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彬赶紧起身退回到薛虎身边。刚伏下身子，就听见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从两边屋子的大门和窗户里各探出一个脑袋，犹如藏在暗处的妖怪在向四周不住地窥探，偶尔露出的兵刃就像妖怪的獠牙，在月光的反衬下隐隐闪着白光。卓彬见状不禁心中冷笑，暗道：“好狡猾的家伙，居然能够沉得住气，如果是虎子一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薛虎也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难过，知道这家算是回不去了，遂拉了拉卓彬的衣角侧着头向他望着，卓彬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同他悄悄从原路返回，待到镇子口的时候，卓彬问明卢大爷的铁匠铺所在位置，然后让他拿着剖鱼的小刀在路边坡地的草丛里藏好等他回来，便背着行囊径直寻了过去。薛虎眼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深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他感到一阵害怕，一部分是为自己，更多的却是为卓彬。
　　家就在眼前，却不得回，自己好像一个流浪的乞儿般藏身于草丛之中，甚至连乞儿都不如。虽然天上有月亮，可离开了卓哥哥身边薛虎依然感到怕。刚才在自家门前的经历让他脊背发凉，浑身不住地发抖。他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和他的卓哥哥在一起，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他心想，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他，肯定会变着法儿的折磨他。就像庄子上不听话的家奴，最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埋都不给埋就被抬着扔到荒地里喂了野兽，连骨头渣子也没剩下多少。他还想到那些走村串店的说书人讲的各种鬼怪故事，有红衣吊死的恶鬼，有溺死拉替身的孤魂，还有坟地里贼头贼脑的黄皮子，听说它们成了精之后会各种变幻，有时化作漂亮的女人，有时化作俊俏的后生，专门出来吸食人的精血害人的性命。
　　他越想越怕，恐惧如潮水般袭来，手里的刀子不由得紧了紧，说来也怪，刀光一闪，原本惊恐的心也随之安定了几分。是啊，这是卓哥哥给的刀子，虽然小但此刻就像他的化身，比起他的安危，这些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他的卓哥哥在，再可怕的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何止妖魔鬼怪，连吃人的狼也在卓哥哥的面前夹着尾巴逃跑了，虽然卓哥哥说他当时也怕，可最后的却是狼怕了他。想到这里，薛虎的胆气又壮了几分，恐惧感也就随之减少。他眼巴巴地盯着镇子口，心里默念着希望卓哥哥的身影快一些出现。


　　卓彬说道：“巡夜的无妨，只要无人盯梢便好，我现在要去接一个人。”
　　“接人？谁？”卢铁生神色一凛，说道，“刀身似雪，环首如虎，莫非？”心中隐约猜到几分。
　　“对，您老猜得没错，是镇东头薛家的孩子，他喊您大爷。”卓彬迎着卢铁生的目光说道。
　　卢铁生闻言，一把捏住卓彬的胳膊，喜道：“你是说虎子！他在哪儿？”
　　卓彬抬手轻按，说道：“大爷，您先别激动，这儿有麻袋吗？我要那种又大又结实的。”
　　“有！有！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卢铁生压低声音，难掩欣喜的神色。他也是走过江湖的人，卓彬一提麻袋他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也不消多问，赶忙转身去了里屋。
　　“老头子，你在跟谁说话啊？是不是咱巧儿……”里屋传出卢大娘的声音，“啥？咱虎儿……”只见人影闪动，卢大娘语调激动说到半途停了下来，想来是卢铁生制止老伴儿，让她不要声张。
　　片刻，卢铁生就从里屋拿着一条大麻袋出来，说道：“要帮手么？别看我年纪大了，可这把老骨头还能行。”
　　卓彬一笑，接过麻袋，又从行囊里捻了一小撮碎银子揣怀里，说道：“还真要您老给帮个忙，麻烦您盯着点儿，给我留个门。”
　　“好，我给你盯着，你快去快回。”卢铁生轻轻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自己先探出头去朝街上看了看，回身说道，“没人。”
　　卓彬点点头，一手提刀一手抓着麻袋，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暗影中。
　　……


　　镇子外的坡地，草木随风摇动，寒意渐浓，月色也慢慢转淡。
　　“卓哥哥怎么还不来啊？”薛虎时不时从藏身的草丛中伸出头向镇子口张望，心里焦急地盼着。一股寒气透过磨糙了的绑脚汗巾袭来，他蜷起膝盖紧了紧卓彬让他一直披着的外衣，身上虽寒心里却暖。
　　从黑龙滩一路行来，卓彬几次提出背他都被他给拒绝，薛虎觉得自己就像兄长说过的那样，他已经长大了，就算大家喜欢自己，但也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虽然他知道卓哥哥是好心，不忍心看他赤脚走路，尽管他内心里还是个孩子，免不了一有机会就流露出需要依靠的想法，但倔强的性格让他在遇事的时候，总会选择自己去承担，哪怕因此会遭遇极大的痛苦和困难，他也不会因此而退缩，在镇上的一些人看来这是无知，是不知道好歹，是一种极不聪明的表现，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同他玩，反而还会说些诸如“跟薛家的笨娃儿走一个道，自己都会变笨。”之类的话。可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个笨孩子，只不过他是男孩，是爹爹常常说起的“男子汉”。所以当他拒绝了卓彬的时候，卓彬只是笑笑，薛虎觉得卓彬好像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一样，到了镇子口他要把衣服还给卓彬的时候，卓彬没有答应，还笑呵呵地说自己拒绝了他那么多次，他也要学着拒绝一次。——薛虎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此时的开心只能是短暂的，一只灯笼发出的光突然出现在去他家的来路上，薛虎收起笑意趴下身体往草丛深处慢慢挪动，灯笼的光越来越近，两个汉子的对话声也远远地飘了过来。


　　“你说这都好些天了，咱们白天满镇子转悠，夜里蹲着守，可连薛峰的影儿都没逮着，再这么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罗爷的吩咐，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反正干完活又不会缺了咱的份子。”
　　“就那点份子，连塞牙缝儿都不够。”
　　“有总比没有强吧？再说让咱去操那份心，我还嫌头疼。”
　　“憨子啊，你这名儿还真没叫错，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罗爷那是在拿咱们去舔三少爷的鞋底子，大头还不都是他给占了？”
　　“油皮鬼，你可真是什么牢骚话都敢说啊，这要让罗爷知道了，你这一身皮还不得让他给扒咯。”名叫憨子的汉子说道。
　　“那又怎地？难道我说错了不成？逮薛云山是趟干买卖，三少爷对那老家伙没啥兴致，咱又折了几个弟兄得倒贴汤药费，这趟份子罗爷一声话就没了踪影。行，这咱没话说。可薛峰至今没影儿，就是那小东西也像兔子一样溜了，这些天咱们来回的折腾，只差进山了，可到头来落着什么了？听说三少爷对罗爷这次不大满意，他心里着急就拿咱们当拉磨的驴子使唤，你瞧瞧，老子身上的肉都快掉了一圈，可罗爷倒好，这次是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咱们弟兄就苦咯……”被唤作油皮鬼的汉子说道。


　　“唉——你说得也是，可牢骚归牢骚，又有啥用？老的赔了，俩小的又没了踪影，卢家的闺女这次又进了庄，三少爷也遂了心愿，眼瞅着对逮那俩小子也没了兴致。其实罗爷他心里也急啊！事儿办糙了，弟兄们又折了几个，这趟要是白跑了，回到县里他面子上能好过的了？现如今也只能哄着管家不下架，不然一个镚子儿都捞不着，还得讨一顿骂。”憨子说道。
　　“巧姐姐进庄子了？难道她也被抓去了么？”薛虎听到这里一惊，心不由得突突跳起来，他恨不得用小刀捅翻这两个混蛋，好一问究竟，可他知道力量的对比，除了隐忍等待卓彬的到来，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是哄着管家不下架，可就苦了咱们咯。这大冷天儿的，连个热乎觉都睡不上。你说就呆屋里多好，干么非要跑这么一趟，斜眼真不是个东西。”油皮鬼恨恨道。
　　“罗爷让他负责咱这一队，咱能不听？你还是消消气吧，牢骚再多还不得老老实实干活。”憨子无奈地说道。
　　“干个屁！就你傻憨傻憨的这么卖力，让你歇口气也不听。你说井里掉块泥巴蛋子有什么稀奇？就他娘的事多，非说是薛家那二小子回来探门儿了，他斜了个狗眼瞅着哪里有人影？连个鬼影都瞅不见一个。还两路夹击，他怎么不出来夹一夹？他倒是知道呆屋里蹲着总好过往外跑，要不是咱脑子转得快，抢着走这条好走的近道，哼哼……”油皮鬼的话语里颇有些自得。
　　“都知道你油皮，可你跟斜眼还不够近乎，不然这会儿不也像林子一样蹲屋里了么？”憨子说道。
　　“林子算个什么东西？我就瞧不上他和斜眼那样的，净他娘吹拉弹唱的功夫。再说了，我要蹲屋里了，你个傻憨这会儿就是蛮子和缺牙的命，你当林子能像我这样对你么？”油皮鬼说道。
　　“那是，那是，嘿嘿……”憨子不住的点头笑道，
　　两人言语间又将话题转到镇上的窑馆，荤的素的胡扯了一通，油皮鬼这才说道：“风吹着难受，缺牙他们这会儿应该快进镇子了，咱们也动身吧！”憨子应了，两人便打着灯笼往镇子里去了，这次的速度倒是不紧不慢的。


　　“我刚刚在那边的草丛里都听到了。”卓彬打断了薛虎。原来他先前刚走到镇口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就隐身在镇口的石墙后查看，见是两个差役打着灯笼往这边走过来，就暂时没有现身。等到两人坐在镇子边歇脚聊天，他就悄悄地摸到两人身后不远处的草丛，所以两人的对话他也听了个一清二楚，薛虎想说的，已经是他知道的。
　　卓彬把大麻袋张开，说道，“虎子，为了不叫人发现，你钻进袋子里，我背你过去。”
　　“卓哥哥，你找着大爷的铺子了？”薛虎问道。
　　卓彬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从你卢大爷家拿来的麻袋，快进去吧！记着，我没叫你你可千万别出声，如果有什么情况，听我的吩咐再行动。”
　　“我知道了。卓哥哥，衣服还你吧，太大了不方便。”薛虎把小刀递给卓彬就开始脱衣，卓彬略一想也没反对，用小刀在麻袋上纵向扎了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洞，然后接过衣服穿上，连着薛虎微微的体温也披上了身。
　　薛虎麻利地站进麻袋里团起身体，卓彬提起袋子把口一拧，过肩轻轻一挺便背上了身，心下却不由得一沉，暗道：“都十一岁了，身子骨还这般轻巧，这也就是富人家八九岁娃儿的体重啊！”


　　卓彬眉头微皱，心下稍一思忖，便道：“经过此地是要去见一个人。”
　　“见谁？”油皮鬼问道。
　　“本庄的三少爷！不知各位差爷听说过没有？”卓彬慢悠悠地回道。
　　四人同时一愣，油皮鬼半信半疑道：“本庄的三少爷谁个不知？你与他是何关系？”
　　“这个无可奉告！”卓彬回道。
　　“哼，我看你是满嘴胡言乱语，就凭你这副模样会认得本庄的三少爷？识相的速速扔掉兵器束手就擒，不要自讨苦吃。”油皮鬼威胁道。
　　四人慢慢围拢上来，卓彬哈哈一笑，冲着油皮鬼说道：“近闻三少爷遇上了点烦心事，恰逢我要去杨州，便特意绕道赶来相助，一路日夜兼程无奈道路难行耽搁了几日，也不知三少爷的烦心事解决了没有，你们如若不信，可同我去庄上走一趟，说不定三少爷一高兴，还能赏各位几杯水酒喝。”
　　卓彬这话说得有些拿人，油皮鬼可犯了难。去吧？就他们这身份，根本连庄子的大门都别想迈进一步，更不提能见三少爷了。当然，事有特例，万一这人是假冒的，他们可就算立了一功，三少爷和罗爷那里都有面子。可问题是看这人的架势，还真吃不准真假，要万一如他所言，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骚么。何况今晚三少爷还指不定怎么春宵帐暖，要是被败了兴致，可不会有好果子吃。不去吧？半夜里手持兵刃在街上行走，普通人能这样么？要说这人没问题，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万一放跑了捞油水的机会，岂不可惜？四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拿不定主意。


　　卓彬见状笑了笑，说道：“各位差爷，你们意下如何啊？”
　　油皮鬼毕竟还是要油滑得多，他笑道：“既是如此，就陪你走一趟吧。最近镇子上不大太平，若是三少爷的相识，我们当保你周全。请吧！”
　　原来，油皮鬼已经打定了主意，眼前这人口音并非本县人氏，但所言却意有所指，似乎不像是说假话。但他这行迹怎么看怎么可疑，就这么凭他三两句话给打发了，心里也着实不甘。因此先拿话搪住，把责任撇到一旁，万一到时候此人与三少爷相识，弟兄们也有言在先，是为了保护三少爷的客人一路周全，即便三少爷不悦，想也坏不到哪里去。毕竟，还有几分可能此人是冒充的，若是那样，到那时，嘿嘿……
　　揩油的诱惑对这些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只要不至于皮肉开花脑袋搬家，什么样的险那也是值得冒上一冒的。四人刀不还鞘，分开两道，油皮鬼做了个请的手势，卓彬心里倒开始叫苦。其实验证真假这都没什么，他根本不怕，打算这么说那自然就不惧他们投机来这么一手，实际上他们这是自己往黄泉路上走，真要去庄子上，路上随便寻个僻静处卓彬就能解决了他们，可这样一来就会打草惊蛇，坏了后面的事情。可要是不去，就等于不打自招的承认说了谎话，这样更坏事。“这些狗腿子还真难打发。“卓彬暗道。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这四人当中主要就是油皮鬼最为刁滑，其余三人基本上以他的意见为主，只要拿下了油皮鬼，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卓彬把怀里的银子都摸出来，扔给了油皮鬼，冷冷说道：“以我对三少爷脾气的了解，你们此行恐怕讨不了酒水喝。不过既然这位差爷说是为了保我周全，言虽不由衷，听着却也叫人舒服。人在江湖走，相逢皆是友。一点小意思，买几杯茶吃，如嫌不够，待到庄上各位可自去向三少爷讨要，看看三少爷到时候能赏些什么给各位好好享用。”说完，准备背起麻袋便走。


　　油皮鬼掂着手里的银子，两眼直放光，心中喜道：“好家伙，这得有三两多啊，今晚真没白跑，这个便宜可教我给捞着了。”另三人也是一副眼露馋光的样子，这些银子就算四个人平分，每人也能得到约合近三个月的工食费，这可是他们当差这么多年来很少能遇到的一次能有这个数目的意外小财。
　　对于这些人来说，有钱便能通神驱鬼，就算心里还揣着疑问，但态度却大为改观，四人当时就调转了刀把，缺牙见卓彬从身后背起一个麻袋，半是关心半是另有用意的走过来，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下牙槽，说道：“何兄弟言重了，不知麻袋里装着何物，看样子分量不轻。此去山庄还有些脚程，我来帮何兄弟背吧。”说着伸出手来向麻袋探去。
　　卓彬一抬手，阻住了缺牙，冷然道：“多谢，不劳这位差爷费心。三少爷需要的东西，我想他不喜欢叫人过手。时间也不早了，各位既然要同去，那就动身吧。”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他们还不知死活的非要跟来，那就只能见机把这几个家伙给收拾了。
　　缺牙讨了个没趣，三人正待动身，油皮鬼给他们使了个眼色，满脸涎笑道：“哎，这位何兄弟，你且息怒！不是咱们要为难你，只是这几日镇子上不太平，所以就多问了几句。其实咱们还有公务在身，何兄弟如不介意，还请自便，咱们就此告辞！”说完倒提着钢刀拱了拱手，招呼另三人往镇子外走去。


　　行了一段，缺牙说道：“油皮鬼，你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我看他那袋子里肯定还有名堂，蛮子你说呢？”说着将目光转向身形最壮的汉子。
　　蛮子嗯了一声，说道：“瞧着是有点不对路子。”
　　“嘁，你们懂个啥？”油皮鬼瞟了缺牙和蛮子一眼，神情不屑道，“你们以为我瞧不出来？有名堂又怎地，庄子上人来客往鱼龙混杂，你们谁能断定他就跟庄子上没关系？瞧他那副神情，根本就没将咱几个放在眼里，你们说这能是寻常人么？”
　　三人没作声，油皮鬼又说道：“就算他是冒充的又如何？就凭咱们四个万一拿不住呢？我可不想学那哥几个叫罗爷贴汤药费，值当么？何况他出手还挺大方，你们跟银子有仇啊？出来当差图个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别那么死心眼儿，老天给咱们这笔意外的横财你们要是不乐意拿，我还不分了，有本事你们自己回头逮去，真要让你们撞上大运了咱也不眼红，你们敢么？憨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憨子连连点头，跟着油皮鬼他总能沾着好处，而且受伤还少，不支持他支持谁？虽然自己有时候也一根筋的犯楞，觉着当个尽职尽责的差役是一件无上光耀的事情，但每每经油皮鬼一点拨，又不得不承认油皮鬼的那一套偷奸耍滑才是最有甜头的，尽职尽责就是个场面话，只要能捞着银子，那才是实惠。至于拼命图表现的活儿，就留给那些感兴趣的人干，反正那样儿人的又不缺。


　　蛮子和缺牙也不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敲诈勒索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家常便饭，他们干的就是这个行当，端的就是这个饭碗，能陌生的了么？可他们与油皮鬼的区别就在于，油皮鬼知道财无大小见好就收，只有得拿就行。他们却是木头渣滓也想榨出三两汁来，可这样儿的在衙门里遍地都是，你脑子不够活泛，腰板子不够硬挺，想也是白搭，所以油皮鬼这番话他们也是认可的，只是这次叫油皮鬼抢了先，少不得待会儿分银子的时候自己得吃亏，这才是他们心里真正计较的地方，至于什么卓彬待会儿会不会弄出事，他才懒得关心。
　　“那你说这银子该咋分？”缺牙与蛮子对视一眼，说道，“万一你放走的那人以后弄出事来叫罗爷知道了，我和蛮子可不大好说话。”
　　四个人各自在心里拨拉着小算盘，憨子他不着急，知道自己和油皮鬼是一个槽子里吃饭，油皮鬼一般不亏待他。缺牙和蛮子心里也清楚，他们平日里和油皮鬼走得不大近，分银子肯定要吃亏，所以事先用话拿住油皮鬼，给他点个卯，好给自己这一伙分银子的时候增加点要价的砝码。而油皮鬼心里就更有数了，他嘿嘿一笑，说道：“缺牙，你少拿罗爷唬我，你要这样说那咱们就按照常例来。你当兄弟我是什么人了？我干过那种独占便宜的事么？这银子咱们弟兄四个平分。”
　　此言一出，不说出乎憨子的意料，也出乎缺牙和蛮子的意料。憨子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和油皮鬼要占大头，一人得拿一两，缺牙和蛮子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不甘心，所以才要说出那番话，但也没想着能平分。他合计这银子差不多有三两二三的样子，油皮鬼和憨子一人拿九钱，他和蛮子一人拿个七八钱也就可以了，否则按照常例油皮鬼和憨子一人得拿一两，他和蛮子顶多也就拿个六钱，那就太不划算了。谁知油皮鬼居然说要平分，憨子固然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油皮鬼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是缺牙和蛮子也不知道油皮鬼这是发了什么大善心，不过这份意外着实让他们惊喜不已，不禁觉得平日里看起来面目颇有些可恶的油皮鬼此时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叫人厌恶。


　　　　　　　　　　　　　　　　　【第三章】
　　夜色清淡，裕仓萧寒。
　　镇上已是万籁俱寂，墨玉山庄的西厢房却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这里雕檐画栋游廊曲折，庭院中每隔一段就放着一口盛满水的大缸。而其中一间屋子里绸帘锦幔，几盏造型精巧的蜡油灯分布四周，灯芯吐着明亮的火舌，把个室内照得如若白昼。壁上挂着的字画山水随灯影浮动，架上摆着的瓷瓶玉罐伴火光生辉，几上搁着的青铜香炉氤氲着杜衡的香气、案上码放着经史子集和文房四宝，案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纶巾束发，生得俊眉朗目面如冠玉，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一身金边银丝绸裳的青年——此人便是墨玉山庄的三少爷——白子瑕。
　　堂堂墨玉山庄的三少爷为何快到二更的时分还不就寝呢？这是因为他此时心中感到很不痛快。两个丫鬟见他满脸阴云，吓得低眉垂首远远站开，她们深知这位少爷虽然生得俊俏过人但性子深沉，稍不留神就可能令其不悦，然而三少爷当时往往并不作声，却是事后再行一一清算，而且变换出的花样叫人云里雾里，受惩戒的对象多不知自己错在何时，罪在何处。这捉摸不透的个性，让伺候他的家奴们深以为苦。家奴们怕他，是因为他们都了解自己的身份，生杀予夺全凭主人心情的好恶，庄子上也不是没有因为不慎而触了霉头导致丢了性命的先例，那些徘徊在荒草地里的冤魂是萦绕在每一个家奴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白子瑕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很满意这种让下人对他保持敬畏的效果，为了让更多人对他产生这种敬畏，他一直在不懈的努力。他的所有表现都被周围人看在眼里，尤其是他的父亲，墨玉山庄的庄主白德昌。他是他的掌上明珠，而白德昌年近五旬得此玉儿，那份欣喜和宠爱自不必说，庄子里上上下下谁也不敢怠慢这位少爷，白子瑕也没有让他的父亲白德昌失望，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取得了功名，由此结识了一班士族官宦子弟，墨玉山庄三少爷的名号现如今莫说在县里，便是在州里也是能叫得响的。可是白子瑕却不走仕途之道，又回到了墨玉山庄，这个举动一开始让白德昌大惑不解，后来与白子瑕一番长谈，白子瑕说，父亲年事已高，家业总要有人来兴旺，可是大姐远嫁他乡无法当家，二哥考上了功名又做了刺史的乘龙快婿，如今仕途顺风顺水未来不可限量，小妹年幼性格叛逆将来也未必能堪大任，只有我回来才能免去父亲的烦恼，何况二哥走仕途我为商贾，官商合一互为表里才能相补不足，二哥不方便的可由咱们家出面替他分忧，咱们家若有困难自有二哥代为解愁，如此才是家业永固子孙兴旺的长久之计。白德昌越听越喜，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对这个儿子多年来的宠爱与栽培终于得偿所愿，这份家业也后继有人，不禁在心里为白子瑕的见识不凡而赞叹不已。至此，庄中大小事务开始逐渐放手交给白子瑕去打理，他小小年纪已成了庄中事实上的二号人物。
　　可就是这么一个思虑过人能堪大任的三少爷，今天却碰了一个大钉子，这根钉子狠狠地戳伤了他一直以来高傲的自尊心，令他羞恼不已而又一筹莫展。这根钉子是什么？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几与白家三少爷同龄的女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卢铁生夫妇的女儿，薛峰的意中人——卢巧。


　　左想不通，右想也不通，心中实在是气闷难平，白子瑕撇开珠链一掌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把两个丫鬟给吓得噤若寒蝉，她们不知道这位少爷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叫人头疼的主意冒出来，屋子里的气氛僵的瘮人。这时，只听吱的一声响，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精瘦的中年汉子端着托盘推门进来，此人便是墨玉山庄的二管家霍砚生，专门负责三少爷所在的西厢房的事务。只见他一身上等绸缎装，留着八字山羊须，右脸颊上斜拉着一道小指长短的疮疤，快步走到案前将一只彩釉厚瓷盅放下，躬身说道：“少爷，荷叶莲子粥，我亲自去厨房盯着他们做的，这夜里凉啊，您喝着暖暖。”
　　白子瑕瞥了一眼瓷盅，说道：“霍总管，辛苦你了。我想了一下，明天还是把那个老家伙给放了，如今留着他也没多大用处。”
　　霍砚生闻言心里一惊，忙道：“少爷，这可使不得，那老家伙不能放啊！”
　　老家伙指得是薛云山，罗爷带着差役将他抓住以后就直接送到墨玉山庄关了起来。当时卢巧以放过薛家作为进庄的交换条件，白子瑕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打算再继续留着他，原本薛云山今天便能回家，可是却被霍砚生给拦了下来。因为如此一来罗爷等于前功尽弃，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罗爷不甘心跑一趟赔本的买卖，但又没胆子跟三少爷造次，便只能从霍砚生这里找突破口，用当年薛云山曾呵斥过他做面子，再用事成之后与其平分三少爷的打赏做底子，两面这么一撺掇，一推一拉之间霍砚生也就点头答应助其将薛家三口一网打尽。


　　当然，霍砚生愿意这么做也不全是受了罗爷的蛊惑，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薛云山当年呵斥他确有其事，那是因为他当年一心想谋发达，干得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流氓勾当，佃农们对其不务正业的行径是敢怒而不敢言，他的父母也是疏于管教任由其胡来。薛云山是个性子直爽的人，早就对他看不惯了，终于有一天，在他借机敲诈农户钱财的时候让薛云山撞了个正着，当着众人面将他好一通斥责，他身体单薄不敢和猎户出身的薛云山放对，只得恨恨地咽下那口气灰溜溜的逃了，从此不敢再在镇上肆意妄为，农户们大多拍手称快，可薛云山也就被他给恨上了，只是一直没有找着好机会报复。
　　这次正好遇上三少爷看中卢巧，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他依然借着机会给三少爷出点子让衙门里来人拉薛峰去充军，以此达到既为三少爷除了对头又报复了薛云山的一石二鸟之计，不成想薛峰逃跑让他的如意算盘拨了个空，他便又想抓薛峰的弟弟薛虎去顶数，可又让那个小鬼也逃了，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仗着背后有三少爷撑腰公然将薛云山给抓进庄好一顿折磨，终于泄了憋了十多年的心头恶气。可尽管他已经泄了私愤，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不太情愿就此罢休，他总觉得要是就这么放过薛云山，将来对他可能会是个隐患，不过这种念头也介乎于模棱两可之间，并不很确定，毕竟他现在是山庄里的二管家，身份与实力与过去大不相同，一个小小的薛云山能奈他何？虽经罗爷那么一番刻意的旧事重提，也促使他坚定了就此除掉薛家人的决心，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流氓叫另一个流氓看穿了心事之后的就坡下驴而已——既然有了罗爷的主动请缨，他也省却了许多麻烦，大家各取所需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上述还不是重点，真正的要害在于，自从他当上了墨玉山庄的二管家，虽然衣食无忧，人前人后也风光的不得了，连三少爷都称呼他一声“霍总管”，可毕竟事实上他还只是庄子里的二管家，只是负责西厢房的事务，在仆人里还不是最高一等的人物，面子上就算再风光荷包里却未必真暖和。白子瑕虽然给了他不少的打赏，二管家位置上的酬劳也滋润，可谁跟银子有仇呢？况且霍砚生成了家依然喜好逛窑子，时不时的还要去赌坊里摸上几把，打点各路人情培植自己在庄子里的势力，花销也着实不小，于是怎样利用每次的机会在精明的白家老少眼皮子底下冠冕堂皇的给自己捞足油水，就成了霍砚生最上心的事情。罗爷愿意事成之后平分三少爷的打赏，这才是促使霍砚生鼎力相助的缘由所在。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你活儿干得麻溜，三少爷一高兴出手向来是很大方的。否则，你让他去跟三少爷玩心眼，他才没那个兴致。