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大的伎俩又怎么瞒得过卓彬，他轻蔑地笑笑，说道：“出卖事主的确是一张好牌，只可惜如今老实人太少，你迟了一步。当然，这也不是你不够聪明，只能说你的运气不太好。”
　　老大听卓彬这样说，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里不由得暗骂那个抢他一步先的小人，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他能打的牌已经出尽了，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拼个鱼死网破，何苦自找这番羞辱。原本对卓彬的恐惧又生出了怨毒，他恨不能将其撕碎了生吞活剥。老大的神情变化当然影响着一帮弟兄，要想保住“夺命七雄”的面子只有干掉卓彬这一条路可走，众人只等老大的一声令下。
　　卓彬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的那点玩意儿虽然能瞒过手下的一帮小弟，但在我看来简直是可笑之至。你的求饶表面上是为了他们，实际上是为了你自己。你的伤，只有往东去墨玉山庄才能寻得足够的药石治疗，否则你不可能出得了墨仓山。可你与墨玉山庄有过节，所以不敢去。但为了活命，你内心里还是愿意冒这个险，可在此之前必须要通过我这一关，否则你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这一点，你非常清楚。”
　　“而你，”卓彬转头，锐利的目光盯着老四，说道，“很懂得揣摩他的心意，能够用几句话改变众人的态度，你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你的这点本事也不过是因为你与他是相近的一类人，关键时刻你俩都是一样的自私透顶。你摸透了他的意图，于是寄希望借着他的意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不过他想得是活下去，你想得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赶紧逃离此地。至于其他人，不过是筹码而已。”老四被揭穿了心事，浑身上下笼罩着不安，尤其是老大和众弟兄异样的眼神，更惊得他满头大汗。


　　卓彬冷哼一声，道：“挑拨？就凭你们也有资格让我来挑拨？其实我本不用跟你们罗嗦，可那样一来，事情就可能变得很无趣。”卓彬说得是实话，只是其中的道理他不可能向对方言明。
　　“杀人不过头点地！卓彬，我们一再忍让，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弟兄们齐心合力，你也未必能赢。”老大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裳的姑娘，他惊怒交加强撑场面，已然克制不住的右手慢慢向怀里探去。
　　卓彬面色一寒，厉声道：“欺人太甚？为了金钱，你们这些吃人血馒头的鹰犬可曾欺压过多少善良的百姓？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在你们脚下变成枉死的冤魂？老五睡了，你们不应该让他等太久。”
　　篝火熊熊，时机已到，霜刃寒芒，“惊鸿”出鞘。
　　没有金铁的交鸣，只有裂骨的声音，刀光闪过之后第一个中招的是老七，他的头颅像皮球一样滚落，无首尸身的断面血溅如风。卓彬一击得手，身形也到了老三的侧位。“老三！”老大一声暴喝，同时拼尽全力将手里的五枚柳叶镖向卓彬背心射去，由于距离太近以防误伤，老三单刀裹身回环急退，力求吸引卓彬的注意力，悉料卓彬闻声的同时便屈膝蹬步向左回转，老大发出的暗器尽数落空，而“惊鸿”则如影随形，精准地避过舞动的刀锋，洞穿了老三的心房，老三最终退无可退，赶着老七的后脚进了黄泉。两击得手，卓彬当即抽刀、压腕、回身，就势一招斜劈撕裂了夜空，将正欲偷袭的老六连首带臂瞬间斩落。老六的尸身还未倒地，老二抓着自己持刀的断臂咆哮着扑上前来，卓彬眼角的余光又瞥见老大双手一动，他果断向后一个翻身，几枚柳叶镖擦身而过，脚一沾地就挺身扬臂顺势扫撩，突然老二“啊！”的一声扑势顿止，原来他不幸踏中先前老大撒落的铁蒺藜，如此虽然堪堪避过“惊鸿”开膛破肚之祸，但一条左臂终究还是从肘部与肢体分离。呼吸之间，大势已定。


　　火堆旁的土滩被鲜血浸染，喷溅的血汁落在火苗上发出滋滋声，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老二断了双臂失血昏迷，老大力尽倒地双目紧闭，老四持刀与卓彬相对，还有穿林而过的风。
　　老四心知自己绝不可能是卓彬的对手，所以刚才的激战他很机智地闪到一旁，卓彬也就没有向他发动攻击，因为卓彬还想问一问他：“刚才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老四吞了口唾沫，竭力将恐惧咽下，说道：“他……他们毕竟是我的兄弟。”其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了。如果逃跑，不但会招来老大的暗器，组织的追责索命，还有眼下这位不知能否饶他一命的卓彬。但这些真正的原因，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卓彬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用莫测的眼光注视着老四的眼睛。被人这样注视是很难受的，老四如芒刺在背，持刀的手有些发抖，他吃不准卓彬有没有可能放他一马，面对卓彬这样的对手，他只能再赌最后一把。


　　啪的一声，钢刀落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老四面如死灰地望着卓彬，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所有的神情都在述说着两个字——饶命！
　　人的变化就是这样的有趣，只有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有可能表现出平常极难看到的一面，而这一面往往才最接近本质。可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很多人总是被一些表面的东西所迷惑。卓彬没有被对手迷惑，是因为对手在时刻提醒着他，被提醒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懂得了其中的奥秘。老四此刻的表现，在他看来合情合理，那么卓彬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老四闭上眼睛，成败在此一举。原来他们弟兄总觉得这辈子活得很赚，有吃有喝有女人玩，江湖上报出名号能让对手心惊胆寒，如此快意的人生每活一天都是福气，没人会考虑身后的事情。在寻常人眼里他们就是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可他现在发觉并不是这样，他们其实很怕死，因为怕死，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追求那所谓的快意人生，才会觉得每活一天都是福气，他们与寻常人有何本质上的不同？没有。他们只是比寻常人更懂得如何使用暴力。他想，如果这次能够逃出生天，无论如何也要——
　　噌的一声，“惊鸿”归鞘。
　　卓彬面无表情地走到老大的身边，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经过包扎却还在汩汩渗血的伤口，忽道：“本想给你们留条活路，可你们偏要不识时务。你在我眼里与死人已经没什么分别，所以不必装死。我先前说过已经处置了你，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剩下的来解决。如果够运气，你大概还可以最后一次欣赏初升的太阳。”


　　　　　　　　　　　　　　　　【第一章】
　　墨玉山庄二十里外的黑龙滩，滩前黑龙河的主流就是从墨仓山来，河水清冽甘甜，滋养着岸边的花草树木。
　　巳时，太阳露了一小会儿脸就躲进了云层里，一大清早的天空就似乎显得有些压抑。还好有枝叶间欢闹的飞鸟，游鱼也在河水里戏弄着波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姹紫嫣红，空气中流动着丝丝甜香，天空的压抑难掩山野的秀丽。
　　“这地方真美！”卓彬看见这优美的风景不禁叫好。
　　昨夜他顺着溪流摸黑下山，一直走了两三个时辰，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会儿已经是腰酸腿疼瞌睡虫打架，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飞，沿路就一直瞅着希望遇见个合适的地方躺倒，待走到这黑龙滩附近，终于遂了心愿。他喘了口气，把“惊鸿”往行囊里一插，扔在通向墨玉山庄小道旁的草窝上，接着抻了抻腰准备先在这里睡上一觉——他实在是熬不住了。
　　人一旦累到极处，倒下就能着，黑龙滩附近人迹罕至清风徐徐，少了蚊虫的滋扰，卓彬枕着行囊一觉睡得可香。为什么香？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面前摆着一席饕餮大餐，看得他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箸。等他吞着口水终于向一盘“赤玉贵妃鱼”伸出筷子的时候，那鱼突然甩甩尾巴变成了一个呜呜哭泣的小娃娃，还生出了一对小翅膀，扑腾几下就飞走了。他心里一惊却也来不及细想，举起筷子便追，哪成想两脚根本就迈不动步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跑不起来，眼看到了嘴边的美食就要飞得无影无踪，他一着急张嘴要喊，可脚下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下，扑面一跤，就要摔个鼻青脸肿，卓彬心想，这下要糟！索性眼睛一闭，结果什么也没摔着。他觉着奇怪，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坐起身砸巴砸巴嘴，发觉嘴角淌着口水，脑子里还在留恋那桌没到嘴的美食，不禁自顾自的嘿嘿傻笑起来，接着就发现一个小男孩正从地上爬起来扑打身上的灰尘，小男孩看到他醒了，向他生气地责问道：“你是谁？怎么猫草窝子里乱伸脚？害我摔了一跤。”


　　“是个可爱的娃儿！”卓彬为自己的想法觉着好笑，他转身去拿行囊，顺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很快，小男孩就把伤口上的污泥给清洗干净，光着两条湿漉漉的小手臂站在卓彬身旁摩挲着衣角，时不时侧过头去抹眼泪。卓彬的心里生出别样的感觉，他蹲下身用手托住小男孩的手臂慢慢曲起，把伤药轻轻地洒在创口上，药粉刚一接触到肌肤，小男孩顿时嘴唇咬紧，眉头都快拧到了一起。“疼吗？”卓彬看着小男孩，柔声问道。小男孩使劲摇了摇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他努力使它们不落下来。事实上怎么可能不疼，但凡此类治疗外伤的药物，多含有杀菌的刺激成分，杀菌效果越好刺激性也就越强，卓彬自己使用的时候都要倒抽凉气，何况他才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娃娃。可小男孩坚决不喊疼，这股子倔强劲头让卓彬在心里暗暗叫好。
　　敷好药粉，卓彬拉开外衫，拣贴身内衣的干净处扯下一片，撕作两条在伤处绑好放下袖子，接着从身上摸出一块一两重的银子递给小男孩，说道：“小弟弟，这是我赔给你的，拿去买新衣裳吧。”
　　小男孩看见银两神情为之一楞，随即又摇了摇头。卓彬以为他嫌少，笑了笑从行囊里又拿出一块一两重的银子递到小男孩的面前，说道：“小弟弟，这些银子可以买好几件漂亮的新衣裳了，快拿着吧。”小男孩还是摇了摇头，两手扭动着衣角，紧咬着嘴唇，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又不好意思。
　　二两重的银子不是一笔小数，像他这般大的孩子，从头到脚置办一身上档次的行头也绰绰有余，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损失。小男孩虽然摇头不接，但又不像是敲诈，卓彬这下可犯了难，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娃娃比那七个要难对付多了。就在他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小男孩终于开了腔，说道：“叔叔，谢谢你给我敷药，你是好人，我不要你的银子。”说完转身用袖子抹着眼泪，往墨仓山方向走去。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又把卓彬搞得一头雾水，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银子，心想：“不贪财！这娃娃可有点意思啊！可他居然喊我‘叔叔’啊！天哪！我有那么老吗？诶？他说那是他娘留给他的衣裳，难道说他娘已经不在了？看他伤心的模样，果真是如此，那这些银子可就？——我这不是臊自个儿么？嗯，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我得问个明白。”


　　主意打定，卓彬回身招呼小男孩道：“小弟弟，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小男孩闻声站住了脚步不停地抽泣，卓彬赶上前来蹲下身，又问：“小弟弟，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哪？”
　　小男孩摇摇头，抽泣着说：“没……没什么！”说完转身就要走。“嘿！这小犟犊子，非让你开口不可。”卓彬心笑，一把拦住小男孩，将脸一拉，沉声道：“小娃儿，这就想走？你既然不要我的银子，那就得付药费，难道你想白用我的药吗？”
　　小男孩一听这话就急了，鼓着腮帮子大声争辩道：“你赖皮！是你绊我跌跤，凭啥让我赔你药钱？”
　　“哈，你这小犟犊子还是接我话头了吧！”卓彬在心里直乐，脸上却还装着一本正经，又道：“咦？那可就奇怪了。这路三个人排着走都行，我又没横在路上，咋就没绊着别人，偏偏绊着你了呢？小娃儿，难道你走路不看道么？”小男孩哪里是卓彬的对手，被他这一通流氓式的抢白给闹了个面红耳赤，他又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边跑边哭没顾得上看路才被绊倒的，一来觉得不好意思，二来他是个小孩子，万一眼前这人拿住话头就讹上了，非让赔药钱怎么办？他身上可连一文钱都没有，要打架也不可能是对手，于是明知对方这是拿歪理故意找茬，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才好，而且这人给人的感觉似乎也不像个流氓无赖，跑了吧又被对方给拦着，眼见天色不早——“该怎么办呢？”小男孩在心里焦急地想。


　　卓彬见状笑了笑，和颜悦色道：“小弟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要害怕，告诉我我就让你走。再说，我或许可以帮得上你的忙。”
　　“你真的可以帮我？”小男孩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采，可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他摇着头，呜咽道：“你帮不了我的。谢谢你叔叔，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能让你走，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咋就知道我帮不上忙呢？难道你是小神仙不成？”卓彬心里乐，嘴上继续拿话激将小男孩。
　　小孩子一般经不住激将，再说这个小男孩个性又比较倔强，如卓彬所料，小男孩用袖子揩了揩眼泪，气鼓鼓地说道：“我要撒尿，你能帮啥忙？”
　　卓彬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被小男孩给耍了，可他也不禁为小男孩的狡黠感到欣喜，心道：“这小鬼头，还跟我玩儿流氓道。好，我就陪你玩玩。”他完全忘记了是谁先挑头“耍流氓”的。
　　小男孩的眼珠子在卓彬脸上一转，就知道对方输了，刚才的苦恼也暂时被他脸上那错愕的滑稽表情给赶跑了，不由得流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是一种源自童真的表情。
　　可卓彬是什么人？又岂是十岁的娃娃能对付得了的？看见小男孩真心地笑了，自己心里也高兴，于是决定继续逗逗他。只听卓彬唉的一声叹，一脸可惜的模样说道：“荒郊野外的，天色又不早了，你一个小娃娃独自一人去撒尿，万一叫狼给叼了怎么办？这样吧，你去撒尿，我去放茅，我给你搭个伴，就算狼来了你也不用害怕了。”


　　黑龙滩距离墨玉山庄并不算很远，这里风景好但平日里却人迹罕至就是因为有狼。就连市镇上孩童唱得歌谣里都有这么一段——
　　墨仓山上吃人虎，
　　黑龙滩上拍肩狼，
　　虎啸山林天地摇，
　　狼叼孩崽母心伤，
　　敢有英雄斩虎豹，
　　手执利刃美名扬，
　　还我家乡好光景，
　　还看吾辈好儿郎。
　　这首歌谣小男孩也是会唱的，所以听到卓彬这么说，身躯不由得一震。可卓彬不知道，他是凭着经验随口那么一诌，不成想真说对了。黑龙滩上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就是路边的野草也有齐腰深，现下已是酉时，正是百鸟归巢农家炊烟的时候，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况且就在半年前的傍晚，两个从山里采药返家的药农就在黑龙滩附近叫狼给咬了，其中一人伤得不轻，幸好遇见后面打猎回家的猎户帮忙，否则两人只怕都要把命扔在黑龙滩上。即便如此，那个受伤较重的还是没能保住一条性命，到家后不几日就狼毒发作，接着撑了不到十天便一命呜呼。墨玉山庄为了安抚人心，组织起一帮猎户去打狼，搜索了五六日却连一根狼毛都没逮着，索性也就没了下文，毕竟一个佃户的死活在这种地方豪族的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小男孩对这些事情也是有所耳闻的，心下不由得怯了，可嘴上丝毫不肯认输，他挺了挺腰杆，硬气地说道：“我才不怕呢！我爹和我哥说过，怕死的就不是好汉！”
　　“哦，原来如此啊！”卓彬呵呵一笑，看着小拳头捏着发抖得小男孩，说道，“小弟弟真勇敢，好啊！那我就请小弟弟帮我一个忙吧！现在我要去放个茅，行李无人看管，反正小弟弟只是去撒个尿，能不能帮着照看一下呀？”卓彬这么说还真不完全是为了逗小孩，昨天夜里加上今天一整个白天他都没空清理清理五脏庙，这会儿活动了开了精神也足了，肚子就开始较劲了。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听到夸奖的话？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不也一样么。小男孩被卓彬一夸，心里一高兴也就把恐惧暂时抛到了脑后，再说撒尿不过是个借口，当即点头答应：“行，我帮你看着，别太久啊！”卓彬笑着点头，说道：“包里有大饼，小弟弟你自己翻来吃。”说完捂着肚子跑向路边，一头钻进生着野花的草丛里没了影。


　　风吹过高高的蒿草丛，发出哗哗的声响，还有水鸭子在呱呱的叫。小男孩早就饿了，望着行李咽了咽口水没动，虽然肚子也在咕咕的叫着，但他不打算去行囊里翻找食物出来吃——尽管卓彬让他自己随便，可他认为那样还是不大好，如果让爹和兄长知道了，定然是不会允许的。
　　二十里地，就这样赤着双脚跑过来了，四下里没了人声显得空荡荡的。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突然心里一空，感觉孤独就像一口大钟劈头罩了下来，他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虽然爹和兄长总是教育他要像个男子汉，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掉眼泪，可他感觉伤心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每到那样的时候兄长看见了就会批评他，要是爹看见了，就会笑着说，咱们的闺女又变花猫儿了。这样的次数多了，领居的叔叔伯伯还有同龄的孩子们也就学会了，只要看见他抹眼泪，就学着他爹的语气笑话他。他知道大家都没恶意，就是爱逗他玩，可他还是因此而慢慢变得有些不爱与人说话了。像今天这样与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多，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而且他也感觉有些奇怪，自打这里发生狼咬人的事件后，平日里除了需要由此进山的猎户、药农或者从山里下来的人，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打这儿走，因此怎么可能会有人偷他行李？他也就是放个茅，这行李他自己就能照看了，根本用不着我帮忙啊。可小男孩当时忍住了这些没说，只是爽快的答应了对方，心想：“他还让我自己去翻行李找东西吃，还给我上药，那样子真像我爹和我哥，和他说话一点拘谨的感觉都没有，即使后来他耷拉着脸让我给他药钱，可他一点都不像个坏人，一点都不像。那他为啥要我帮忙呢，总觉着他好像是故意的——唉，肚子真的好饿啊……”小男孩弓膝坐下，两臂环绕胸前枕着下巴呆呆地想。


　　为啥？蹲在草丛里痛快淋漓的卓彬这会儿也说不上来，不过小男孩的疑惑不无道理，这确实是他有意而为之。他觉得同这小男孩挺有缘分，自己做梦明明是被人绊，不成想现实里是自己绊了别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这与梦里那个由贵妃鱼变成的小娃娃暗合在了一起，他不信鬼神之说，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个梦很有意思。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一个人行走江湖真的很寂寞，如果不学会随时找点有趣的事情干干，是有可能会把人给憋疯的。再说他这会儿也有一个不解的问题——梦里那个娃娃是由贵妃鱼变的，那这个小男孩难道也能和鱼有什么联系？卓彬心里暗暗觉着好笑，昨夜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今天却在这荒郊野外和一个孩子逗趣——对了，荒郊野外！这小男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跑到这种地方来？这不是很令人奇怪的事情吗？而且看他的神情，莫非……卓彬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光顾着和小男孩胡闹，忘记去弄清这个主要的问题。
　　自从离开了市镇，不多几日草纸就用尽了，准确说大半是被雨水给泡烂了，所以对注重个人卫生的卓彬来说，只好随时就地取材了。人在江湖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很多东西想去讲究也不可能有那个条件。他环顾四周拣干净的野草厚厚地抓了几把，解决问题后便起身往回走，只见小家伙正坐在行李旁蜷缩着身子发呆。卓彬心中一赞一酸，径直走到河边洗手，一边洗一边问：“小弟弟，你能告诉我从这儿到墨玉山庄还有多远吗？”
　　“还有二十里地呢。”小男孩站起身答道。
　　卓彬点点头，起身甩甩手，说道：“二十里啊，看来得走半个多时辰，那儿有好吃的饭铺吗？”
　　“有的！”小男孩喉头动了一下，肚子又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卓彬听得分明，说道：“那好！为了感谢小弟弟你帮我照看行李，今晚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吗？”小男孩惊喜地抬头，眼中放出光采，可就那么一闪便又垂下头去，说道，“不行不行，我爹说过‘无功不受禄’的，我要是跟你去了，我哥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怎么会是‘无功不受禄’呢？你不是帮我照看行李了吗？这就是功，所以你应该去，不然我可要不高兴了。”卓彬故意拉长个脸道。


　　小男孩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回道：“才不算功呢！行李你自己就能照看了，根本用不着我帮忙的。”
　　心里憋着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小男孩感觉真爽，卓彬却小小地一惊，心中暗道：“这小家伙真了不得，有着超越年龄的机智，可又是一派天真烂漫。”微一沉吟，认真地说道：“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这样总该行了吧？”
　　小男孩瞧着卓彬的眼睛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开心地笑了，卓彬以为成了，拾掇一下行囊就准备上路，却被小男孩拉住了手，说道：“叔叔，我现在不能回去的，嗯……再说回去可能也没吃的了，这个天饭铺都打烊的早哩。”
　　“小弟弟，那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卓彬真有种挫败感了，不过心下也已有了计较，于是故意这样问。
　　小男孩拉着卓彬的手，扑闪着眼睛，一脸纯真地说道：“谢谢你叔叔，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你还帮我敷药，可惜我爹和我哥不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我就捉鱼给你吃吧，这里的鱼可肥哩。”
　　卓彬笑着用指头点点他的额头，说道：“个小机灵鬼，居然跟我想到一块儿了。那好，今晚咱们就在这里烤鱼，你继续看行李，我来负责捉鱼。”说完，肚子里也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小男孩笑咧了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叔叔，还是我来吧，捉鱼我拿手哩！”说完也不顾自己的手肘才刚刚上过药，就迅速地脱下上衣跑到河边，挽起裤腿淌着脚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这小家伙！”卓彬笑着摇了摇头，见小男孩动作熟练也就放心了。他捡起小男孩扔在地上的衣服，拎着行囊走到旁边一个没什么蒿草的空地上，把盛水的葫芦、大饼、盐、花椒和火刀火石火绒等物品从行囊里拿出来，然后提着“惊鸿”去准备烤鱼用的柴禾。


　　这边小男孩站在离岸边不远齐膝深的河水里，像小猫一样半弓着腰，两手相对呈簸箕状贴着水面，眼睛紧紧盯着水下的一举一动。黑龙河水清又甜，这里的鱼儿不消说自然生长的好，而黑龙滩因平日里人迹少，这里的鱼也就格外的多。才下水没一小会儿的功夫，小男孩就选好了目标，只见他双手向前向下缓缓没入水里，整个上半身也随之贴近水面，然后向前快速一抄，一条长约五寸的小鱼就被成功捉住扔到了岸上。小男孩就这样捉一条扔一条，不多时岸上就有了五六条抖动着尾巴的小鱼。
　　卓彬这时夹着一捆树枝和干草走过来，喊道：“小弟弟，够吃了，河里的水凉，赶紧上来吧！”小男孩依旧盯着水面，回道：“我再捉条大的就上来。”卓彬不忍拂他心意，便架柴生火，火刀火石打得啪啪响，不一会儿火苗就冒了出来。
　　“我捉到了，我捉到了！”小男孩两手紧紧掐住一条约尺把长的大鱼高高举起，一脸兴奋地往岸上走，那鱼奋力扭动着身体甩得水星四溅。也许是全力对付大鱼没有留神脚下，小男孩刚走了没两步就扑通一声滑倒在河里全身湿透，可他两手丝毫不肯放松，那鱼虽然激得水花翻腾但无论怎么挣扎始终都摆脱不了，还好岸边水不深流速也不快，小男孩很快就从水里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将鱼抱在怀里上了岸。“叔叔你有刀子吗？”小男孩把鱼摔在地上，用手臂抹了一把脸，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问道。卓彬拿出一把小刀，小男孩接过去就蹲在河边开始刮鳞剖鱼，手法一点也不生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好小子！”卓彬拿起葫芦喝了口水没有插手，就这么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很快，小男孩就把剖洗干净的鱼拿过来用树枝穿好，里外均匀地抹上盐和花椒后斜着倒插在火堆旁边，说道：“好啦，等里外烤透闻着香就能吃了。”
　　“好啦，快擦干身体，小心让风给吹着了。”卓彬模仿小男孩的口气说道。又从腰上解下一条用厚布做的汗巾递过去，小男孩笑着做了个鬼脸便接过去胡乱擦了起来。
　　“裤子都湿了，还不赶紧脱了烤烤？”卓彬向火堆里添了把柴禾，小男孩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磨蹭半天也没动，卓彬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咱俩都是男的，还怕你那小雀儿见了光啊？赶紧的。”小男孩这才面红耳赤地回过身去慢慢把裤子褪了下来，他一手捂着两股之间，一手拎着裤子光着小屁股侧过身来烘烤着。小身板虽然精瘦精瘦的，但皮肤却出奇的白皙。
　　卓彬起身从小男孩手里夺过裤子扔在一旁，解开他手肘上的绑带，把衣服给他穿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套了一层，让他背向着河水坐下，说道：“天冷，快烤烤火，可千万别着凉了。”小男孩蹲在火堆旁打了个喷嚏，一股熊熊的暖流笼罩全身驱散了透体的寒意。
　　“来，自己把药给抹上，绑带就不消打了。”卓彬拿出一个带软木塞的小瓷瓶交给小男孩，再把大饼掰作几块拢放在火堆旁的石块上烘培，然后拾起他的裤子拧干抖了抖，便撑在火上烤起来。
　　“真像啊！这个叔叔真像我哥，上次哥哥带我来这里捉鱼，也是这样……嘶——”小男孩把药粉撒在伤处，不禁龇了口凉气。
　　卓彬一笑，问道：“小弟弟，你说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呀？”


　　“我姓薛，叫薛虎。薛是薛仁贵的薛，虎是老虎的虎，大家都喊我虎子，叔叔你叫啥？”小男孩上好药粉，将软木塞子在瓶口上用力摁了摁，放在一旁眨着眼睛望着他。
　　“我啊？我姓卓，叫卓彬。卓是卓文君的卓，彬是两个木字右边加三撇的彬，就好象三把刀子一样。对了，虎子，你怎么喊我叔叔啊？难道我看起来真有那么老吗？”卓彬挤着眼笑问道。
　　薛虎说道：“因为我觉得你比我哥要大，喊叔叔应该不会失了礼貌。还有卓文君是谁呀？”卓彬就和他简单讲了有关卓文君的一些故事，薛虎听的津津有味，等到讲完了，他才发出哦的一声赞叹，不知是夸卓彬讲得好，还是卓文君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好。
　　“虎子，你哥今年多大了？”卓彬将手中的裤子调了个面，笑着回到正题。
　　“二十三，我哥大我整整一轮呢，我属虎，他也……”说到这里，薛虎的声音突然变小，神情也随之低落下来，他垂着脑袋用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
　　“虎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啥心事？”卓彬问道。
　　“嗯……没……”薛虎欲言又止，他拨弄了一下火苗激起一阵火星，把穿着鱼的树枝拔出来换了一边烤，一阵淡淡的椒盐鱼香味飘散开来。
　　“虎子啊，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呀？”卓彬笑眯眯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