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新的录像带被放了进去。不知为何,盯着宫泽蹲在地上换带子的模样,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可能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卷带子了。那是离别的预感,不祥却又真实。
荧幕上,重新显现出两人僵持的身影;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坐在椅子后面的纱冶子突然站起身来,抓住工藤新一的一只手,昂起脸,担心地望着他:“新一,你在害怕什么?你也害怕鬼吗?我也特别怕,但是白天是没有鬼的,别担心呀!”
对小女孩没大没小的称呼不以为忤,年老的男人低下头去,冲着她笑了笑,慢慢地说:“谢谢你,小纱冶子。我不是怕鬼。”
“那你怕的是什么?”她以脆生生的童音追问着。
“……”工藤新一沉默片刻,才温声笑道,“我害怕的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白天吧。”
纱冶子露出一脸黑人问号的神情,眯起眼盯着他,皱起眉毛,“你好傻呀,新一!白天明明什么都有的,玩具啦,同学啦,书啦,要是无聊的话,还可以捉弄几个大人;最重要的是,如果忍耐一下,做个乖孩子,大家都会夸奖你,这不是很棒吗?——总之,白天可是什么都有的,只要你不打瞌睡!”
闻言,男人忍俊不禁,但笑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仿佛感慨万千般,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地叮嘱说:“不过,小纱冶子,你不必非要做那样的乖孩子喔。”
“为什么?”女孩子歪了歪头,好奇地瞧着他——毕竟,会劝小孩不乖的大人实在算是一样罕物,“做乖孩子可是有很多好处的呀。”
他顿了顿,才开玩笑似的道:“——可是,那样就没法见到鬼了,不是吗?”
纱冶子用两只手叉着腰,瞪着他温文却又含义暧昧的笑脸,瞪了半天,狠狠地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哎呀呀,新一你真奇怪!原来你和我一点也不一样,你喜欢鬼!真奇怪,世上哪有人是喜欢鬼的?”
“——自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喽。”两人正聊得火热,忽然传来一声凉凉的戏谑之词。
不知何时,灰原哀转回了身,抱着手臂,瞧着他俩,似笑非笑地对着工藤新一努了努嘴:“纱冶子,不要跟着他学。他从小就是坏孩子,恨不能多发展几个下线呢。”
话音一落,小女孩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对着他扒着眼皮吐舌头,笑嘻嘻地说:“哼,我听志保的!志保说你是坏蛋,那你肯定是坏蛋!不理你了!”
工藤新一无奈地转过头来,对着灰原哀翻了个白眼:“灰原,你就非要几十年如一日地毁人清誉吗?”
“志保,志保,ハイバラ是什么呀?”小女孩叽叽喳喳地插话。
女人怔了一怔,似乎有些犹豫该如何回答,话头便被工藤新一抢了过去;他笑吟吟地说:“ハイバラ是一个秘密的咒语,就像Hal-le-lu-jah那种的。”
“咒语……是做什么用的咒语?”女孩子的好奇心立刻又被挑动了,忘记了一分钟之前的绝交宣言。
“是呢……”男人沉吟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从前,有一个叫做ハイバラ的女鬼,她觉得当鬼好无聊、好无聊,就从夜晚逃进了白天。”
灰原哀先是吃惊,又是恼怒,在防爆玻璃的另一侧狠狠地剜了他两眼,但被男人熟练地屏蔽,完全不痛不痒:“她遇到了一个在外冒险的王子——”
“呵,王子!”女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这次轮到工藤新一瞪了她一眼,然后不与她一般见识地继续说:“她和王子成了好朋友,和他一起冒险。对王子来说,她虽然是一个女鬼,但又像是一个仙女。”
“什么样的仙女?”纱冶子憧憬地捧着脸,入迷地问,“是那种特别漂亮,专门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仙女吗?”
“对,”男人淡淡地笑着,“是那种特别漂亮,专门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仙女。”
“那么最后呢?最后发生了什么?”
“最后……女鬼离开了。只要说出ハイバラ,就表示对她的想念和祝福。”工藤新一的语速很缓,一字一句地说着,哄孩子似的,温柔而耐心,“这就是咒语的由来。——小纱冶子,这个咒语只有我和志保知道,告诉了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好!”小女孩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分享大人的秘密更令她感到荣耀的呢?
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灰原哀,这时终于开了口,嘴角边噙着一丝微笑,注视着他风霜侵染却又不改本色的脸:“工藤君,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讲这样的故事,我都替你脸红。”
“我怕什么呢?”工藤新一笑道,“我是坏孩子,专来发展下线的。”
“不要胡扯了,”女人斜着睨了他一眼,“说点正经的。讲讲你的孩子吧。”
两人这时重新坐回了位子上,纱冶子则站在男人身边,两只手臂叠在窄窄的桌台上,垫着稚嫩的脸颊,新奇地听着他的讲述。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叠照片,向她们叙述着“工藤幸”短暂而又漫长的6年。对于工藤新一来说,这是一个宝贵的不速之客。他的生命,起始于一次意外怀孕,虽然其中有几分工藤兰刻意为之的蛛丝马迹,但具体细节并不曾被深究。这次意外在身边所有人强大的合力之下,在工藤夫妇44岁的那一年,最终成为了一桩事实。
像全天下大多数父亲那样,起初,工藤新一对这个皱巴巴而丑的小猴子并没有什么感想,直到孩子握着他的手指,对他露出一个又憨又丑的笑来。工藤兰想将名字定为“柯南”,但男人为他起名为“幸”,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幸福”之意。
然后,孩子学着叫爸爸妈妈, 学着爬行和站立,学着做一切小孩儿该学的行为,为男人带来众多的幸福和惊奇。到了4岁的时候,他已学会阅读,最喜欢的读物是祖传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工藤父子的样貌极其相似,6岁时生日宴会的照片上,显出一个翻模般的江户川柯南。
“——但是,我不会让他做我的克隆,”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带着生日王冠的小男孩,工藤新一一字一句地说,“不论他与我多么相似……幸就是幸。这不仅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真实的希望。”
灰原哀也静静地半垂下泛灰的眼睫,目光停留在那张相片上,轻声笑道:“你真该早些生孩子,当初明明急得火烧屁股……他多么可爱啊,对我们来说,这孩子就像是一种救赎。”
“是啊,每个人都这样说。”男人也跟着笑起来,抬起眼来,视线停驻在她皱纹丛生的面容上,像一只倦鸟停栖在映着柳影的池塘上。
灰原哀发现他不吱声了,便也抬眼瞧他皱巴巴的老脸,两人相互注视,一时之间,连春风也将屏息了。在这漫长的凝望之中,工藤新一那双依然富于魅力,却已有些松垮的眼中,缓缓溢出几滴饱满而沉重的眼泪。
“每个人都这样说,”泪水顺着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溜了下去,钻进那考究的衬衫衣领中,“但是,我怎么忍心呢?灰原,一想到你,要我怎么忍心?”
“真讨厌,”她也流下泪来,“工藤君,这咒语是用来惹人哭吗?”
不知为何,就连站在一旁的纱冶子也哭了。
一片沉默。男人将手抚在玻璃上,仿佛去擦拭她的眼泪。
“——工藤先生,你也中了咒语吗?”在两人的相顾无言之中,坐在床上的宫泽笑着说。
我抬起手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涕泗横流,简直没有半分形象可言。可是,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也泪流满面。
“彼此彼此。”我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也笑了。
“你知道吗,工藤先生?”她将床边的一块衬巾丢给我,“从小,我就很羡慕你。你就像你的名字,是一个幸福的人。”
用那张衬巾抹了抹脸,我将它团成一团,握在手里,喃喃道:“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