
            我忍不住问:“看完之后,我会得到什么?”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种笑容,就像大人看着孩子,而孩子正在等待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其中有感伤,怀念,心痛,鄙薄,以及缄口不言的沉默。


            IP属地:日本11楼2020-03-19 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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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摄像机的角度很怪,仰拍着桌上对坐的一男一女,令他们的面孔发生奇怪的畸变。
              “你疯了,你是个神经病,”灰原哀冷冷地瞪着面前乐呵呵的男人,“**,单细胞的草履虫,繁殖癌,发展偏差的伊壁鸠鲁主义者……”
              “停,停停,打住!”一连串的人身攻击之下,工藤新一无奈地举手投降,皱眉道,“别太过分啊,灰原,适可而止,关爱一下我脆弱的自尊心行不行?”
              “这就受不了了?”她咂了下嘴,明明挺没教养的举动,她做出来却显得有些俏皮,“明明是你自己的蠢行,我不过公允地评价几句罢了。”
              他被噎了一口,只好叹着气服软:“好好好,让你帮这种忙确实是我不对在先。事已至此,我就感激地随便你骂一骂吧。”
              他这样子躺平任嘲,女人反倒没了兴致似的,用小叉子取一块松露巧克力,放进嘴里,咀嚼着,道:“兰的身体怎么样了?听你之前电话里提的,她也太乱来了。”
              闻言,方才的调笑氛围忽然一扫而空,男人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最近查明了是我的问题以后,她已经没有在私下吃奇怪的药物了。不过,那些可疑的江湖游医,给她开了一大堆诡异的处方,令她产生了雌激素紊乱,卵巢上还发展出了早期肿瘤。还好是良性,问题不算太严重。”
              “唔……”灰原哀点点头,淡淡道,“毕竟,没有哪个正经的医生会给有正常生育能力的女子治疗‘不孕症’吧。她情急乱投医,也是无奈。”
              “我之前去找赤井要你的线索,如果不是因为听说了兰的情况,他恐怕到现在也不会松口吧。”话说到此,他便打住不再谈,转而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递了过去,“——这是我之前的检查结果,本来想直接发给你,谁料想你家竟然连个传真机都没有,难不成是逃得太久,资金短缺?”
              女人接过文件袋,打开封口,抽出文件,垂下眸去一边翻阅,一边笑道:“瞧好吧,都在你这个冤大头身上赚回来。”
              工藤新一略略放松了有些僵直的肩胛,向后靠在椅背上,伸出两根手指捻了块巧克力丢进嘴里,望着她专注的脸,仿佛终于安下心来,重新露出一丝微笑:“行,刷卡或者现金都行。”
              “——你确定,”她拿起其中一张报告单,认真读着上面的数据,眉头略略拧在一起,“以前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就算是每年定期做全身体检,也很少会详细检查生殖系统障碍吧。”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一般人不会查这个吗?那就是优作和有希子的恶趣味了。我们家有一所交好的病院,我每年固定在那里进行体检,简直就如科幻电影一般,什么都查。只是,这件事我对他俩还保密着,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去那边取资料。”
              “……”灰原哀抿起嘴唇,将资料规整好,重新放回袋内,“我了解了,这份诊断书没有差错,你的无精症是原发性的,而且目前来看没有治愈的希望。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这一情况确实可能是APTX-4869和其解药引发的。毕竟,它们刺激细胞极速退行并再发育,实际上是将人的发育过程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演一遍。所以,现在的你,和原先的‘工藤新一’,并不享有同一具躯体。四年前你服下解药,再发育的过程中,大概是……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吧。”
              “这么说来,我就是艘活体的忒休斯之船了?”工藤新一挑了挑眉毛,竟然露出一点儿得意洋洋的神色来,“唉,不愧是我。”
              灰原哀将两只手叠在恢复原样的文件袋上,盯着他故意找揍的脸,忽然道:“工藤君,关于你的病情,有多少人知道?”
              “哦,一共就只有,”男人举起手来数着,每数一个人,便伸出一根指头,“兰,服部,我,还有你。”
              “……那么,”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冷,“关于你这愚蠢可笑的计划,又有谁知道?”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女人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这动作与她优雅冷淡的气质大相径庭;然后她又开始骂:“你这个**,粗神经,戏精——”
              男人皱起眉来,憋着笑,伸出手作势要去捂她的嘴:“停,好烦啊你……”
              然而她依然滔滔不绝地骂着:“自我感觉良好的罗密欧,顾头不顾腚的狄俄尼索斯主义者,全天下人都会嘲笑的——……”
              “住嘴!”他突然生气起来,那只伸出去的手猛地攥成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令桌上的杯子碟子叉子一齐跳起来,“灰原,你够了没有!”
              骤然死寂的空气中,只有灰原哀面前的骨瓷杯子翻倒了,红茶漫出来打湿桌布,杯子骨碌碌地旋着、转着,最终摔在地上,发出破裂的脆响。
              灰原哀弓下身去。画面里失去她的身影,只听到手指触摸破片,又划拉在地上拖行了一下的声音,如此循环往复。屏幕的右侧,工藤新一沉默地垂着头,凝视着她捡地上的碎片,脸色铁青,咬着牙,下颌角绷紧,眉宇间却流露出沉重的疲惫,像一个圆了半天谎的骗徒终于破功,颓唐难堪。
              过了许久,女人的声音从桌子下面闷闷地传出来:“你以为,我会帮你?你知不知道,我过去虽然制作APTX-4869,但是从来没有亲手将毒用在别人身上。这是对我职业道德的毁灭,也是严重的犯罪。如果以后上了法庭,这便是我的罪行。”
              男人默默地听着,没有答话,半垂的湛蓝眼眸中,情绪变幻不定。
              “——你以为我会帮你?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就算你曾经从APTX-4869的毒性中死里逃生,服用解药时也平安无事,但那已经是过去了!这一次你说不定就会死了!”
              “……就算是这样,”他合上眼睛,又张开,转头望向镜头的另一侧,似乎那里是一面窗,“我也想让兰拥有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我也想让她幸福。不能再让她哭了,必须、必须得是完美的幸福才行。”
              女人许久没有再答话,杯子的碎片似也拾尽了;在空白的左侧,唯有她的喘息声渐渐清晰起来,每一下呼吸都艰难地卡着壳:“每一次都这么说,每一次都是这个理由……你这个任性的幼稚鬼……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帮你?……凭什么,就只有我……非得听你的这种话不可?”
              男人转回头来,脸上带着忧伤的笑容,离开椅子,向着她的方向蹲下身去。
              于是,画面中只剩下一张无人的餐桌,一碟松露巧克力放在中央,红茶弄脏了洁白的桌布,而他的杯子停在原处,一动未动。
              “把那些破片给我,灰原,”工藤新一对她说,低沉地,有罕见的小心和温柔,“你的手划破了,已经流血了。”
              混合着他的劝告,是她的几不可闻的哽咽。那种哭泣,如同一个骗徒放弃了赖以为生的谎言,如此颓唐,如此难堪。


              IP属地:日本12楼2020-03-19 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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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这之后,宫泽不停地切换录像带,屏幕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女人在房屋中来来回回地穿梭,时不时地拿出些文件或药物之类的递给男方;男人则老实不客气地在沙发上闲坐,既像偷懒的同事,又像服从的小白鼠。那个样子的工藤新一与灰原哀,总是笑着,互相打趣,故意惹对方生气,但又很快和好。即使以年轻男女作为标准,也显得过于爱闹了。
                终于,录像中的世界进入了深夜,两人互相道了晚安,灰原哀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而工藤新一则被发配在客厅沙发上面。
                他仰面躺着,身上盖了一条薄毯,两手枕在脑后,沉思般注视着天花板,目光与动作都凝固着,一动不动,唯有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而被捆在椅子上的我,也用相同的方式,凝视着录像中的父亲。
                从小到大,都有人说我与父亲长得很像,用照片对比来看,简直就像个克隆人。母亲很爱听到别人这般夸奖,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自豪地回答:“是啊,小幸和新一,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但是……”盯着屏幕,我喃喃自语,“明明一点都不像啊。年轻时候的父亲,和我之间,相似的地方大概只有外貌吧。”
                宫泽转过头来望着我,淡淡道:“对于大家来说,你继承了那张面孔和那份推理的才能,已经是足够了吧。”她的目光中,除了一以贯之的讥诮,还暗含几分同情。
                我不愿自己的表情显得太过难看,便笑了笑;内心中涌动的许多感慨,无处可去,竟然都倾泻给这位美丽而又神秘的绑架犯:“老实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录像中的那个人是我的爸爸。不是自夸,自从4岁我对推理产生兴趣之后,我一直跟在父亲身后到处跑,关注父亲的一切。在我的印象里,‘工藤新一’是一位稳重、浪漫而又体贴入微的丈夫,一位时时言传身教、为人表率的父亲。他料事如神,即使偶尔乱来,最终也都获得好的结果,所以,每个人都尊重他,喜爱他,仰仗于他。”
                “呵,简直好像一位,”宫泽轻轻嗤笑一声,但脸上却没有笑容,“救世主呢。”
                我低下头去,沉默片刻,才续道:“……是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曾经这么活泼,这么……轻率。那实在是超越了‘乱来’的等级。原来,为了能够让母亲开心快乐,他竟然付出了这么多。”
                母亲迷惘而又悲痛的苍老的脸,忽然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她的难过,她的不甘,并不只是源于对儿子病态的控制欲。她最难过的事情,是父亲冒着死亡的风险将我带到世上,我却要让他的遗传因子就此断绝。
                ——那么,父亲呢?他又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在临终前告诉我实情呢,如果他对我说了,我一定会改变想法的……一定会满足母亲的心愿,不会做出种种令她哭泣的事情。
                宫泽眯起眼,静静听着我的感想,在我的发言戛然而止之后,也没有再搭话,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录影上。看着看着,似乎到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她提醒道:“工藤先生,看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抬起头望向屏幕,只见父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着屏幕的边角走去,然后消失了踪影。监视录像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客厅,而父亲离去的方向通往灰原哀的寝房。
                我抬头望向她:“——宫泽小姐,你不换录像带吗?”
                谁知,宫泽躺在床上,背靠着几个枕头,一点也没有要动的意思:“你想要看灰原哀卧室的录像吗?很可惜,据说,在她的书桌和保险柜里放有许多机密资料,相关录像有泄密风险,所以被分开保管了。我毕竟只是个普通刑警,没有那种权限。”
                如此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我有些发怔,回头去望那空荡的客厅,只有窗帘被夜风轻轻撩动。风声中混杂着男女之间若有若无的语声,听不清任何内容,徒有暧昧的氛围越演越烈。
                “爸爸他去找灰原哀……做什么?”这一句问话,一旦问出口,便会将那份暧昧推演至货真价实的脱轨;我心知肚明,然而,还是说了出来。
                宫泽躺在床上,将一条修长的腿翘在另一边的膝盖上,挖苦地挑起唇角,反问道:“关系亲密的成年男女,在深夜独处一室,你认为他们会做什么?对于灰原哀,工藤新一在内心的最深处,会怎么想呢?或许,明天他就会死了,她又会怎么想呢?”
                这是熟悉的恶意。时不时便从她的身上冒出来,就好像故意针对于我。
                ——但是,有哪里不对。事情不该是她说的那样。
                是因为,父亲深爱着母亲吗?是因为,父亲本质上非常看重道德,决不会出轨吗?是因为,灰原哀只是一位朋友,他对她并没有那种想法吗?
                一条接一条地,我列出反驳的论点。它们都是正确的,然而,全部都并非真正的真相。
                “……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最终,我找到了藏在最深处的论点,它太过于有效,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在触及到的一瞬间,作为侦探的直觉便会如刺痛般给予反馈,“因为,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哦?还真敢说呐,”宫泽嘲笑道,“这种断言,难道不是出自于自己无聊的自尊心吗?”
                那份本能的痛觉并未消退,在胸腔中渐渐扩散,不知为何,痛得我连头也嗡嗡作响。——这是我的无聊的自尊心在流血吗?我不清楚,但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
                “不……对于父亲来说,她的存在是唯一的,这种关系也是唯一的。所以,他绝对不会用这种事情去破坏。”
                女人脸上的游刃有余彻底消失了。
                一直以来,即使有偶尔的破绽,她也始终怀揣着某种奇妙的从容,就像是站在岸上观赏他人溺水,虽然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但仍旧暗藏一丝残忍的快乐。
                突然,她站起身走过来,解开我身上绑着的铁链,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力气出奇的大:“工藤先生,你该去上洗手间了。”
                我被捆了一天,这时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只觉两腿又酸又涨,脚底又麻又痛,但还是被她半拎半拽地丢进了洗手间。
                跌跌撞撞地坐在马桶盖上,我躬下身来揉着腿,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缥缈而模糊,一切喜悲都因距离而化成混沌。
                她说:“接下来,我读出来的,是灰原哀自己写下的日记。”


                IP属地:日本17楼2020-03-19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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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
                  工藤突然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工藤君,难不成是想上厕所?我像这样问他。我确信自己是笑着的,但是,他却露出一脸要哭的样子。
                  那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工藤新一,一点也不威风,一点也不神气,只剩下软弱和恐惧。
                  灰原,他说,我没办法等到明天了,现在就把药给我吧。
                  我有些生气,但面对着他这张脸,却无法表现出来。
                  于是,我说:我已经说过了,既然你托我办这件事,就必须服从我的指示。你需要这段时间来冷静头脑。如果,你现在对此感到后悔,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么就停止吧。听我的劝,不要做这种傻事,回家去吧。
                  然而,他依然顽固地摇头。
                  ——我知道这样很冒险,是在玩命,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只是……没办法再干等下去了,时间过得太慢,而我焦虑得好像要发疯了。
                  你早已是个疯子了,我说。
                  是啊,是啊,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来,你说我,说的什么都对。
                  我去保险箱中拿药时,他就那样一点也不害臊地躺在我的床上,装模作样地摆着姿势,笑着说:灰原,你看我这样像不像睡美人爱罗拉?
                  我拿出一支针剂,将未开封的针头放在他的静脉上比划着,翻着白眼:那么我就是拿着邪恶纺锤的老巫婆,你闭嘴等扎吧。
                  哈哈哈!——他像这样大笑起来,但是手却攥成拳头,抖个不停。
                  我握住他的手。
                  这种动作,对于我来说是有些尴尬的。我和工藤很少有这类肢体上的接触,变回成人之后更是如此。我心里清楚,很多事情是不该做的,很多话也是不该说的,但是,有的时候,别无选择。
                  因此,我终于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掰开他攥紧的手指,握在掌心里,说:
                  你这又是何苦呢,工藤君?不论别人是怎么看待你的,你自己又是怎么看待自己,你终究也是一个凡人,会流血,总有一天也会死。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完美,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舍弃性命去拯救别人的不幸。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缺憾,对于你的病情,兰一定会理解的,你们二人是拥有真情的夫妇,一定可以携手渡过难关,不必采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一直以来,你为了其他人牺牲得太多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更珍惜自己。
                  工藤的手渐渐不再抖了,他仍然躺着,垂下眼睛来,视线定在我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原来,在你的心中,我是一个这么高尚的人吗?
                  他这种敷衍,我实在是讨厌得紧,马上想要离开,但他转而用力抓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灰原,我不是那样的圣徒。——他望着我——我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在这种俄罗斯轮盘赌一样的人生里,命运赐给我强运,也用强运诅咒我。面对所有的困境,我永远都有“选项”可选,那么,我又怎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去选择呢?我拥有力量、才能与运气,而遭遇不幸的人就在眼前,我又怎么能够说服自己不去使用呢?如果我能够停下来,那么,远在这之前,我就会停了。在那个夜晚,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追组织的人……呵,如果是那样,我的人生会不会更好呢?
                  我攥着他的手,控制不住手劲,感觉到指甲已经嵌进他的皮肉里:你一点也不完美,你就是只凭本能行事的草履虫。
                  他笑了,说,是啊,不论别人是怎么看我的,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草履虫。这样真好。呐,灰原,对我来说,你可不是什么邪恶的巫婆,你是魔法的教母。像你这样的华生,就连福尔摩斯也会嫉妒吧,这说不定就是我胜于他的第一件事。
                  这之后,我们没有再聊下去。
                  在我为他注射的时候,他瞧着我的脸,好像很不满似的,啧了一声,说:不过,你在我面前还真是不掉眼泪啊,可靠倒是可靠,但欠缺了一点可爱。
                  说完这句话,他睡了过去,在睡梦中因痛苦而挣扎惊呼,辗转反侧,冷汗涔涔。
                  直到APTX-4869生效,令他的身体缩小,整个过程持续了7小时36分零5秒。
                  回忆起来,那是多可笑的事情啊,我哭了,一直在哭,就连失去姐姐的时候,我也不曾哭得这么久。
                  从内心的深处,我知道,自己将他当做精神上的支柱。我非常仰慕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他那堂堂正正的姿态,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将他视作神明。
                  但是,与此同时,我看得到,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充其量不过是对于痛觉和苦难过于迟钝。他爱护自己的才能,比起那五音不全的歌唱实力还要匮乏。
                  在众人布下的盲信的帷幕之中,我所拥有的不是神明,只是一个拼尽全力成为神明的男人。
                  然而,我无法爱护他。
                  我无法保护他,斥责他,就算告诉他要珍惜自己,也只会换来他无奈的笑容。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们是共犯者,我只是用尽全副身心地,成为诅咒他的“强运”的一部分,我只是陶醉般地,为他提供那些不得不选择的“选项”。
                  如果能够停下来,远在这之前,我就会停了。从一开始,我就会闭上眼睛,我会像他说的那样哭泣,掐尖声音说话。我会做一个可爱而不可靠的人,那么,他也就无法再去拼命,再去逞强,只好停下脚步,仅仅做一个“很厉害的普通人”。……呵,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人生,或许会变得更好吧?
                  ——如此这般地。
                  ——宫泽纱冶子讲述着。
                  灰原哀的日记,有着哀伤而细腻的风格,与她在录像中展现出的干练形象并不相符。而宫泽念述的声音却很冷静。两相结合,带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的声音太过于冷静,这些独白太过于感伤,令人觉得有些寂寞。
                  我忍不住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来。在这种寂寞之中,我不想独自一人,哪怕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绑架犯,我也愿意在此刻凝望着她的脸庞。
                  宫泽靠在对面的墙上,倚着窗帘边的窗框,手中举着一张铺展开的面包包装纸。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但是,她依然一句一句地念着:
                  “这么看来,原来我也是草履虫啊。我和他,就像两只怪异的虫子,被卷进本能的车轮,迟早有一天会粉身碎骨。但是,他一定会用笑容迎接,那么,我也要像那样笑着。”
                  我注视着她被泪痕浸湿的脸:“……宫泽小姐,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话?”
                  流着泪却悄无声息的女人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寂寞的笑容,将包装纸团成一团,丢在地上,回答道:“这些确实是灰原哀的日记。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读过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过于强烈,过于痛苦,所以,就好像烫伤的伤疤一样,直到现在还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呢?”我走过去,用拇指擦掉她冰凉脸上的泪水,忽然发现连我自己的手也有些颤抖了,“你是如此地关怀着他们二人,为什么,却又显得如此痛苦呢?”
                  她没有反抗我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昂起头来,濡湿的双眼之中,仿佛藏着两个漩涡:“你会知道一切的。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睡觉吧,我们都需要休息。”
                  于是,我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上,对她说:“晚安。”
                  她躺在床上,合上双眼,淡淡道:“不必这样说。工藤先生,请记得,我和你不是朋友。”


                  IP属地:日本18楼2020-03-20 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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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画面再次来到客厅中,落地窗外夜色深沉。
                    “工藤君,胳膊伸出来,”坐在那把短沙发上,灰原哀戴着橡胶手套,镊子里夹着酒精棉球,“打针了。”
                    “啊,好害怕哟,”江户川柯南棒读着,把袖子挽起来,瘦瘦的胳膊凑进她手里,“医生姐姐,我的病什么时候会好呢?”
                    “小弟弟,”她笑了笑,“很快就会好的。一会儿要记得穿好衣服,否则便会因猥亵罪而被处以六个月拘役。”
                    “大姐姐,我有点好奇,”被她明里暗里地威胁着,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继续cosplay,脚一来一回地踢腾着,神态间尽是掩盖不住的喜悦,“你喜欢小孩吗?如果是你,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沉默片刻,答道:“什么样的都可以。只要他能做一个健康的、自由的、不被父辈拖累的孩子就好了。”
                    男孩子动作一僵,将胳膊抽回去:“——灰原,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会拖累我的孩子吗?”
                    闻言,女人突然将手中的消毒器械放回小圆桌上的铁盘中,站起身来,冷冷道:“这种事情,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过去的阴影会笼罩在孩子们的头顶,那并不以父母的意志为转移。你和我都是这样长大的,聪明如你,何必对此装聋作哑呢?”
                    长久以来,两人之间涌动的那种充满温情与默契的气氛,就这样没头没脑地,瞬间化作剑拔弩张,变成针锋相对。她的行动里,暗藏着某种不自然,就仿佛刻意如此。
                    他有些错愕地盯着她的脸,但是,那份冷漠与笃定,令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嘴巴上在讲理,遣词造句之中,却也泄出一丝怒火来:“你错了,组织已经被消灭了,今后我也会继续维护这个社会的正义,我会让我的孩子在单纯的家庭中不受痛苦地长大,绝不会让他如你我一样!少把你自己的扭曲随意叠加在别人的头上!”
                    灰原哀僵立着,垂在身体两侧的两只手攥紧了,略略偏过头,与他错开视线,面孔上露出一个冷笑。
                    “——你笑什么笑?故意找架吵?”这种回避型的攻击姿态,自然而然地继续引发他的怒气,“你这个女人,嘴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听话,就算是出自好心,也不该在这时候对我说这些。这些事情,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何必多此一举?”
                    “不论是谁,生出小孩之前都是这样说的,”她仍旧冷笑着,“可是,你当真能做到吗?像你这样的control freak,如果事态出乎意料,你能够放手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江户川柯南忍无可忍,怒喝道:“——当然可以!”那虽仍是孩子的声音,却已全然是出自一个男人的咆哮了。
                    她忽然安静下来,注视着他的脸。
                    录像机的角度并不凑巧,只能从斜上方拍到她的侧面;因此,她的神情掩藏在茶色的头发之后,被糟糕的像素涂抹成一片难懂的阴影。
                    江户川柯南本来怒火中烧,但是,被她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就像干火无油,烧着烧着便萎了,火苗愈来愈小,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起舞弄清影,徒留脸上的几分尴尬,和一双窥视她神色的湛蓝的眼:“灰……灰原……?刚刚是我说得太过了……”
                    “你就——”她开了口,只说出两个字,便被促急的呼吸截住,即便很快地添补上去,不着痕迹,却仍留下窒息的断面,“自己把解药用了吧。”说着,她露出熟悉的微笑,清冷又有几分戏弄,“毕竟,你是福尔摩斯的门徒吧?”
                    接着,她转过身子,一边脱下橡胶手套,一边向着自己的屋内走去:“我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要做。”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江户川柯南在原地打了一个转,颇露出一种打了怪却没有升到级的空虚之情。
                    但是女人依然没有回来,他只好坐回沙发上,夹起棉球给自己涂了涂,将解药抵在胳膊上,一边注射,一边又开始装腔作势地喊:“医生姐姐——好可怕哦——”
                    就在这时,录影突然扭曲变形,变成一片令人眼晕的马赛克,混合着嚓嚓的刺耳噪音,什么也看不到、听不懂了。
                    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困惑地望向宫泽,但她似乎预先已经知晓,脸色平淡:“使用解药后会发生的具体情况,也是具有极高价值的绝密资料,有关方面不会将这种画面留在录影中的。”
                    宫泽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遥控器,按下了快进键
                    由于快进,沼泽般扭曲不定的马赛克,如同万花筒般旋转变换,凭空制造出某种可怕的诡异之感。
                    等到画面再出现时,江户川柯南重新变回了工藤新一,上半身尚且赤裸,正在扣皮带;灰原哀从画面的边角走了过来,问他:“感觉如何,工藤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男人笑嘻嘻地做了一个施瓦辛格的动作,似乎早已将方才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当然了,你瞧,百分之百的绿色健康!”
                    女人有些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道:“快点把你衣服穿好。”
                    “怎么,”工藤新一露出厚颜无耻的笑,故意凑近她,“不想欣赏一下我这优美的肌肉线条吗?我们等价交换嘛,我都用你撸过一发了,看你也不像有男伴的样子,不要客气!”
                    灰原哀叹了一口气,忽然伸出一只细长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笑道:“那样是不可以的哦。告诉过你了,猥亵罪,会有人来抓的。”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遗憾与温柔。
                    下一秒,突然传来“磅!”的一声巨响。
                    一队特警破门而入,瞬间将二人包围,用黑压压的枪口把他们堵在中间:“不许动!宫野志保,你被逮捕了!”
                    女人轻轻地拥抱着怀中的男人,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你们才不许动,”她冷冷地笑着,美艳的脸上散发出危险的魅力,食指扣在扳机上,“否则,我就杀了他。”


                    IP属地:日本21楼2020-03-21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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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不可能。——她是不会伤害他的。”
                      看着屏幕上与警方僵持的灰原哀,我竟然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作为一个侦探,本不应该产生这类轻率的断言;然而,即使亲眼目睹她挟持人质的场面,我也难于相信,她竟然真的会对父亲不利。
                      宫泽笑了笑,望着我困惑的脸:“灰原哀可不是温柔无害的小白花,她是有刺的玫瑰,你不要想错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突然一变。
                      那是一种奇怪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恐惧了,却又不太像。我不禁将注意力从录像带的警匪剧情中移出一部分,关注她的情形。
                      深吸了一口气,她稳定好情绪,按下接通键,用很恭敬的口气说:“我是宫泽。”
                      对面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微微一笑,答道:“我不会挂电话的,您也不必假装若无其事,反正用GPS是没办法追踪到我的。——请您自己用心来找吧。我相信,只要是您的话,一定可以打败我的。”
                      对方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从听筒里发出嗡嗡的震动,隐约可以辨别出是男人。
                      “我只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她仍笑着,措辞尊敬,话语中却流露出几分痛楚,“您想要了解我的心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就请您独自一人来见我吧。感谢您。”
                      不待对方回话,她便毫不留恋地挂断了电话。
                      我还尚且有些怔忪,她注意到了,挑了挑眉毛:“奉劝你快些看屏幕,否则,便将错过重要的部分。”
                      经她这样一提醒,我终于将心思放回监控录像上,虽然心中仍暗暗思忖着她方才的通话:多半是有某位嗅觉灵敏的警官发现了我的失踪,将其与宫泽联系了起来。听她的口气,这个人很有可能正是……
                      “我要见服部平次。”屏幕里的女人突然说。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尖锐的威胁。
                      “看清形势吧,宫野志保,”特警中的一位回答了她,应当是小队长,“现在已经不是你能够提条件的时候了。”
                      “真的吗?”灰原哀讥嘲似的笑了笑,枪口更用力地压了压工藤新一的脑袋,“如果我手一抖,你们的这位名侦探,可就要脑袋开花啦。”
                      万万没想到,就连工藤新一也跟着帮起腔来:“对啊对啊,我这可是危在旦夕啊,叫服部快出来!”
                      小队长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拿出无线电:“总指挥,这里是第4小队,我们已经包围了宫野志保。她以工藤新一为人质,与我们僵持,要求与服部警部见面。收到请回复!”
                      片刻的安静之后,无线电中传来一个男人简短的答话:“我知道了。同意她的要求。”
                      声音被刺刺拉拉的电流声搅乱,变得有些失真,但依然隐约可以分辨出,正是来自于那位名为服部平次的传奇名侦探。
                      这之后,便是剑拔弩张的死寂。
                      在重重包围之中,灰原哀并不显得慌张,也没有愤怒的神色,沉默而又美貌的脸孔上,现出某种怔怔出神般的心不在焉。
                      被她搂在怀里的工藤新一梗了半天脖子,似乎终于僵了,苦着脸,好商好量地笑道:“喂,灰原,能不能换个边?我脖子疼。”
                      灰原哀翻了个白眼:“那你把脸转过来。”
                      他如获大赦般把头转到另一边,形成某种几乎可叫做滑稽的姿势:脑袋侧着枕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与她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而脑门正中间则被枪口顶着。
                      四目相对之间,工藤新一完全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性,直将她的手枪当成空气,老神在在地冲她眨了眨眼:“灰原,你近距离客观地评价一下,我帅吗?”
                      她缓缓地扫视他的脸,自上而下,又自下重新向上,视线一寸寸地移动,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翘起唇角,道:“挺帅的。”
                      男人睁大了眼,似乎没想到会受到如此坦率的称赞;但很快地,他的惊愕也转变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隔着一把手枪,在无数险恶的逼视之中,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身无挂碍,心无旁骛。
                      “哎,”他望着她,小小地感叹了一下,“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瞧过你呢。”
                      “我也是。”她望着她,微笑道。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该这样多看看彼此,不然,岂非很浪费?”他继续感叹。
                      听他这样说,女人忍俊不禁,嗤笑了一声:“好不要脸。”
                      就在这时,特警队长腰上别着的通话器突然又刺刺拉拉地响了起来:“第4小队注意,我现在到达现场。”
                      “第4小队收到。”小队长简短地回复。
                      片刻后,我终于见到了“服部平次”的真容。他走进取景器的范围内,穿着一身如今来看有些老式的浅青色西装,身材高大,黑发茂密,显得比父亲要强壮一些,皮肤黝黑,眉眼因此不幸地在低像素中糊成一团。
                      出乎意料地,与父亲或灰原哀不同,服部平次并未在初见时就体现出某种特别强烈的印象或风格。只有一点与众不同——一见到他,不论是特警队员,还是父亲,甚至是灰原哀,都莫名其妙地泄露出一股“安心感”。这实在是个奇怪的人,案犯或警察,都如此地信赖他。
                      我忍不住悄悄斜过眼睛去觑宫泽的脸孔。她盘着腿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枕头,身体和脖颈都微微前倾,两只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瞳中光华隐隐颤动。那实在是有些露骨的表现,她的种种伪装与讳莫如深,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哟,服部,你可来啦。”屏幕中,父亲转过头来瞧着他,笑嘻嘻地冲他挑了挑眉。
                      “……”灰原哀并没有说话,指头停在扳机上,似乎盘算着什么。
                      服部平次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宫野志保?”
                      宫泽抱着枕头,手指陷在柔软的羽绒中,就在他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将枕头用力向边上一扔,猛地站起身来,从旅行袋里哗啦哗啦地倒腾录像带,取出一卷新的带子换进机器里。
                      我不明就里地望着她那近乎粗暴的动作:“这难道不是‘重要的部分’吗,为什么放到一半却停下了?”
                      她粗鲁地操作着录影机,顿了一顿,才道:“他一定会来,或许很快就会来了吧。所以,还是看最重要的部分吧。”


                      IP属地:日本23楼2020-06-02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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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新的录像带被放了进去。不知为何,盯着宫泽蹲在地上换带子的模样,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可能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卷带子了。那是离别的预感,不祥却又真实。
                        荧幕上,重新显现出两人僵持的身影;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坐在椅子后面的纱冶子突然站起身来,抓住工藤新一的一只手,昂起脸,担心地望着他:“新一,你在害怕什么?你也害怕鬼吗?我也特别怕,但是白天是没有鬼的,别担心呀!”
                        对小女孩没大没小的称呼不以为忤,年老的男人低下头去,冲着她笑了笑,慢慢地说:“谢谢你,小纱冶子。我不是怕鬼。”
                        “那你怕的是什么?”她以脆生生的童音追问着。
                        “……”工藤新一沉默片刻,才温声笑道,“我害怕的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白天吧。”
                        纱冶子露出一脸黑人问号的神情,眯起眼盯着他,皱起眉毛,“你好傻呀,新一!白天明明什么都有的,玩具啦,同学啦,书啦,要是无聊的话,还可以捉弄几个大人;最重要的是,如果忍耐一下,做个乖孩子,大家都会夸奖你,这不是很棒吗?——总之,白天可是什么都有的,只要你不打瞌睡!”
                        闻言,男人忍俊不禁,但笑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仿佛感慨万千般,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地叮嘱说:“不过,小纱冶子,你不必非要做那样的乖孩子喔。”
                        “为什么?”女孩子歪了歪头,好奇地瞧着他——毕竟,会劝小孩不乖的大人实在算是一样罕物,“做乖孩子可是有很多好处的呀。”
                        他顿了顿,才开玩笑似的道:“——可是,那样就没法见到鬼了,不是吗?”
                        纱冶子用两只手叉着腰,瞪着他温文却又含义暧昧的笑脸,瞪了半天,狠狠地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哎呀呀,新一你真奇怪!原来你和我一点也不一样,你喜欢鬼!真奇怪,世上哪有人是喜欢鬼的?”
                        “——自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喽。”两人正聊得火热,忽然传来一声凉凉的戏谑之词。
                        不知何时,灰原哀转回了身,抱着手臂,瞧着他俩,似笑非笑地对着工藤新一努了努嘴:“纱冶子,不要跟着他学。他从小就是坏孩子,恨不能多发展几个下线呢。”
                        话音一落,小女孩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对着他扒着眼皮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哼,我听志保的!志保说你是坏蛋,那你肯定是坏蛋!不理你了!”
                        工藤新一无奈地转过头来,对着灰原哀翻了个白眼:“灰原,你就非要几十年如一日地毁人清誉吗?”
                        “志保,志保,ハイバラ是什么呀?”小女孩叽叽喳喳地插话。
                        女人怔了一怔,似乎有些犹豫该如何回答,话头便被工藤新一抢了过去;他笑吟吟地说:“ハイバラ是一个秘密的咒语,就像Hal-le-lu-jah那种的。”
                        “咒语……是做什么用的咒语?”女孩子的好奇心立刻又被挑动了,忘记了一分钟之前的绝交宣言。
                        “是呢……”男人沉吟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从前,有一个叫做ハイバラ的女鬼,她觉得当鬼好无聊、好无聊,就从夜晚逃进了白天。”
                        灰原哀先是吃惊,又是恼怒,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狠狠地剜了他两眼,但被男人熟练地屏蔽,完全不痛不痒:“她遇到了一个在外冒险的王子——”
                        “呵,王子!”女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这次轮到工藤新一瞪了她一眼,然后不与她一般见识地继续说:“她和王子成了好朋友,和他一起冒险。对王子来说,她虽然是一个女鬼,但又像是一个仙女。”
                        “什么样的仙女?”纱冶子憧憬地捧着脸,入迷地问,“是那种特别漂亮,专门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仙女吗?”
                        “对,”男人淡淡地笑着,“是那种特别漂亮,专门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仙女。”
                        “那么最后呢?最后发生了什么?”
                        “最后……女鬼离开了。只要说出ハイバラ,就表示对她的想念和祝福。”工藤新一的语速很缓,一字一句地说着,哄孩子似的,温柔而耐心,“这就是咒语的由来。——小纱冶子,这个咒语只有我和志保知道,告诉了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好!”小女孩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分享大人的秘密更令她感到荣耀的呢?
                        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灰原哀,这时终于开了口,嘴角边噙着一丝微笑,注视着他风霜侵染却又不改本色的脸:“工藤君,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讲这样的故事,我都替你脸红。”
                        “我怕什么呢?”工藤新一笑道,“我是坏孩子,专来发展下线的。”
                        “不要胡扯了,”女人斜着睨了他一眼,“说点正经的。讲讲你的孩子吧。”
                        两人这时重新坐回了位子上,纱冶子则站在男人身边,两只手臂叠在窄窄的桌台上,垫着稚嫩的脸颊,新奇地听着他的讲述。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叠照片,向她们叙述着“工藤幸”短暂而又漫长的6年。对于工藤新一来说,这是一个宝贵的不速之客。他的生命,起始于一次意外怀孕,虽然其中有几分工藤兰刻意为之的蛛丝马迹,但具体细节并不曾被深究。这次意外在身边所有人强大的合力之下,在工藤夫妇44岁的那一年,最终成为了一桩事实。
                        像全天下大多数父亲那样,起初,工藤新一对这个皱巴巴而丑的小猴子并没有什么感想,直到孩子握着他的手指,对他露出一个又憨又丑的笑来。工藤兰想将名字定为“柯南”,但男人为他起名为“幸”,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幸福”之意。
                        然后,孩子学着叫爸爸妈妈, 学着爬行和站立,学着做一切小孩儿该学的行为,为男人带来众多的幸福和惊奇。到了4岁的时候,他已学会阅读,最喜欢的读物是祖传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工藤父子的样貌极其相似,6岁时生日宴会的照片上,显出一个翻模般的江户川柯南。
                        “——但是,我不会让他做我的克隆,”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带着生日王冠的小男孩,工藤新一一字一句地说,“不论他与我多么相似……幸就是幸。这不仅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真实的希望。”
                        灰原哀也静静地半垂下泛灰的眼睫,目光停留在那张相片上,轻声笑道:“你真该早些生孩子,当初明明急得火烧屁股……他多么可爱啊,对我们来说,这孩子就像是一种救赎。”
                        “是啊,每个人都这样说。”男人也跟着笑起来,抬起眼来,视线停驻在她皱纹丛生的面容上,像一只倦鸟停栖在映着柳影的池塘上。
                        灰原哀发现他不吱声了,便也抬眼瞧他皱巴巴的老脸,两人相互注视,一时之间,连春风也将屏息了。在这漫长的凝望之中,工藤新一那双依然富于魅力,却已有些松垮的眼中,缓缓溢出几滴饱满而沉重的眼泪。
                        “每个人都这样说,”泪水顺着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溜了下去,钻进那考究的衬衫衣领中,“但是,我怎么忍心呢?灰原,一想到你,要我怎么忍心?”
                        “真讨厌,”她也流下泪来,“工藤君,这咒语是用来惹人哭吗?”
                        不知为何,就连站在一旁的纱冶子也哭了。
                        一片沉默。男人将手抚在玻璃上,仿佛去擦拭她的眼泪。
                        “——工藤先生,你也中了咒语吗?”在两人的相顾无言之中,坐在床上的宫泽笑着说。
                        我抬起手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涕泗横流,简直没有半分形象可言。可是,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也泪流满面。
                        “彼此彼此。”我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也笑了。
                        “你知道吗,工藤先生?”她将床边的一块衬巾丢给我,“从小,我就很羡慕你。你就像你的名字,是一个幸福的人。”
                        用那张衬巾抹了抹脸,我将它团成一团,握在手里,喃喃道:“是啊……是啊。”


                        IP属地:日本25楼2020-06-24 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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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藤新一怔了一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两人方才的不快,仅仅因着这一句话便一扫而空。从始至终,他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磁场,令彼此间的距离既无法靠近,也不会远离。
                          男人摸了摸鼻子,笑着叹气:“原来如此……你是我灰眼睛的女神。”
                          “下次若你再来,”灰原哀没有顺着他的玩笑话继续向下,反而微笑道,“就在这里做二十年狱卒吧。”
                          “同你一起吗?”他注视着她的面容,语气轻快。
                          她点了点头,许诺道:“同我一起。”
                          说完了这一句话,工藤新一抬腕看了下表, 随即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这一连串行动过于连贯,仿佛看表的动作仅仅是一种无碍局面的铺垫。
                          纱冶子拉着他的衣袖,又回头望了望志保,最终选择和男人一起离开。
                          在狭小的隔间内,灰原哀也站起来,隔着玻璃窗目送;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女人突然叫住了他:“工藤君!”
                          男人回过身子,望向她。他们的视线交汇之时,即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也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但是,伫立在他的目光之中,她只是很寻常地笑着,一如往昔的旧时光,用凉凉的声音开着玩笑,令人辨不出真假:“放心吧,我也有用你当过配菜啦。”
                          在录像带里,我的父亲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仰头大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外。
                          就在这时,录像到了尽头。
                          后来再回想时,我当时的直觉得到了印证:他们笑着道别的模样,就是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父亲离去了,这只不过是两个凡人的分离;然而,奥德赛一个多么恰如其分的比喻啊,父亲的背影正如漂泊的英雄俄底修斯;那么,灰原哀就是他的雅典娜吗?然而,他们终究分别了,在命运的海洋和天空里,他们各居一方,一切以笑声结尾,而笑声正是他们孤独的轮廓。


                          IP属地:日本27楼2020-06-24 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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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命运的天堑两端,他们各居一方,那是一种常人并不理解的选择,也是常人并不同情的不幸。
                            我也只是一个常人;因而,终其一生,每每想起这百味杂陈的真相,我仍能够回忆起当初的愤怒和郁结,过分生动,像一团跳动在胸腔中的火。


                            IP属地:日本29楼2022-02-13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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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他们在说谎?”那团火焰燃烧着。
                              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回答。他们当然是在说谎,父亲与灰原哀的会面之中,充满了胡编乱造的童话和隐喻,而种种的隐喻之中,又包含着许多的谎言。他们是绝顶聪明的男女,在这二十九年后的唯一一次面谈里,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藏着一道机锋。
                              “两个月后,灰原哀——宫野志保——出狱了,”宫泽下了床,站起身来走向影碟机,语气很平淡,“她永远地离开了日本,直到工藤新一死去,他们也不曾再见面。”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自己也不懂这个动作的意图何在,从胃底涌上了一股酸苦的味道,卡在喉头:“也就是说,他们心知肚明,却依然对彼此许下虚假的承诺吗?”
                              宫泽伸向旅行袋的手顿了一顿,按在那盒记录了灰原哀被捕影像的录像带上;她蹲在地上,细瘦的后背从凌乱分散的长发中显露出来,肩胛和脊柱在衬衫上凸出浅浅的轮廓:“对于他们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承诺,便足够了。”
                              母亲的脸突然明晃晃地刺在我的视网膜上。
                              累得满头是汗,却依然把婴儿的我抱在怀里的母亲;在深夜的客厅里点着一盏灯,等待父亲回家的母亲;将饭菜摆在桌上时,身上散发出油烟香味的母亲;在病床前日夜操劳,却并不受父亲重视,因而心生怨怼的母亲;还有那歇斯底里地抓着我的衣襟,痛斥我的不孝的母亲……
                              回忆如火车驶过般发出隆隆的巨响。我的母亲,工藤兰,在记忆的最初,便是已经显出几分苍老的女子,但她天生丽质,又喜欢打扮保养,既爱美,也爱笑,有完美的丈夫,优秀的儿子,慈爱的父母,总是无忧无虑地和闺蜜一起到处去疯,总归是众人羡慕的对象。——就在短短两天之前,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她几乎享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都改变了。我甚至想不起母亲开怀大笑的表情,掠过眼前的每个场面,都仿佛赤裸裸地展现着她的不幸。
                              对于父亲与灰原哀的故事,我旁观过了,也嗟叹过了,它太过于古怪,又隔着一层荧幕,以至于令人产生一种错觉: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每个人都可自由地体味它的美丽与悲伤。
                              ——然而,此时此刻,当故事落幕,我才惊觉,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最为恐怖的故事,绑架我的宫泽则不啻是最为恶毒的魔鬼。
                              “什么承诺啊……”我喃喃着,只觉头晕目眩,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死死攥着靠椅的把手,“什么啊……我不明白,父亲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是骗子吗?欺骗了自己的妻子,欺骗了那个深爱他的女人吗?欺骗了我,欺骗了所有人,甚至自欺欺人……?”
                              在我的语无伦次之中,宫泽放下手中的录影带,站起来,转回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神情平静:“——他并没有欺骗。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不论何时,人们都可看到他的真心。”
                              那是一句原封不动的宽慰,甚至于,连她的淡然中,都带着某种悲悯的温和。然而,在我听来,这实在是太过讽刺,太过恶意了。
                              “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咆哮出来,猛地站起身,脚底一阵虚浮,“你是想说他们才是被害者吗?那我母亲呢!她做错了什么才遭到这种对待!”
                              话题被引到母亲身上时,宫泽的神情明显地改变了,她挑了挑眉毛,微笑中流露出尖刻的不屑:“工藤兰?她遭受了什么对待?她难道不是始终很幸福吗——直到你出柜之前?”


                              IP属地:日本30楼2022-02-13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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